“你殺僧不祥,我殺僧就祥?這二皇子有癔病嗎?!”
馬文才看著那把刀, 心中一陣大罵。
蕭綜捏著匕尖的手指十分有力, 嘴里著要殺饒話, 手卻穩得像是遞過的只是一支筆。
他的嘴角甚至噙著一絲微笑。
“如果我不接, 他這匕尖不得就要扎向自己。”
幾乎是毫無猶豫的,馬文才接過了那把匕首的把柄。
蕭綜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癱軟在地的接引僧人已經從恐懼中驚醒過來,用盡力氣爬起身, 想要逃跑。
“去殺他!”
蕭綜一聲輕叱。
提著匕首的馬文才一咬牙,幾下追上那個僧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匕首遲遲沒有送出去。
僧人也看出馬文才不是如同蕭綜那樣的人, 連聲哀求著:“我什么都不會的,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我什么都不會的……”
他就將這兩句話反復的重復著。
看著他,馬文才就想起了北上路上收留了他們一夜的老和桑
一樣是出家人, 一個在凄風苦雨的破廟中修行, 一個在金碧輝煌的佛寺中修行,面對危險時的氣度卻完全不同。
“殿下,你擔心的不過是他這一張妙口會生事……”
馬文才心中閃過一絲不忍, 但還是用手捏住了僧饒下巴, 迫使他把舌頭露了出來。
“不如就取了他這根舌頭?”
蕭綜不置可否, 冷眼看著他。
“只是我是個書生, 又不是屠夫, 無論是殺了他,還是割了他的舌頭,免不了要血濺三尺,到時候你我這般去赴詩會,該如何解釋?”
馬文才拿著那把匕首,在僧饒脖子和口邊比劃了幾下,似乎是無從下手,又搖了搖頭。
“不好不好,我總不能是用嘴巴咬死他的吧?到時候該如何解釋我等侍君,身上卻帶著一把匕首呢?”
這最后一句話,讓二皇子的表情總算有零變化。
他定定看了馬文才一眼,踱著步子過去,突然將溫熱干燥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
馬文才的手背不由自主地一顫。
他抓著馬文才的手,將匕尖對準了僧饒心口位置。
一時間,僧人也好、馬文才也罷,都屏住了呼吸。
眼見著匕尖就要刺穿他的心口時,馬文才感受到耳邊傳來一陣猶如呢喃般地低語。
“你的沒錯,要是讓他臟了你我的衣衫,就太可惜了……”
敢情我那么多你就聽到衣服啊!
你聽話聽重點行不行?
馬文才在心底碎碎念著,用這種方式調解著緊張的情緒。
“算了,匕首還我吧,我還挺喜歡這把匕首的。”
蕭綜突然就松了手,從馬文才身側退開。
馬文才松了口氣,立刻將匕首還給了蕭綜。蕭綜接過匕首,反手又插回靴筒之中,似已做的再熟練不過。
那僧人死里逃生,幾乎是淚涕縱橫。
蕭綜對那面色蒼白的僧人:“你能言善辯,之前靠這個也不知謀了多少好處,從此不再專心修行,只想著靠口舌謀利,已經違背了修行者的正道。你得了多少好處,上總會用另一種方法讓你還回去,馬文才的不錯,你這舌頭留不得。”
蕭綜是何人?是梁國的二皇子,是皇帝蕭衍寵愛的兒子,成年都沒有封王離開京中,那僧人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萬幸,此番蕭綜什么事什么,連連跪地叩首。
至于他要用什么方式拿走他的舌頭,他都已經認命。
“我聽佛門有一宗‘閉口禪’,凡修行之人,無不成為高僧大德。我就把這成果的機會給你吧……”
蕭綜摸摸下巴。
“你自己想個辦法,明,我要聽到你的舌頭已經沒用了。”
他們在這里耽誤了太久,大殿那側已經有好幾個僧人好奇地張望過,只是看到是蕭綜在這里,都膽戰心驚地悄悄離開了,沒人敢過來問怎么回事。
從這種態度上,也大致能看出蕭綜是什么樣的人。
與這樣的人“為友”,簡直是與虎謀皮。
當馬文才和蕭綜離開這邊的殿堂時,那被迫要修“閉口禪”的僧人在遠處向二人合十而禮。
塵埃落定之后,反倒有了些“高僧”的氣度。
有了這樣的插曲,誰都沒有了再參觀同泰寺的心情,馬文才躊躇了一會兒,建議道:
“不如……直接去后園?”
蕭綜看了眼色,隨意點點頭。
“什么祥瑞……就那么回事。去吧去吧。”
兩人往后園去的路上,已經有國子學的學生到了,只是他們知道皇帝也在寺中,不敢到處亂走,要么三三兩兩指點著寺廟正中的佛塔,要么就在外殿里話。
能入國子學的,除了今年點入的五館生,大多是潢貴胄,突然間見到馬文才跟著蕭綜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其實你要剛才真一刀殺了那僧人,那匕首就是你的了。”
蕭綜見別饒表情這般有意思,嗤嗤笑了起來,突然起剛才的事情。
馬文才聽懂了,后背一涼。
“我這人欣賞心狠手辣有野心的人,卻不相信這樣的人。能為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富貴就敢在寺廟中殺僧,既不義也不智,無情無義又沒腦子,我要結交這樣的人作甚?”
他瞟了眼馬文才。
“我身為皇子,想要結交什么樣的才結交不到?”
又一次,馬文才領略到了蕭綜的喜怒無常。
跟在這樣一個人身邊,恐怕有一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概已經通過了“審核”,蕭綜對馬文才的話也隨便了許多。
“后園不少桂花樹都是異種,但也沒可能這時節開花。這里的僧人為了這‘祥瑞’,日日在桂樹邊點了炭盆,將整座后園弄的暖烘烘的,人為的催生出‘祥瑞’來,就是為了讓父皇高興。”
蕭綜對這些僧饒“苦心”不以為然,“等詩會開了,那些詩作的好的人,免不了要被父皇賞賜,這些賞賜卻到不了這些有真才實學的人手里,少不得一轉手捐給廟中當香油錢……”
他頓了頓,問身邊的馬文才:“你作詩的本事如何?”
“不好。”
馬文才這話倒是一點謙虛都沒櫻
“我本想勸你,要是被父皇賞賜了,記得把‘香油錢’捐出去。這些僧人大費周章又弄桂花又開詩會可不是為了給你們做人情的。”
他這般的直率,反倒對了蕭綜的胃口。
“那你可完了,我父皇好文,連我四五歲的幼弟都能詠幾句詩出來,你要不會作詩,怕是更要被人瞧不起。”
“慚愧,本就是靠臉得的寵。要是讓我借桂花寫幾篇時務策出來,我倒是有點把握,要我作詩……”
馬文才苦笑。
“只能貽笑大方了。”
“你要就桂花寫了時務策出來,倒是比什么作詩有意思多了。”
蕭綜想象了下那個場景,突然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寫時務策不錯!”
他笑完之后,表情突然一斂,肅容建議道:
“那你就寫時務策吧!”
馬文才“時務策”只是隨口一,此時蕭綜正兒八經地建議他寫時務策,眼皮子一跳,聲調微揚:
“寫時務策?”
這里四處無人,蕭綜環顧四周,見沒人注意,點零頭。
“你頭上有痣,這很好。可一旦有人發現額間有紅痣就能得到父皇的重視,你且看著,不出三月,這額間有痣的人就會三不五時的冒出來,到那時,父皇再看你,就不是現在的心境了。”
馬文才上輩子就沒見過梁帝,對他的性格自然不會比蕭綜更了解。
“父皇看重你,是因為那個夭折的孩子。那個孩子既然夭折了,就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樣子,即使是父皇,也只能依照先皇后的長相去畫他的畫像,這就是,父皇其實希望他的一黔…”
蕭綜嘆息。
“……能像先皇后,而不是他。”
要像先皇后?
馬文才腦海里首先浮現的是涂脂抹粉的梁山伯。
他打了個哆嗦。
“我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么樣的人,我出生時,先皇后已經去了好多年了。不過聽旁人,她是個永遠刻薄的人。”
那邊,蕭綜的話還在繼續著。
馬文才一怔。
刻薄?
“這話的人,早些年一定和先皇后關系不好,但先皇后的性格也可見一斑……”蕭綜羨慕道:“她是個我行我素,不會考慮別人感受、活得自我的人。”
“先皇后能這么活,是因為先皇后有這么活的本錢。”
她是皇室之后,世族嫡女,嫁給當時還是微時的皇帝是低嫁,能不我行我素嗎?
“父皇敬重她,是因為她活的‘真’,敢出別人不敢出來的實話。昔日父親也有過漸漸膨脹的時候,是先皇后不停地潑出冷水,迫使父皇縝密地考慮,方有了現在的江山。”
蕭綜出重點。
“如果她還活著,也許不是個賢妻,但一定是對蒼生有益之人。”
馬文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蕭綜為什么這么。
當人走上那個位置時,想要再找個能“不”的人,已經難上加難。
蕭綜見他聽懂了,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話已至此,該怎么做,你自己想想吧。”
話間,兩人都嗅到了撲鼻的香氣。
那是不屬于這個季節的、桂花的香氣。
桂花的香氣,是一種充滿侵略性的氣味,當它的香味充斥鼻端時,使人再也聞不到其他的氣味,其實和佛門的教義并不相同。
可此時沒有人考慮這微妙的矛盾,而是抓緊每一刻的時間反復在心中推敲自己的詩句。
蕭綜看到前面人多,和馬文才打了個招呼,便自顧自去了,留下沒有知客僧的馬文才一人留在原地。
好在馬文才找到了一個護送他們過來的侍衛,在溝通之后,又被重新引回了原來的位置。
馬文才過去時,蕭衍正效仿魏晉名士之舉,命人在幾株金木樨下鋪了一大塊氈毯,眾皇子圍坐在他的身邊,隨著他吟唱的曲賦打著節拍。
“……光照四五月,諸花盡芳盛。持底喚歡來,花笑鶯歌詠……”
馬文才一看在打拍子,一陣頭疼,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
三皇子第一個發現他過來了,伸手一拐旁邊的哥哥蕭統,對著馬文才的方向努了努嘴。
蕭統看了過來,見蕭綜不和他在一起,皺了皺眉,對馬文才做了個暫時離開的手勢。
馬文才知道蕭統希望他能和蕭綜一起過來,點零頭,就在桂花林的外圍隨便走了走,突然看到了蕭綜和徐之敬、褚向。
國子學的學生們都到了,然而整個國子學有學生近兩百人,這些人身份有高卑之分,三三兩兩聚集一地,有些五館生已經被點了常侍官的,自然會去找那些皇子或宗室。
徐之敬比較尷尬,他出身東海徐氏,可如今只是個庶人,但庶人和士人都不認同他,在這種聚會中,若馬文才等人不在,往往最被排擠。
想來剛剛蕭綜突然離開,便是去找自己這位“常侍官”去了。
馬文才沒想到蕭綜會對徐之敬如此重視,顯然徐之敬也沒料到蕭綜有這么“體貼”,此時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褚向之前大概是跟著徐之敬在某處閑談,蕭綜找了過來,便也尋到了他。
褚向的境況和徐之敬差不多,他被梁帝不喜,其他人便也不待見他,正屬于邊緣人物。
可二皇子似乎是很不在乎這些事情的,對待褚向的態度很是溫和,甚至還客氣地問幾句“老夫人身體如何”之類的話。
大概是感受到馬文才的目光,蕭綜立刻轉過了身,見到是誰后,笑著對徐之敬:
“我本擔心你們無人引導會有些局促,看來我是白擔心了,有人來找你們了……”
他一指樹下的馬文才。
“你們聊,我去尋兄弟們。”
等蕭綜離開,馬文才走了過去,和褚向互相一禮后,好奇地問徐之敬:“二皇子特地來找你?”
“是啊,二皇子真是率性之人。”
徐之敬感激地喟嘆著:“他擔心我一個人會局促,想要領我過去。”
褚向也輕笑著點頭。
“看起來,二皇子對你不錯。”
褚向還好,可蕭綜為何對徐之敬如此靈驗相看?
馬文才想起蕭綜對自己的“招攬”,擔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備。
“豈止是不錯。”
徐之敬感慨著,“二皇子對徐家的醫術頗為好奇,聽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來向我請教。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討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這話一出,倒讓褚向感興趣起來。
“二皇子向你請教了什么?”
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沒什么,就是問我民間一些‘滴血認親’之類的傳有沒有依據,尤其是已經死聊人,該怎么確認身份……”
“你怎么?”
褚向緊張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無奈攤手,“我是醫者,又不是仵作。”
馬文才皺著眉,越發覺得二皇子古怪。
“不過我答應了他,若找到有關這方面的方子,會給他參詳。”徐之敬,“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么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獄之事?”
話間,同泰寺中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晨鐘暮鼓,如今并不是晨鐘之時,鐘聲響起,只有一個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著后園的正中看去。
詩會,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