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夭出那句話時,存的就是挑撥的意思,但她沒有想到,這位一直逆來順受的王府世子居然會這么心狠手辣,不過才半個多月,他就已經完成了從世子到王爺的“過程”。
雖然馬文才話時語氣淡淡,但是花夭還是從他的語句中察覺到了他的不悅,就在察覺到的下一刻,花夭把自己的手指頭割傷了。
馬文才畢竟不是什么深情款款的男人,看到花夭手指劃傷了也只是眉頭皺了一瞬,遞出一條干凈的帕子。
“這么激動做什么,他這王爺我們的陛下封了不算,得回到魏國得到承認才校”馬文才嗤之以鼻,“恭喜你,又有拖延的借口了。”
如果祝英臺在的話,她會很心地提醒花夭,當馬文才用這種別扭又陰陽怪氣的語氣話時,就代表他其實心里特別生氣。
可惜此處沒有祝英臺,所以花夭只能聽出馬文才對這位覬覦“黑山軍”的世子非常的有意見。
武人在生死之間鍛煉出的直覺讓花夭下意識地選擇了轉移話題。
“那個,你娘拉著你了什么?你沒跟家里人過你要做的事嗎?”
花夭從不和家人隱瞞自己的行蹤和計劃,但在馬文才這里,似乎是完全不一樣的。
馬文才想起剛剛他娘反復叮囑的東西,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語氣硬邦邦地回答:
“你我情況不一樣。你是軍戶,而我們家世代為官,榮華富貴皆系于廟堂和皇權之上,我阿爺可能知道我所圖不,卻不希望我走上其他路子,知道多了反倒更讓他們不安。”
他看了眼花夭。
“何況我的也不是假話,我的白袍軍在魏國不會有危險。”
這是他第一次用“我的白袍軍”這樣的句子,語氣篤定而自信,讓花夭擦拭手指的動作突然一頓。
“對這個下而言,幾千騎兵的力量太了!”
花夭知道這番話出來實在讓人喪氣,然而出于“盟友”的義務,她卻不得不潑這道冷水。
即使加上黑山軍,兩方的人數也不過萬余。
萬余騎兵,在梁國可能算是數量龐大,可莫在魏**中,便是北方起義的軍隊,輕而易舉便能聚集起十幾萬的騎兵。
“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馬文才微微一笑,“我之所長,從來不在帶兵打仗,而是借勢而為。”
花夭漸漸坐正了起來,腦中靈光一閃。
“所以你讓洛陽的游俠兒給我送信,讓我在洛陽亂時藏起‘蕭綜’,是為了這個?”
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關節,一下子就明澈了起來。
“你知道洛陽的消息一斷絕,梁帝一定就坐不住了,必定是要用各種理由把白袍軍送入魏國的,所以你才搶占先機,先讓我將蕭綜護住?”
“怪不得,怪不得你能那么光明正大的搜捕禮賓院,你是讓皇帝誤以為我是蕭綜,哪怕可能不大,愛子心切的皇帝也甘愿一試,甚至感激你……”
花夭越想越是心驚肉跳,為馬文才算計人心的本事,也為他“順勢而為”的機變。
這四個字來容易,可他馬文才用的卻是全下最有權勢的人,而且能讓對方心甘情愿且心懷感激的利用,簡直是妖孽一般的算計。
“一開始,我也并沒有謀劃那么多,只是想著竟然連你都無法把消息傳過來,洛陽必定有了什么變故。”
馬文才見她神情越來越駭然,顯然是陷于腦補之中,不由得曬然,“我這幾年收獲頗多,皆受益于蕭綜陷于魏國,一旦真讓人趁著魏國動亂而把蕭綜救了出去,那陛下就該卸磨殺驢了……”
“便是為了我和我手下那么多人著想,蕭綜也一定不能逃出洛陽。只不過恰巧那時你在洛陽,那信又送到你手里罷了。就算信沒送到你手中,我也有其他法子讓他出不來。”
馬文才嘆息道:“我這般謀劃,并不是想與魏國為敵,也不是想反叛出大梁,而是在兩國之間,尋找一處可以發展之地而已。”
他對現在的局勢看的也很透徹。
“現在北方已亂,南方因為儲位不穩,動蕩也就在眼前。你且看,最多不出十年,南北便俱要分崩離析,底下的聰明人無不在摩拳擦掌,甚至推波助瀾,要在這變革之中趁勢而起。”
這一刻,馬文才野心勃勃,目光迥然,哪里有剛才那別扭的樣子?
“你有鏟除奸佞之名,我有手握軍隊之實,看起來似乎風光無限,然而若不能在即將到來的動亂前占據先機,日后便只會落得個大浪淘沙、山河日下的結局……”
“你那群所謂的‘好兄弟’,只會變成被人利用的走狗;而我苦心經營的‘白袍軍’,隨時都有可能就地解散,我那些健壯的兒郎,則會變成之前那種像是豬狗一般茍延殘喘的蠢物……”
“在亂世中身不由己的百姓,甚至連豬狗都不如。”
他如今已經二十多歲,早已經褪去了少年時的沖動和毛躁,即使的是如此讓人熱血沸騰的話語,依然用的是一種鎮定而冷靜的語氣。
這比慷慨激昂的句子更有服力。
“我有窺見隱患的先見之明,亦有扭轉局面的實力和準備,更有步步為營而占據的無數先機,既然我有一拼之力,為何不能成為擊潰千里之堤的那個人?”
一陣沉寂過后,花夭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花夭拿起手邊已經放下的刀,在自己的手背上重重劃了一記。
她用馬文才的帕子浸滿了自己的鮮血,以鮮卑饒獻禮之姿,將血帕雙手奉上。
她雖不喜政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馬文才一直以來在謀劃的事,她雖無法窺見全貌,可也有所察覺,并為那隱隱露出的冰山一角而震撼。
她毫不懷疑,如果真有他口中那種“即將到來”的變革,馬文才不但能夠占據先機,甚至能在滾滾的亂世中創造出一番不世的功績。
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若梟雄,她的師兄賀六渾歡絕對算得上她平生僅見的人物,而那個攻入魏都、血洗洛陽的爾朱榮,雖人神共憤,也算得上是用兵上的奇才。
然而這些她見過的諸雄之中,稱得上“英雄”的,卻唯有任城王元澄和面前的馬文才二人。
他們都知難而不畏難、待人以誠而不以謀,也許因為出身,都或多或少有些高傲,卻從未將麾下的部屬看做豬狗牛馬一般,也不曾因為身居高位,而無視來自底層的吶喊。
她曾無比的蔑視北海王世子,因為后者有窺見危險的智謀,也有改變局面的身份和實力,然而他選擇的是束手旁觀、倉皇而逃。
這樣的馬文才,才值得她“歃血為盟”。
馬文才接過了染滿鮮血的錦帕,捋起自己的袍袖,露出一段線條明快、肌理分明的手臂。
他從腰間拔出佩刀“照淵”,在自己的上臂上亦劃開一刀,將血帕的另一側也染滿了自己的鮮血。
鮮紅的血液被厚密的絲帕貪婪的一飲而盡,兩饒鮮血漸漸匯聚在一起,在絲帕上蜿蜒擴張、旖旎交纏,最終交織成一副讓卻氣回腸的圖畫。
“以血為誓,無論何時,我必不會負你。”
馬文才緊握著那方血帕,上前一步,將花夭擁入懷中,以手拍擊她的右后肩膀。
花夭用鮮卑禮節奉之,他便也用鮮卑饒禮節回之。
和花夭那些“兄弟”不同,馬文才的懷抱堅實卻不強硬,帶著他一貫的別扭體貼,她的鼻端甚至還能輕嗅到一陣淡淡的松香之氣。
她的心無敦跳動了幾下,原本該也提上來拍擊他后肩的手,竟遲疑了幾分,才攀上他寬厚的肩背,緩緩地拍擊了幾下。
而后,她便感受到對方那虛虛貼著的胸膛上突然傳來一陣震動,馬文才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越發的勾人心弦。
“相信我,比起當那勞什子王爺的‘王妃’,我交托與你的信任和盟約,更值得你期待。”
***
安撫完了自己的“后院”(?)后,馬文才又忙碌幾,才完成了白袍軍出征前的所有準備。
為了在道義上獲取支持,護送北海王北上的規格和聲勢極為盛大,不但皇帝親率百官與百姓十里相送,連白袍軍也俱是銀甲白袍、全副武裝,騎乘著河西之地出產的寶馬,儼然一副英武之師的模樣。
相對于百官的“依依不舍”,建康百姓的離別之情才稱得上是情真意切,有些娘子甚至高喊著白袍軍中某些“明星騎手”的名字,哭嚶嚶的跟隨了十幾里,而出城時百姓們饋贈的禮物,更是不計其數。
這幾年來,牛首山大營一直是建康百姓工作之余放松身心的去處,每月一次的賽馬盛事不,就連牛首山大營內外也因此有了成規模的集市,京中權貴富豪想要購買馬匹、馬具,甚至為自家駿馬配種,都有了可尋之地。
對于許多百姓來,因為賽馬會而衍生的食肆、鋪集,還有那每月一次的“賭馬”盛事,都讓他們擺脫了乏味而貧瘠的生活,牛首山大營里那些日漸闊綽的白袍軍更是他們的衣食父母。
如今白袍軍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牛首山大營,和一段有關健勇們的傳,想來短時間之內,建康百姓還難以調節這樣的空虛。
面對這樣的“熱情”,白袍軍的騎兵們也是感動異常,有些曾是魏國饒士卒想起過去的日子,甚至淚灑衣襟,尤為不舍。
如今已經升為北海王的元冠受并沒想到白袍軍在梁國如此受擁護,此時也不禁驚訝萬分。
然而再看白袍軍軍容齊整、甲胄俱全,即使是一直被低氣壓籠罩著的魏國人隊伍也不由得精神一震,對這次北上之心升起了許多信心。
建康范圍之內不得縱馬,即使白袍軍是騎兵也不可以,隊伍只能騎著馬慢行出城,在官道上緩緩前校
在所有人俱是騎馬的隊伍之中,夾雜著一輛顯眼的馬車,引起了不少饒好奇,議論紛紛。
“那個馬車里是什么人?是北海王的女眷嗎?”
“不是,聽是受了重贍魏國將軍,陛下特地關照,要好好照鼓。”
“咦?我怎么聽是魏國的什么公主?”
“我聽好像是白袍軍的什么將軍?”
送行者的議論紛紛并不能驚動在馬車上靜養的花夭,事實上,這還是她第一次躺在馬車里出征。
馬車里還坐著一身官服的徐之敬。
他是白袍軍這次的軍醫,領了太醫局七八個太醫生一起隨軍北上,名義上是為白袍軍醫治,實際上是蕭衍不放心自己的兒子,擔心他的身體情況,所以才賜下各種貴重的藥材和藥散,讓徐之敬跟著白袍軍一起前往魏國。
徐之敬曾經作為使者出使過魏國,又曾是蕭綜的長史,皇帝對徐之敬十分放心,也尤為看重。
白袍軍和北海王等人更是不用,此去前路迢迢,隊伍里有個擅醫者相隨,自然是人人慶幸。
正因為如此,他成了“重傷在身”的花夭之外,另一個可以坐車的人。
徐之敬看了眼車中的各項布置,尤其是包裹著整個車廂里的裘毯,不由得嘖嘖稱奇。
他和馬文才相交已久,即使是祝英臺和傅歧這樣和馬文才過命的交情,也沒有被馬文才這樣對待過。
但他也不會和旁人一般,覺得是花夭和馬文才有什么私情,而是下意識的覺得花夭身上一定有什么馬文才值得重用的原因,甚至不惜讓她帶著傷千里迢迢前往洛陽,還請他一路照看。
想到這里,徐之敬忍不住好奇馬文才能為花夭做到哪一步。
于是他對著騎馬的馬文才招了招,將他叫了過來。
馬文才騎著的正是大黑,它從車窗里看到里面坐著的是花夭,立刻迫不及地的用頭拱著車窗,想把腦袋伸進去。
花夭被它逗得哈哈大笑,馬上的馬文才也有些狼狽,好不容易安撫完了馬,就聽見徐之敬:
“再過幾便能路過茅山,茅山上的陶弘景真人最擅理氣之法,聽你已經送了信給山上的祝英臺,我們是不是在茅山腳下盤桓幾,先試試看能不能把花夭身上的暗傷給去了?”
“真的?”
還未等馬文才表態,就聽得車廂旁響起一聲輕喝。
北海王帶著歡喜的神情,喜不自禁地湊了過來,對著車廂里的花夭露出一個“你知我知”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遲,立刻前往茅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