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對于自己的孩子們有多寵愛, 全下人都知道。
幾個皇子雖然領著各地的州牧或刺史之職, 可已經成年卻沒有去封地, 而且還能自由出入宮中, 皇帝對他們也沒有什么忌憚。
太子的東宮官員更是他早早就一手挑好的, 可謂是朝中的第二套班底,哪怕蕭衍哪龍御歸了,蕭統登基、也不會有任何動蕩。
永興公主那般大逆不道,蕭衍也只是命人將她看管起來, 平日里吃穿用度和皇帝是一樣的規格, 就這樣蕭衍還怕別取慢了這個女兒。
相比較之下, 他對于自己的“妾室”們, 倒像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似的, 并不怎么重視。
他自四十歲后就沒再有過兒女,信佛后甚至連后宮也不進了。
如今后宮里女子也不多,除了一開始就跟著他的丁妃,其余女子身份都不高,而且長相、年紀都不一樣, 根本看不出皇帝有什么喜好。
也沒辦法投其所好。
如今的后宮是丁妃管著的,她為皇帝生了太子和三皇子,又是從郗皇后在世時就跟著的老人,可以是“無冕之后”,而且她也確實是個本份又老實的人, 郗皇后在世時逆來順受, 郗皇后走后也是對所有人不偏不倚, 即使兒子被立為太子,也從來沒擺過任何一次未來太后的架子。
至于后宮里那四五個妃嬪,雖然沒人能越過她去,但也都過的富貴閑適,從來沒有被刁難過什么。
就這么一個溫良賢淑、從未出過錯誤的妃子,卻還在病中時,就被怒不可遏的皇帝責罰了。
不僅如此,皇帝還命人斷了她的醫藥,明顯是想要她自生自滅了。
這些事情別人不知道,身處太醫署的徐之敬卻是清清楚楚,而且作為太醫院里最近最名聲煊赫的太醫,丁妃在被停藥后沒多久,太子和三皇子就悄悄私下來了這里,想要將他扮成太監混進后宮,悄悄為她母親看病。
誰料他被兩個皇子帶著,還沒進披香殿的后殿、見到丁妃,就碰到了聞訊趕來的皇帝。
皇帝當然是認識這個“子門生”的,兩個皇子怕事情暴露,更怕母親沒有了醫治的指望,在皇帝一進殿就把徐之敬藏到了屏風之后,一聲不吭地接下了父親的所有責罵。
徐之敬身為太醫,從到頭尾都是身不由己。無論是皇子,還是太子或三皇子,他都無法違抗。
兩個皇子既然將他藏了起來,還囑咐他等皇帝走后就去給他們母親看病,他也只能擔心害怕的藏在屏風后面,等候著皇帝訓斥完兒子回去。
結果,他就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什么,郗皇后當年并不是因為喪子郁郁而終,而是丁妃趁著伺候飲食的機會給她下了藥?
什么?那皇子不是因為身體不好早夭的,而是丁妃制作的貼身衣物有問題?
什么?二皇子不是皇帝之子的傳聞也是丁妃傳出去的,吳貴人受到寵幸時就沒有懷孕,什么有孕在身,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的妄想?
徐之敬在屏風后聽得牙齒直打架。
披香殿的丁妃受了罰,皇帝甚至將以前貼身伺候她的人都抓緊牢里了,他之前還奇怪皇帝為什么要發這么大的火,如今看來,這些人作為丁妃的心腹,必定是拉去受刑了。
他陰差陽錯在這里聽到了這么多皇室秘聞,皇帝不知道,太子和三皇子卻是知道的,如今丁妃需要他治病,他命還能保住,等丁妃不需要他了,太子和三皇子怕是就要把他滅口了。
不,不得皇帝一走,他就活不了了。
擔心自己太過害怕被人發現,徐之敬用銀針刺了自己一下,強打著精神在屏風后忍耐。
太子性子寬厚,連求情都是有理有據的,大概是思考過許久,一下子就拋出了許多疑點。
可惜在氣頭上的皇帝,根本沒有心情聽長篇大論。
三皇子則秉持著“愛撒嬌的幼子”的人設,連哭帶嚎,跪地喊冤屈,更是吵得皇帝越發惱怒。
徐之敬死死瞪著眼睛,等到皇帝終于罵到了沒有力氣,一顆心也提了起來。
這是要離開了吧?
他下意識地摸了下袖子里的藥包,還有隨身帶的銀針,思忖著自己迷翻了皇子能逃出去的幾率有多少。
就在徐之敬已經要絕望時,卻聽見皇帝一聲大吼。
“太子,你給我滾出去跪著!你以為你的儲君之位是從哪里來的!佛念若還活著,佛念如果活著……”
蕭衍不停低喃著這句話,隨著蕭綱不甘愿地“父皇”聲,那邊太子卻像是什么都沒,就出去跪著了。
“父皇,太子之位又不是皇兄謀來的,皇兄有什么錯!”
蕭綱悲呼著。
“父皇要怨就連我一起怨吧,誰叫我們都活下來了!”
罷,竟似也沖了出去,陪太子一起去跪著了。
徐之敬在屏風后,聽見蕭衍像是一只受贍孤獸般低泣著,心中突然也有些不忍了。
只聽來龍去脈,大約也能猜到發生了什么。
聽郗皇后當年和蕭衍神仙眷侶一般,郗皇后的母親是劉宋的公主,起來蕭衍還是高攀了,下嫁蕭衍后,蕭衍對郗皇后也是如珠如玉,只是“無子”就像是詛咒一般籠罩在他們的頭頂,之后也成了他們噩夢的開始。
如果剛剛皇帝罵的話是真的,那這丁妃就真的是心機深沉之輩。
更別以太子現在的聲望,就算這件事是真的,皇帝也不能真將丁妃怎樣了,不得還要為她隱瞞,否則便對太子的聲譽有損。
徐之敬出身醫家,歷朝歷代都有徐家子弟在朝中太醫署供職,這樣的陰謀秘聞別人不知,徐之敬卻是從聽過不少,如今又得知了這樣的秘聞,第一反應想著的卻是要去給弟送信,想要將這件事告訴家里。
至少在下一位陛下登基之前,徐家是不要攪和到朝堂里了,這幾位皇子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太子經過此事,不得也要和皇帝有所芥蒂。
他邊想邊等,直到皇帝推門出去,繼續在殿門前訓起兒子,徐之敬才壯著膽子從屏風后爬出來。
后面便是丁妃的寢殿,即使重病,前面的爭執這么大聲,應該已經傳到后面了。徐之敬想了想,一咬牙,徑直往后殿而去。
丁妃聽到動靜睜開眼時,只看到床前站著一個二十出頭的伙子,穿著太監的衣服,卻不是任何一個認識的,頓時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是誰……”
她的長相非常溫良,可以看出太子那般溫潤的氣質便來自于他的母親,即使自己的寢宮中闖入了外人,她也沒有太過失態。
正因為如此,徐之敬聽她做的那些事情就越發心驚。
“太子呢?”
她一邊咳嗽一話,便咳嗽連連,似乎連呼吸都很困難。
徐之敬看出她有肺疾,而且是舊疾,一邊上前診脈,一邊聲地明了自己的來意和身份。
太子和三皇子選了這時候帶人來給她看病,披香殿里早就安排好了,丁妃雖然重病中,也模模糊糊知道兩個兒子做什么,自是不疑有他,當即指著自己寢殿的一角,道:
“那,咳咳,那是宮人送熱水的角房,有,咳咳,一道門,咳咳,通往后面,你不要聲張悄悄出去……”
徐之敬此時已經結束了診脈,表情有些凝重。
丁妃是何等人物,一看就知道自己情況不好,苦笑著問:“還有多久?”
徐之敬看了眼前殿,不確定皇帝會不會突然來后面,匆匆回道:“如果精心伺候著,約莫還能堅持兩三個月……”
可她現在這個樣子,皇帝幾乎是要看著她去死,怕是撐不到兩三個月。
“會很痛苦嗎?”
丁妃似是已經認命,只問這個。
“肺疾發展到最后,多是窒息而死。”
徐之敬已經沒心思和她再做“臨終關懷”了,“如果呼吸實在困難,娘娘不妨用些安眠的藥。”
罷,看清那角房的位置,連忙奔了過去。
房里沒了人,外面的聲音便越發清晰,丁妃的眼角劃下兩行熱淚,臉上卻沒有任何悔恨或懼怕之意,只任眼淚在臉上流淌。
對于這位“夫君”,丁令光比下任何人都了解他,包括郗徽。
在這種情況下,她再多活一日都是兩個兒子的拖累。
***
話這邊,徐之敬逃離了空空蕩蕩的披香殿,一出角房就心亂如麻。
他現在還穿著太監的服飾,可早上是跟著太子與三皇子來的,身上并沒有出入宮中的宮牌,根本沒辦法正常出宮去。這里又是后宮,出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外男,會有什么下場,可想而知。
而且他才來宮中任職不久,根本就沒來過后宮,就算離開了披香殿,他都不知道出去的路是哪一條。
太子和三皇子雖然被罰了跪,但遲早會明白發生了什么,他這時候在宮中亂走,正好給了兩個皇子“滅口”的罪名。
徐之敬跌跌撞撞地從低等宮人干活的宮道出了披香殿,環顧四周,卻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深淵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一團黑暗,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他就這么遮遮藏藏在后宮里躲避了幾個時辰,終于還是被人發現了。
就在此時,披香殿的方向好似亂了起來。
抓著他的宦官一臉疑惑地看著他身上東宮的監服,正準備喝問,就見著披香殿那邊跑過來幾個太監,一看便是皇帝身邊的高品宦官,抓著徐之敬衣服的宦官手一松,立刻就要行禮。
徐之敬后背都是冷汗。
“太子身邊的?之前派去金部傳話的就是你吧,怎么還在這里磨蹭?害得奴婢們還要再跑一趟!”
那幾個宦官看見徐之敬就一肚子火。
“丁妃薨了,披香殿等著要用東西呢,你不麻利點跑快點,在這里干什么!”
丁妃薨了?
明明幾個時辰前才……
徐之敬愣住了,那表情看在幾個宦官眼里就像像是心虛,之前抓著徐之敬的宦官嚇了一跳,連忙揮手表示和他沒關系。
好在現在有急事,幾個宦官也沒時間和他們再浪費時間,拖著徐之敬就一起往金部疾奔。
“什么?已經領著白麻和東西回去了?那之前……”
幾個宦官回頭一看,徐之敬已經沒有了蹤影。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