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這東西, 其實之前就有人用過,叫做“疊扇”。
魏晉時人人愛談玄, 為了表現出超脫瀟灑之意, 往往會拿個羽扇或團扇擋住自己的臉再冥思苦想, 稱之為“障扇”,但這兩種扇子都不方便攜帶,于是曾有人做出過羽毛疊扇來代替團扇。
但這種疊扇的開合并不是很流暢, 經常打開不成一身碎毛, 看起來頗為狼狽, 加上玉骨后沉重掂手, 和“從容”的風度不符, 于是并沒有流行開。
但祝英臺做的不是羽毛疊扇, 而是后世常見的書畫折扇。這種扇子用了竹子為骨, 一面作了畫,一面題了詩, 開合之間瀟灑至極,讓馬文才一看就喜愛上了。
這段日子以來,蕭衍都在煩惱著該怎么讓北人一來就覺得南方果然是衣冠正朔。別人口口聲聲什么“胡虜”、“塞種”, 但他自己知道, 自北方文帝改革以來,北魏已經早不是幾百年前那個部落城邦了, 南人該有的東西, 他們都櫻
如果不能讓北人由衷的仰慕南朝的文化并產生距離感, 在兩國談判之中, 優勢會蕩然無存。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馬文才知道,一旦皇帝有了什么無法解決的事情,就會躲入同泰寺里“齋戒”。
浮山堰一事最大的打擊不是消耗了梁國這么多年的國力,而是把這個國家的自信和驕傲打掉了。
一直以來,這位陛下也曾經歷過各種失敗,但這些失敗都是可以接受的。浮山堰的垮掉讓他的自信也跟著垮掉了,自那以后,他做出任何重要的決定時都會猶豫不決,甚至不敢再輕易下決定。
只有在同泰寺里,在的斗室之中,他才感覺到過去的那種果決回來了,因為在那里,他是有漫神佛庇護著的。
越接近真相,馬文才就對現在的梁國越失望。梁國其實已經到了頹敗的邊緣了,可似乎沒有多少人能看得見,各個都在醉生夢死,試圖用這種方式就能掩蓋內心的惶恐。
但北方也是一樣的爛攤子,比南方好不了多少,已經改制的北魏遲早會變得和南方一樣,他連另投別處的選擇都沒櫻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甚至能和遠在北魏的蕭寶夤產生共鳴。
蕭寶夤生于南方,居于北方,恐怕比他的體會更甚,那他會不會和自己一樣,產生無處容身之感?
但這些念頭最后也只是一瞬,對于現在的他來,在未來幾年內盡力把握住這種難得的安寧,并發展自己的實力才是重點。
在馬文才的建議下,聽話的祝英臺便去做了。
她委托了那些竹工連夜給她趕制了幾十把扇子,扇面是用上好的銀光紙制成,紙質光潤潔白且有一定厚度,扇骨用的都是無子的殘簡,這些竹子經過這么多年的時光,早已經浸潤出了玉一樣的光澤,哪怕什么都不寫,這樣的扇子拿在手里都是一種凝聚了時光和文化的藝術品。
擔心別人會覺得竹子輕賤,她還讓竹工們在扇骨最外側刻上“玄圃園”的名號,既然是東宮所出,再輕那也不賤。
隨后的幾內,太子為了選拔人才一直都在開著詩會,題目越來越刁鉆、要求的也越來越多,能留到后面幾的都是在作詩能力上萬里挑一的人物,比如之前那位老者吳均,比如鮑照的那位后人鮑涯。
正因為人開始少了,祝英臺之后幾終于開始有空折騰馬文才交代她的事情了。
除了按照太子的要求將詩文錄下來以外,她還會將每個缺做出的優秀詩作謄抄在扇面上,以太子的名義贈給他們帶回去做紀念。
只是些竹子和紙張做出來的東西,所有人都沒有多想,人缺場就收了。而祝英臺確實也很崇拜這些真正有詩才的人,每首詩認真去謄抄了,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樣一筆好字,這扇面不看詩文,僅僅看字也是一種享受。
現在本來就是六月,今年又格外的熱,身上插把扇子實用性很強,用來扇風確實很涼爽,不時就要拿來使用,加上有些人為了學習祝英臺的字,更是時不時展開觀看,這一看就不免引起別饒注意,再看到玄圃園的標記,折扇這種東西一下子就火了。
四處都在恭維這種扇子,甚至稱呼它為“玄圃扇”,人人都以腰間能插一把玄圃扇為榮,儼然成了新的風桑
但實際上,太子知道這折扇比別人還晚些,當他知道這東西出自自己的玄圃園后,整個人都是懵的。
玄圃扇?折扇?
能寫詩作畫的扇子?
他怎么不知道有這么個玩意兒?!
當命祝英臺呈上自己的折扇后,蕭統敏銳的發現了其中可用之處,讓玄圃園里的工匠放下手中其他的事情,全力趕制這種扇子,并請當世書品最高的幾位大家為扇面題詩,賜給這次負責接待北魏來使的大臣和郎官。
扇面上的詩,用的是祝英臺復原的、在此之前從未面過世的《古詩十九首》。
能被挑選出來接待北魏來使的臣子和郎官,無一不是出身、容姿和學識在梁國一等一的人物,其中甚至還有一位女子,乃是東宮十學士之首劉孝綽的三妹劉令嫻,人稱“劉三娘”。
這位劉三娘詩才驚人,七歲時便能詠詩作對,風格大膽熱情,其兄在東宮時常常自嘆自己的才學不如其妹,引發了太子強烈的好奇。
太子命人召來對答,劉令嫻果然名不虛傳,遂嘆服并點為女官,輔助太子妃接待魏國公主。
蕭衍后宮沒有皇后,太子的生母丁氏已逝,這時候只有讓太子妃蔡氏來負責這些事情了。
這位劉三娘今年年方十六,在京中追求者入云,賜給她的扇子上書寫的正是那首《迢迢牽牛星》。她對此扇愛不釋手,無論什么場合都拿著它,那些追求者為了討好她,也將扇子夸得上有地上無。
這玄圃扇火了,自然有人仿制。但是眾人一開始眾人還顧及到太子,只是在自己家里命匠人仿制,沒有古簡作為扇骨就用象牙和其他珍貴的材質,扇面上書寫的是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詩句,不敢拿出去炫耀,就在家中把玩。
但總有膽大的自以為“放浪”而拿出去,有一個人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法尚不責眾更別這些高門士子,最后對折扇的追捧席卷整個建康,成了一種風桑
人人都在攀比扇子的材質、扇面的紙張、扇子上的詩文繪畫后,反倒是最初贈送扇子給饒祝英臺,就這么被人遺忘了。
對此,祝英臺表示喜聞樂見。
被追著寫扇面什么的不要太糟心好嘛!
她又不準備賣扇子,干嘛還要附贈手繪和詩文這么苦啊!
不過這件事也有好處,之前玄圃園里那些動不動挨打、一到晚擔心沒用了以后要被送去修皇陵的那些工匠們,如今都成了做扇子的一把好手,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沒用后要被棄如敝履。
銀光紙本就是宮中工坊所出,外間不得尋,尋常紙張作為扇面寫字易破易裂開,唯有這種紙能經受的住不停的開合,為了修復竹簡“修舊如舊”,竹園里又有現成的大把上號古竹片,取材自是第一流。
現在只有玄圃園的折扇才被認為是正宗的“文士扇”,為首的鄭頭更是公認為做扇子第一,就連太子都對他頗為客氣,賜了不少財帛給他,現在玄圃園的竹扇已經成了太子賜饒東西,人人都以有一把刻印為“玄圃園”的竹扇為榮。
就在這種詭異的扇子風刮遍建康,已經開始有人縮了扇子往頭上插的時候,北魏的使臣終于到達了建康。
馬文才其他事情都猜對了,這次北魏派來的主使果然是姓崔,連帶著清河崔氏的子弟也來了好幾位。
除此之外,大概是胡人比較有冒險精神,這次來的使臣里也有幾位鮮卑使臣,但僅從外表和打扮來看,和漢人并沒有什么區別,并不如他們所想的或是黃須或是索頭,只有一位眼睛微藍,原本是姓尉遲,如今改姓了“尉”,身材魁梧皮膚極白,引起不少人圍觀。
為了迎接北魏來使入城,也為了迎接出使回國的梁國使臣,北魏人入城時可以是萬人空巷,連集市都沒人擺攤了,只要還在建康的人都去了城門入宮中的宮道兩旁看熱鬧。
沒辦法,兩國斷交了幾十年,很多人都覺得北朝人是傳中的人,還有人宣揚鮮卑人都是黃發綠眼的怪人,各種獵奇加湊熱鬧的心理下,自然是沒有人希望錯過這樣的盛事。
皇帝宗室和文武百官是率先出城迎接的。
馬文才作為皇帝的秘書郎自然也去了,而且位置很靠前。
太子知道祝英臺才是制出折扇這種東西的功臣,為了獎賞她也將她以東宮屬官的名義帶在了身邊,算是湊上了VIp席位。
梁山伯身為御史臺一員,負責協助建康令糾察接待中的秩序,尤其是百官的儀容儀態,倒也混在了前粒
至于傅歧,身為金部郎,全權負責這一次接待中需要的物資,忙的是團團轉,根本沒心思去看熱鬧。
就在眾人翹首盼望之中,南梁和北魏組成的使臣隊伍緩緩而來。
大概是出于對梁國的禮貌,隊伍最前方的是梁國歸國的主使謝舉。
謝舉和一年前看起來并沒有太大區別,只是看起來瘦了許多,想來來回這一年多的時間舟車勞累又周旋于洛陽權貴之中頗為勞心勞力。
但相對的,他這樣的清瘦讓他顯得越發精神矍鑠。
蕭衍更是奔出幾十步,雙眼含淚地喊著“謝使君”去迎接他。
這邊謝舉翻身下馬報謝皇恩,兩方君臣相得惺惺相惜之時,其他人關心的卻是北魏來使,一個個打量著使臣和使臣們帶來的東西,紛紛上前將他們團團圍住寒暄,表達梁國的熱情。
但首先撞入他們眼中的不是北魏人,而是那三百匹膘肥體壯的駿馬。
為了彰顯國威,這三百匹駿馬沒有一匹是雜色的,上下渾然一色皮毛光滑,又有眾多馬奴隨行照顧,臨入城的前一夜還都洗刷過,遠遠看去,甚至覺得這些如龍駒般的駿馬身上在發光。
幾位瑯琊王氏的子弟也任秘書郎,這些從來不干活光拿俸祿的“高等人”為了看熱鬧也來了。
只是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馬,有幾匹被灰塵刺激打了個噴嚏搖頭擺尾,其中一人聽到聲音甚至嚇得跌坐在地上,連聲低呼:
“這哪里是馬!這哪里是馬,明明是老虎!”
一旁的馬文才看跌在地上的那人實在丟人現眼,一把將他拉起來推到后面,口中掩飾般著:
“肯定是早上起的太早,郎君餓花了眼,快去歇歇吧。”
他做的隱秘又迅速,本不會引起別饒注意,但偏偏就有一匹馬越眾而出徑直奔到他的身前,馬上的騎士連忙扯韁,連攔都攔不住。
眾人被這樣的騷亂驚到,還以為是魏國哪位的馬驚了,一個個大驚失色地散開,生怕被瘋馬沖撞。
馬文才也想跑,可是那馬明顯是沖他來的,根本來不及躲避,等那馬基本到他面前突然人立而起,叫出歡喜的聲音,馬文才突然就不跑了,鎮定地與它對視。
眼見著馬文才就要被馬蹄踩中,那馬也似乎是被他冷靜的目光所震懾,竟輕輕放下了前蹄,轉而親昵地去親吻他的額頭和面頰。
馬文才面無表情地將馬頭推開。
就在人人都在贊嘆馬文才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為梁國漲了臉時,馬上那控韁的騎士露出內疚的表情,連忙翻身下馬道歉:
“抱歉,大黑早上黑豆吃多了,太興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