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退隱, 有很多事情東宮的官員可以做, 有些卻不能。
哪怕他們能做的比太子還好, 沒有那一方太子的印鑒, 就代表沒有太子的授權, 他們畢竟是東宮的屬官,是為太子服務的, 而不是太子為他們服務的。
因為受了太多東宮官員“擅專”的苦,蕭統“出家”時, 也帶走了那枚太子的玉龜鈕, 導致東宮先是群龍無首,后連代行的權利的都失去了。
東宮官員都清楚太子會走到這一步和他們分不開,尤其是徐勉,在太子出家后因為“勸諫不利”連連貶官, 最后連位列朝廷都沒有了資格, 倒讓東宮的徐擒、張烈等官員冒了頭。
這些官員皆年富力強, 卻有年輕人通有的毛病——政治經驗不夠豐富。
東宮勢弱, 太子又出了家,這些年輕人空有一腔謀略計策,卻不得不蟄伏起來,但蟄伏絕不等于委曲求全, 他們并不懂這個道理,很多時候被一逼再逼卻無法以示弱為自己牟利, 最后就被逼到了退無可湍地步。
蕭綱帶回了那枚太子之寶, 一定意義上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卻也讓之前壓抑后的反彈更加劇烈,東宮那些官員在蕭綱得到了太子印后幾乎迫不及待的就開始動作了起來。
這樣的訊息讓很多人錯誤的以為了太子有要“復出”的跡象,比起尚且稚嫩的蕭綱和身有污點的蕭綜,在太子位上掌握平衡了幾十年的蕭統自然更得人心,于是在內外之力的推動下,反對北伐的聲音也慢慢傳了出來。
自從浮山堰一戰后,蕭衍其實已經失去了北伐的雄心,對于勞民傷財攻下魏國的領土能維持多久也報以悲觀的看法,甚至覺得這種行為得不償失。
陳慶之的勝利固然是振奮人心,但也只是這樣的,作為一場以博大的賭博,他已經獲得了勝利就夠了,卻沒必要接下來將所有的籌碼都放在賭桌上。
但這種“頹喪”的心境卻無法向臣民們言明,于是在東宮上躥下跳著活動想要阻止北伐時,蕭衍并沒有阻止他們,甚至默默的在背后推波助瀾,將北伐的呼聲壓了下去。
有了皇帝的默許,無疑是對東宮官員的一劑強心針,對他們來,這就是皇帝還沒有放棄太子的最好證明!
唯有蕭綱,冥冥之中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并不如東宮其他官員那般大喜過望、歡欣鼓舞。
就在皇帝一系和太子一系古怪又奇特的默契下,睢陽大捷后梁國的第一次優勢,就這么失去了。
***
遠在睢陽的陳慶之和馬文才,當然并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刀光劍影,也許馬文才能從大局中窺見一二,卻不能想象未至暮年的蕭衍就已經失去了為君者的銳氣,甚至不敢生起與這個腐壞的魏國一爭高下的心思。
在他們的眼前,目前擺著比攻滅睢陽之前還要嚴峻的形勢:元穆的大軍對抗青州的過程中節節獲勝,已經分兵進攻河南地區,準備來解決白袍軍了。
魏國目前能夠動用的朝廷軍力一共近三十萬,七萬人馬在睢陽,七萬人馬分別駐守虎牢關和滎陽,剩下的十五萬大軍由元穆率領,去討伐青州的邢杲起義。
原本陳慶之是抱著“逐個擊破”的計劃,先解決七萬睢陽的軍隊,再攻破滎陽,再借著滎陽的城防之利回擊元穆的十五萬大軍,在擊退元穆后乘勝追擊,集中兵力解決掉魏國這支最強盛的兵力。
他的計劃自然沒問題,但是他卻錯誤的估計了邢杲的實力。
到底,邢杲率領的青州兵并不是六鎮兵馬那種能征善戰的職業軍人,不過是一群被欺壓的農民之流,元穆大軍一至紛紛抵擋不住,有些就地潰逃,有些輾轉隱匿,雖然朝廷的圍剿并沒有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可是卻失去了大部分有利的形式,給了元穆騰出手的機會。
而河北地區的葛榮軍也正面迎擊上了爾朱榮率領的本部兵馬,陷入了鏖戰之中,勝負隨時都能現出分曉。
一旦六鎮起義的兵馬也敗了,所有的壓力就會全部傾瀉到白袍軍身上。
“必須要速戰速決了!”
陳慶之立刻做出了決定,“若是等幾方兵馬合圍,我們這些人保住睢陽都不夠,更別進攻洛陽!”
他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還望陛下下令整軍,隨時做好準備隨我進攻滎陽。滎陽一克,則虎牢、軒轅可下!”
然而原本一直唯唯諾諾的元冠受,卻少見了沉默了一會兒。
“不等貴國的援兵了嗎?”
他猶猶豫豫地問:“既然將軍已經向梁國求援,也許沒幾,梁國的援兵就到了。到那時候集齊兵馬,一起攻打滎陽,豈不是更有勝算?”
“不能等了!”
陳慶之回答的很堅決。
“如今敵我兵力相等,還有一戰之力,等元穆和其他兵馬的援軍到了,我們就只能內外交困了。”
一旁的馬文才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附和道:“更何況攻城之戰本就曠日持久,我們攻城多靠睢陽的士卒,士氣不會高漲,不會如之前攻破睢陽那般勢如破竹,還是早做打算為好。”
參會的元鑒父子,以及睢陽不少守將都紛紛表示同意,畢竟誰也不愿意同時被十幾萬大軍圍攻。
在敵人以為他們還要休整時提起發起進攻,至少攻破不下時還有退回睢陽的可能,如果時機不對,很可能被包圍。
已經成了“魏帝”的元冠受雖有疑慮,但也知道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只猶豫了一會兒就立刻命左右“下詔”。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通傳梁國來的使者到了。
“快快請進來!”
陳慶之算了算時間,此時過來的使者應該帶來了滎城被攻克后請求援兵的回信,頓時精神一震,嘴角咧出一抹笑容。
“真是來得及時啊!”
他們正準備攻打滎陽,回信就到了!
堂中的元鑒父子與元冠受隱蔽地對視了一眼,元鑒父子眼中頗有疑慮。畢竟梁國再增兵的話,打下來的土地到底姓元還是姓蕭就難了。
元冠受倒是眼神淡定,甚至還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悄悄擺了擺手。
等到那幾個梁國使者入了內,為首的身著一身宦官服侍,讓陳慶之和馬文才都是一愣。
現在睢陽以南的土地皆被白袍軍攻克了,元冠受稱帝后下的第一道詔令就是在他的“領地”內梁國人可任意通行,這本是為了增兵和信使來往方便而下達的命令,但是因為境內并不太平,一直以來來往的還是以軍中的驛使為主,這還是第一次見宦官。
但梁國是絕不會用宦官來傳遞軍令的。
一時間,陳慶之表情復雜,上前迎接。
“怎么是王內侍親自到了睢陽?”
他是子近臣,子身邊的內侍幾乎都認識,這位中年宦官是梁帝身邊的得力助手,不似一般宦官那么羸弱,不但身體強壯還擅長外交,曾經還出使過藩國。
王內侍見了陳慶之,目光卻從馬文才身上掃過,這才笑嘻嘻地:“給陳將軍、馬參軍道喜了!下官是來給陛下宣旨的,兩位接旨吧。”
一陣兵荒馬亂后,陳慶之好不容易做完了接旨前的準備,和馬文才一起領了那道“封爵”的旨意。
聽聞梁帝派了使者過來,不少睢陽城的官員和將領都過來看熱鬧,等到這王內侍宣完旨,場上居然靜了一靜。
“陳將軍被他們的皇帝封侯了?關中侯哇,那是多大的王侯?”
花夭身后的幾個黑山軍沒見過世面,還傻兮兮地壓低了聲音羨慕著,“是不是關中以后都歸他管了?”
“哎,馬參軍就只是個縣侯。縣侯聽起來就不氣派。”
“這也正常吧?畢竟指揮作戰、排兵布陣的都是陳將軍,馬參軍只是個監軍啊!”
“噓,少廢話!”
花夭臉上難得有了嚴肅之色,眼神也凌厲異常。
幾個竊竊私語的黑山軍頓時不敢胡言亂語了。
接了旨意的陳慶之面色從容地“謝了恩”,仿佛那被賜了一個沒啥用的爵位的人不是他似的。
倒是一旁起來的馬文才誠惶誠恐,對著王內侍連連追問,似乎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結果。
“馬侍郎,你這一去多日,陛下在京中常念叨你呢。”
王內侍笑瞇瞇地將圣旨交予白袍軍的兩位將領,又了一番皇帝在京中為兩人修建了侯府、白袍軍凱旋之日接受封賞之類的勉勵之言,便沒有再多表示了。
至于陳慶之等待的援軍、物資和糧草等等,一概沒有下文。
到了這一步,陳慶之哪里還能不明白什么,心中長嘆一聲,卻還要恭恭敬敬地接待這位王內侍,安排接風。
但也不知道這位王內侍是怕魏國打起來回不去,還是皇帝急著他回去回報白袍軍的情況,他只是跟著陳慶之等人匆匆在睢陽城轉了一圈,便帶上了元冠受和陳慶之等人給皇帝的書信便離開了。
離開前,王內侍大概是出于和陳慶之多年“同僚”的情義,聲地提點安撫了他一番:
“你這輪番大捷,雖然看起來情勢一片大好,可是朝中還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你立下的功勛,覺得這些戰報都是假的,目的是假借這樣的名義向朝廷要兵,要在外擁兵自重……”
陳慶之雖然也猜到了一點,但被王內侍這么直白的出來,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所以陛下派我來宣旨,也不乏讓我來看看軍情的意思。其實我能一路平安順利的直達睢陽,就表示白袍軍的功績絕不是假的。”
王內侍既然影賢臣”之名,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給了陳慶之一個“你安心”的眼神。
“況且我也看到這睢陽城的士卒人數眾多,你們白袍軍確實以弱勝強,待我回到京中后,會如實向陛下和各位公卿使君們回報的。”
“那就有勞王內侍了!”
馬文才在一旁松了口氣,又送出早就準備好的金子。
“您這一路辛苦,略備了些程儀,回去時就不要那么艱苦了……”
王內侍知道馬文才替皇帝主持賽馬身價不菲,也不推辭,笑呵呵地接了那些“程儀”。
“王內侍,要不要我派幾個士卒護送你們回建康?”
馬文才提議道,“邊境畢竟不太安全……”
“不必了,別看這幾個侍衛,這些都是陛下挑選出來的好手,而且都曾在徐州待過,熟悉徐州的道路。”
王內侍不愿和領兵在外的將領扯上關系,三言兩語拒絕了馬文才的“好意”,這才領著三兩個侍衛,匆匆而去。
馬文才其實不太放心,他囑咐了幾個白袍軍的將士,悄悄跟著王內侍幾人,護送他們走了大半程,直到他們在汴水旁上了船,才不得不想辦法等待下一趟船,好繼續護送。
汴水上。
王內侍替皇帝宣完了旨意,歸心似箭,一心想要將魏國南方的局勢匯報給梁國的朝廷。
他雖是個閹人,卻也有一腔為國之心,他離開建康時朝中正為要不要增兵吵成一片,還是有不少人不相信滎城的大捷是真的。
但他和陳慶之認識多年,知道此人性格謹慎內斂,絕不是個會夸下海口的性子,所以才欣然領命,親自前來宣旨,順便提陛下打探前線的情況。
王內侍胸中望著滔滔河水,想著陳慶之在汴水旁一日之內連下三城的壯舉,不由得躊躇滿志,似乎已經看到了梁國北方安定之日已在眼前。
就在此時,船艙里傳來一聲慘叫!
王內侍身邊的幾個侍衛立刻警覺了起來,迅速向他靠攏,并且拔出了身上藏著的武器。
王內侍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加之幾人水性都不錯,思忖著跳水也能逃生,便壓低了聲音對左右:“若是為了財,將錢都給他們,保命要緊。”
他以為是自己在路上不心露了馬文才給的“程儀”惹出了麻煩,左右侍衛一聽,也以為是如此。
誰料從船艙里跳出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一看便不是在水面上討生活的矮水賊,王內侍原本鎮定的神情也陡然變了。
“你們是……啊!”
他話音剛落,身上便中了一箭。
王內侍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那人手中持著的弩\/\/機。
“你們,你們是……”
nu是軍中之物,即便是白袍軍也沒有,魏國人好強弓,不愛用弩,故而nu的生產工藝粗糙,也不是軍中常備的武器,只有守城時才會使用重nu,但那種nu十分笨重巨大,不可能埋伏在舟上。
有這樣近距離的殺器在手,王內侍連“談瘧的機會都沒有便殞命,他手下的幾個侍衛有人見機不對立刻跳河,背上連中了幾箭,一入了水就沉了下去,顯然是活不了了。
其余幾人試圖反抗,卻無一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