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之時, 士庶之別雖然嚴重, 但依舊還能舉賢舉能, 使得不入流的草野遺賢被舉為士族, 也有鄉品下等而能任高官之事。
然而發展到南北朝之后, 尤其是南朝, 士庶之分就變得僵化而嚴格,仕官的起點也由門第決定,身份變得越發重要起來。
在這種情況下, 很多鋌而走險,或為子孫后代、或為榮華富貴,總想著用各種手段冒認士族, 但士簿事關徭役賦稅, 正如崔廉所,下士族已經多到國家無法供養的地步,士族身份被賜予的事情也越來越少, 即便是皇帝,也沒有濫定士品的權利。
所以像梁新這樣,因才干和能力挽救整縣百姓的身份、消弭了水禍帶來的災難的能吏, 被中正官授予“入品”的資格,并交由當地司徒府在士簿里添加名諱、在郡府中去除服役義務的事情, 就顯得格外珍貴。
但誰又能知道,當地的司徒府與蕭宏門下有著利益關系, 被該授予梁新的士缺被人頂了, 被頂了就算了, 后來梁新還被人殺了。
這么多年來,蕭宏買賣士位不知凡幾,他自己就是揚州將軍,有憑借“軍功”提拔入士的權利,這些年軍中誰有錢誰就能買個出身早已經不是秘密,但濫授勛位和直接買賣士位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當時馬文才和祝英臺從江無畏手里得到了那些賬簿,花了好幾的時間將那些年代久遠的名字抄了出來,除了之前梁山伯發現被安排在南徐州的幾個身份不明的將軍外,還查到了不少手握實權的文武官員。
梁新的名字,就是在謄抄時被發現的。
正因為發現了梁新的名字,原本準備拿著這個賬簿以圖日后的馬文才,在猶豫了一陣子后,決定將這個“功勞”送給梁山伯。
當年他刺殺王足明白了一個道理,哪怕你做了再多的準備,你見到的實力不見得就是真實的實力,也許他以為能算計到別人,不定就為此丟了性命。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手握軍權還好,可是這賬簿里的不少人如今已經是一方將領,他又不是臨川王,想要拿這個去要挾別人,也得有這個命去要挾。
御史臺也是一樣的想法。
這件事牽連之廣、涉事之深,已經動搖到國本。
蕭宏那個蠢貨可能只是見財起意,但是被安插在各處的人不見得都只是為了出身,尤其被頂替了士籍的人有不少都死于“意外”,梁新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明有隱藏的更深的力量在替蕭宏收尾,蕭宏只是被利用著出頭的那個替死鬼。
御史臺明白這個道理,皇帝也能看出來,御史大夫王簡怕皇帝為此心軟,這士簿到了手,硬是沒有將消息透露出去,當時查抄寶庫的禁衛軍也只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些兵器和金銀財寶上,沒有幾個人發現那些裝著書冊的木匣,也給了御史臺更多的機會。
于是才有了今日金殿上“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御史大夫王簡和侍中謝舉,一為寒門官員之喉舌,一為清貴官員之魁首,兩人分別代表著寒門和高門的態度,此時竟齊齊為了混淆士籍之事向皇帝發難、要讓臨川王翻不了身,概因臨川王昏聵之禍帶來的災難,已經超過了他昏聵這件事本身。
人蠢不怕,怕的是蠢極還身居高位,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王簡和謝舉將此事一揭發出來,朝堂震驚。幾位聽政的皇子更是齊齊色變,其中論太子最是駭然。
“我,我……”
蕭宏也已經嚇癱在地上,他已經快忘了這檔子事了,早些年他確實靠這個大發過一筆橫財,但自從他的財富積累到一定地步,錢已經能生錢,這么麻煩的事情他已經不再插手。
以前得了他好處的人也不會四處宣揚,這種事大家心照不宣,最多年節時被他弄了身份的人會來送一份節禮,算是感謝他的提拔之恩。
誰知道這事會被揭開?
心里覺得這事絕不會比刺王殺駕和私藏兵器更厲害的蕭宏,當即故技重施,哭著認錯:
“這些都是臣弟當年糊涂,為了求財被人攛掇犯下的錯事,臣弟已經很多年沒做過了,求皇兄饒過臣弟!”
可惜王簡和謝舉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
“陛下,這買賣士籍,看起來事,背后卻干系重大。”
王簡上奏道:“就以這幾本冊簿里清查的歷年‘賢士’,有些已經領兵一地,有些掌管地方財政,皆是實權。即使因功入士,如果在朝中無人護庇,也絕不會升的如此之快,要知道吏部選士最重出身,臣擔憂臨川王在吏部亦有爪牙!”
“陛下,這山陰梁新當年以寒門之身擔任山陰令,在庶族中也算是資過人、心思縝密之輩,然而當了山陰令沒多久就落入江中,死于非命。他以善于治水而升職,水性自是不必多,對當地河道也是了如指掌,怎么會落水?”
謝舉還是拿著那本冊子。
“梁新的兒子梁山伯一直在探查父親的死因,終于在其父任職的山陰縣衙梁上找到簾年父親臨死前留下的線索。臣在會稽學館任監學時,梁新之子將這士簿交予臣,希望臣能幫他查找真相,當時臣出于好奇,收了這本士簿……”
他環顧朝堂,神色凝重。
“然后臣收到他的委托沒有多久,就聽這位因賢能而被舉為鄞縣縣令的年輕人,也跟隨其父一般,死于非命……”
謝舉每一句,低著頭捧著賬簿的梁山伯便輕顫幾下,似乎謝舉所言是什么讓人難以忍受之事。
然而堂上無人會注意一個御史的身形態度如何,都在聽著謝舉之言。
“起來也是‘虎父無犬子’,那梁新因治理水患有功而聞名,其子也善于之力水患。當地豪族為改風水而駐堤攔水,指使鄞縣年年洪澇、百姓民不聊生。那梁山伯為了破此困局,趁著夜晚偷入被圍的‘龍地’,用隨身帶著的竹筒裝著江水,破了風水,使‘九龍堤’變成了‘九龍墟’,之后堤壩被縣令帶著百姓掘開,使得鄞縣再無水患……”
謝舉本就口才厲害,否則也不會被封為主使出使魏國。
“這樣利國利民的大功,卻因為得罪權貴,被鄞縣豪族捆在九龍堤上毒打暴曬,年紀輕輕就有了咳血之癥,后來更是不治身亡。”
“我可惜與如此能吏死于非命,事后查了一下,這為難鄞縣縣令梁山伯的豪族,正是頂替了他父親梁新士籍的‘句章張氏’遠支同族。”
謝舉話音剛落,梁山伯肩膀一顫,那捧著賬簿的手差點沒有抱住,為了掩飾他內心的震動,梁山伯只能裝作不堪重物的樣子,將身子壓得更低,手中的賬簿也幾乎接近于地。
如此一來,事情變得越發明朗。
這梁新和梁山伯原本都不必死,而且還都是有益于地方的能臣,結果就為了這士籍的賞賜,父子二人都死于非命。
原本只是奪人前程,還不至于讓人如此憤慨,但奪人前程之后還害人性命、害人性命后又使其絕嗣,就是陰毒至極了。
御史大夫王簡還似不夠一般,也跟著上奏:
“陛下,梁新父子不是偶然,這些賬簿中除了因軍功濫授改換門庭者,十年內被頂替或在祖籍上冒添姓名之人一共有二十三人,御史臺并不能完全查到這些饒消息,但就目前為止得到的消息,這二十三人里,已經有一十四人死于非命,有些是災,有些干脆就是人禍。”
“譬如廣陵富戶鄧青,因納資賑濟而得以勛品,被冒認后全家被殺,當地官府只以‘流寇劫財’而草草結案……”
“鄧青雖是當地富戶,但變賣家財賑濟災民后已家無恒產,正因他的義行,所以才授予免除徭役賦稅的獎賞,他已家無余財,又怎會有人趁夜殺了他的全家上下,無一人活命?”
“此事,實在是慘絕人寰。”
太子心慈,聽完這樣的慘事,不由得哀嘆。
這人能變賣家產救災,明明是個好人,然而積善之家卻沒有余慶,卻引來殺身之禍,豈能不嘆?
原以為梁山伯父子已經足夠讓人嗟嘆,卻沒想到,還有更慘之人。
這樣的罪行,即使是蕭衍,也不由得龍顏觸動,他目光從地上跪伏的御史身上掃過,又道:“將那些賬簿拿來。”
梁山伯低著頭將這些賬簿呈與皇帝,蕭衍翻了幾頁便知道這些不是偽造,心中又氣又恨。
他原本對蕭宏還有一份兄弟之情,可再多的兄弟之情,被這樣的“欺瞞利用”后都已經寒了個徹底。
他就怕買賣士籍是,安插親信是真。
蕭衍一直對弟弟沒有防備之心,就是因為他是個蠢蛋,除了斂財,并不會籠絡人心,所以才會讓朝中上下人厭神煩。朝中之人對他態度越差,他就越加安心,沒人襄助,哪怕他真的富可敵國,也沒那么容易掀起風浪來。
可如果真是為了安插親信呢?如果他不在意朝中風評的原因是他的棋是下在地方,而不在朝堂呢?
這么多人這么多年來身居顯要之位,要兵權有兵權,要人脈有人脈,要糧草有糧草,況且已經發展了這么多年,是不是已經尾大不掉了?
想到御史臺都不敢提前透露以免招惹殺身之禍,想到謝舉得了賬簿都忍耐至今才敢揭露,蕭衍遍體生寒,看著癱軟一團的弟弟,仿佛看見了仇人。
“此事牽連甚廣,交由御史臺徹查,如有內情,從嚴處置!”
他看向身邊的馬文才,沉聲道:
“著黃門侍郎馬文才,協理御史臺徹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