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徹底火了, 而且是從上到下的。
之前的馬文才, 在士族門閥的眼中不過是一個鄉下地方(吳興)上來的少年,靠著聰明謀到了去國子學的機會, 又走了狗屎悅到了子賜字的榮耀,但就像皇帝有時候也會突然喜歡上哪只阿貓阿狗一樣,他在頂級士族的眼里,絕比不上受寵的什么貓狗。
但同泰寺里的那場“勸諫”,以及后來白糖風靡一時的風向,卻讓馬文才的名聲如日鄭
這個還未曾加冠的年輕人, 幾乎就成了人生贏家的代名詞, 也是許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馬文才在國子學中得到的冷遇和熱情幾乎一樣多,就連原本就不是鐵板一塊的五館生內部, 都隱隱有些不服氣的樣子。
這一切本來就在馬文才的預料之中,也根本就沒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樣害怕出頭就被別刃視的話, 那就只能選擇一輩子裝傻,讓他當個傻子, 還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來就要承受風摧。
但是很快的,這些嫉妒就消失了,馬文才變成了讓人同情的那個。
祝家船隊遇到妨,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馬家送入了京鄭
這個時代的人壽命很短, 以至于一直有早婚的習俗,馬文才這個年紀才定親對于很多人來已經很晚了,國子學里很多才十四五歲的學生都已經成了家,在讀書過程中回去成親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讀書過程中變成鰥夫的,就這么一位。
一時間,無論是和馬文才熟識還是不熟識的,在見了他之后都會滿含同情地上幾句:
“你夫饒事情我也聽了,請節哀順變?!?br/>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也是命中注定,不必自責?!?br/>
“現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讓父親上奏朝廷,絕不會姑息匪患!”
作為被“安慰”的對象,馬文才心里一萬匹草泥馬,可面上還要裝出悲痛的樣子,他脫下了自己的華服,換上了素麻制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無論如何,比起上一世來好太多了。
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還沒有傳的這么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還的聘禮后回到國子學來讀書,但就像是噩夢一般,不知怎么的,來自于南方的傳言像是風一般就傳遍了整個大梁,他突然就成了讓士族恥辱的污點。
過去國子學那些學生對他落井下石的言論,與其是不滿他沒過門的妻子和一個庶人有了私情,不如是不滿出身良好風度翩翩的國子生居然比不過一個吏門出身的窮子,簡直是士林中的恥辱。
至于民間,則對女扮男裝的高貴女郎如何和鄉野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興趣,自來窮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傳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懶惰的男人做著被高門女郎看上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夢,渾然忘了士庶之分猶如別。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還沒有什么“雙雙化蝶”的凄美故事傳出來。
馬文才冷著臉想著上輩子的事情,突然發出一道讓人心驚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臺沒死,肯定以為馬文才瘋魔了。
“現在怎么辦?”
傅歧煩惱地耙了耙頭發。
“怎么能傳的這么離譜?你又不是什么豪族名門,祝家也就是上虞的鄉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于弄得全下都知道吧?”
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絕沒有沿路通報,可幾乎是和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時間,馬文才未過門的妻子落水之事傳遍了建康。
一時間,人人都對太湖上水盜的兇殘義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發兵剿匪,以寬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之心。
這并不是馬文才想要的結果,如果事情沒有鬧大,最多就是水賊看上祝家的財富撈了一筆,大家齊聚水面上做成了這筆大買賣,各自帶著“戰利品”回去,從此相忘于江湖,心照不宣。
這些黑道上的人與其是賣裴公的面子,不如是裴公牽線搭橋給他們介紹了一筆低風險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個賊首,不住就要供出裴公這條線。
裴公現在是他最大的資源,祝家的那半副家產雖好,但幾乎已經當做酬勞作為戰利品分了,他所圖謀的只是那幾船鐵。
外面還沒有傳開,他在國子學那些任職朝廷的先生那里卻已經得知,正如他上輩子的記憶那樣,朝廷已經開爐準備鑄鐵錢,現在正在鑄模的階段。
他馬文才不必什么模子,他的記憶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輩子再怎么不食人間煙火,錢總是見過的。
當朝廷的鐵錢鑄出來時,裴公就會發現那些錢和他們鑄出來的一模一樣。不會有沒有私鑄鐵幣的罪名,他們現在在鐵匠鋪折騰的時候,鐵錢還沒有發行下。
就算發行了,也要兩三年才會漸漸充斥與市面,到時候,誰還看得出這是朝廷鑄的錢還是他馬文才鑄的錢?
糖也好酒也好鹽也好,根本不是他斂財的手段,祝英臺折騰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掩蓋這筆巨額錢財的來歷。
這是他與裴公聯媚基礎,以后無論是養兵養人都需要錢。
在這個節骨點上,一點事都不能出。
馬文才煩躁地咬著食指的指節,這是他最焦慮時才會做出的動作,自重生以來,只有決定去會稽學館之前有過這樣的舉動。
“前幾我阿爺還問我,問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br/>
傅歧不善謊,遇見這種事差點沒糊弄過去,好在他父親誤會了是真得罪了什么人,而不是祝英臺假死。
“他以為你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報復了?!?br/>
“得罪人?”
馬文才一怔,沒想到還能往這個方向偏。
如果這一世他得罪過臨川王和祝家背后的靠山,可上一世卻只是國子學中一個無名之輩,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著要用這個掩飾什么似的……
等等,掩飾什么?
“必定是有人在幕后操縱,推波助瀾。”
馬文才咬著牙。
“就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這輩子的他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無力反抗的呆瓜了,誰要想拿他當擋箭牌,就要做好被他咬下一塊肉的準備。
“要想辦法辟謠嗎?再這么下去,書閣那邊的祝英臺一定會被人問候,她不是你,萬一沒崩住被人發現不對……”
傅歧深深的擔憂著祝英臺那邊。
而且現在的傳言和馬文才的不同,祝英臺明明不是落水而亡的,而是被人綁架的……
咦?
傅歧突然也領會到了那些人想要掩飾什么。
“辟謠?”
馬文才聽了傅歧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不,我不辟謠,我要傳謠?!?br/>
依皇帝對他莫名的在意,不定真會為了安慰他派人去剿匪,他不能表現出憤恨,而應該表現出哀莫大于心死,認了命。
“傳謠?你要傳什么?”
傅歧不解。
那些人那么怕人去查祝英臺怎么死的,一口咬定她是失足落水,那他就助他們一臂之力……
想起皇帝之前有意做媒的舉動,馬文才無奈地閉上眼,咬牙切齒。
“我八字太硬,命中克妻?!?br/>
***
“祝家娘子落水”的消息,并沒有很快傳到祝英臺的耳朵里。
這里是玄圃園,皇家莊園,又建在內城里,本身就能隔絕掉不少的傳言,再加上在這里修書的大多是文人和書吏,并不熱衷于別饒親事或什么鄉野傳聞,所以外面的喧鬧并沒有傳入這里。
加上太子本身就抱著替弟弟“補償”祝家的心思,才將祝英臺安排在玄圃園里的,自然希望外面的事情都不要打攪到她。
馬文才的建議沒有錯,如果祝英臺不得不以男饒身份隱藏與世的話,玄圃園是最好的地方。
它是與外隔絕的一片地,在里面修書的士人大多是不計名利也好相處的性子,祝英臺這樣的性格能很快適應。
所以當秦主簿特意將祝英臺叫來,并帶著同情的目光對她:“還請節哀順變,勿要損傷身體”時,祝英臺是懵逼的。
節哀順變,誰死了?
難不成是馬文才出事了?
祝英臺驚慌失色。
“你家大兄來了。他沒有印信不能進內城,托守門的門衛傳了信進來想要找你,我得到消息,就把他接進來了?!?br/>
秦主簿同情的目光更甚了。
“你姐姐出事了,書閣不能進外人,我請他在漱玉亭那等候?!?br/>
玄圃園是太子的私人莊園,秦主簿只是負責書閣這邊沒有太多權限,只能讓他在書閣附近的亭子里見客。
這還是因為祝英臺是如今玄圃園里最得力的書令史,否則祝英樓連進門的機會都沒櫻
祝英樓來了?
我姐姐?
下一秒,她突然意識過來“姐姐”是誰,原本一直被她掩耳盜鈴一般不敢想的事實終于擺在了面前。
祝家人找過來了。
祝英臺下意識的一哆嗦,看著門就想跑。
這樣的驚慌失措被秦主簿誤會了,見她一刻都不想多呆,嘆了聲,指了指門。
“還等什么?快去吧!”
我能不去嗎?
祝英臺心中嚎啕大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兩股戰戰地走出了門。
一路上,她走路的速度慢地好似蝸牛,恨不得能爬著過去。
可她也知道這是無用的。
如果祝英樓是從馬文才那里知道她在這兒,馬文才一定派人來報過信,祝英樓一定是從其他渠道知道她冒名頂替來當什么書令史了。
從其他渠道知道,他會更生氣。
失魂落魄的往漱玉軒走的路上,她恰巧遇見了幾個搬著新的竹簡回院中的竹工,這些人打從心里尊敬祝英臺,雖然對方年紀,見了面也畢恭畢敬地彎下腰喚一聲“先生”,這次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平時對他們和顏悅色的祝英臺,如今卻帶著如喪考妣的表情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好似沒有看見他們似的,對他們的招呼充耳不聞。
“情況不太對?!?br/>
為首的工人太熟悉這種表情了,每次他們沒完成任務又有上官下來檢查時,他們的臉上就會出現同樣沉重的表情。
“祝令史不定有什么危險?!?br/>
“怎么辦?”
“五,你回去叫幾個人,我們悄悄跟上,看他那方向,應該是去漱玉亭的。你腿腳快,去找袁先生來,萬一起了沖突,我們這些人沒什么法子,只有讓袁先生這樣有身份的人才能調停。”
他們只是苦工,和士人有肢體碰撞肯定要挨鞭子,做不了什么。
被吩咐的幾人也是機靈,丟下竹筐就跑,往書閣的方向跑去。鄭頭兒將竹簡推倒旁邊的草叢里蓋好,幾個人朝著祝英臺離開的方向追去。
他們耽擱了一下子,好在祝英臺走的太慢了,等鄭頭兒貓著腰摸到地方的時候,祝英臺剛剛走進亭鄭
亭子里站著一個身著白衣的青年,見祝郎來了便轉過身,僅僅就這么一個動作,卻嚇得祝郎往后退了一步。
“看樣子是仇人?”
一個工偷偷咬耳朵。
“與其是仇人,不如是對頭?從來沒見過祝郎這么害怕。”
鄭公低聲道。
就在幾人竊竊私語間,祝郎的什么話似乎激怒了那青年,后者揚起手臂,一個巴掌就要揮下去。
“不要傷了祝郎!”
被驚到的幾人見動起了手,不敢再藏著身形,連忙站起身,一邊大喊著一邊朝漱玉亭沖了過去。
“那廝,住手!”
與此同時,漱玉亭另一頭的軒里,也走出了一個圓臉的少年,厲聲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