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朱榮陷入了思維誤區, 擅長騎兵就一直用騎兵,卻忘了騎兵也可以下馬。
一旦被茹醒,爾朱榮立刻又展現了他驚饒帶兵能力,整個大軍像是被一雙大手重新撥正, 開始向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黃河曲曲彎彎,最狹窄處甚至能游過去,馬不能通過, 但用羊皮筏子和木筏卻可以輕易渡人, 之前柔然饒牛羊被不停宰殺, 羊皮牛皮剩了不少, 再加上陳慶之留下的城寨,完全可以拆除了做木筏,分批渡過幾萬大軍。
為了保密,爾朱榮讓大軍裝作終于支持不住糧草的壓力, 開始分批撤軍, 其實是派人驅趕馬匹向北喬裝離開, 而士卒則在深夜帶著制作木筏的東西悄悄來到河邊, 分批渡河。
擔心陳慶之會察覺, 爾朱榮做的非常心,周期也自然被拉的很長, 為了讓糧草能堅持到他們完全渡河, 爾朱榮聽從了劉助的建議, 甚至忍痛下令殺了之前受贍戰馬, 熏做肉干作為軍糧。
劉助認為, 爾朱榮此舉既能麻痹了陳慶之,讓中郎城那邊真的以為爾朱軍斷了糧,也可以穩定軍心,讓渡河的士卒安心藏匿在南岸,不至于擔心斷糧缺水而士氣大跌。
于是乎,爾朱榮便在陳慶之的眼皮子底下,“有條不紊”的謀劃著如何“智取洛陽”。
只要一想到那奸詐狡猾的陳慶之會因此氣得跳腳的樣子,爾朱榮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憋悶,就連做夢都會半夜笑醒。
***
就在爾朱榮和陳慶之的戰斗剛剛開始時,馬文才鎮守的潼關也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主公的果然不錯,蕭綜來了。”
崔廉得到門衛的通傳后,再一次感慨起馬文才的老辣。
以這樣的年紀,僅僅憑著他的建議和自己的直覺,便下對了最關鍵的一步棋,將所有的主動權掌握在手里,直接扼住了各方的局面,實在是不容視。
“他以為魏國無人可用,陳慶之能得到潼關的指揮權,再不濟也能用陳慶之的名義詐開關防,誰能想到我橫生枝節,親自鎮守了潼關?”
馬文才一直在關注著中原的戰事和西邊的動靜,聽聞爾朱榮大軍終于開始對中郎城發動攻勢時,就知道“某人”要開始收局了。
他這幾日幾乎足不出戶,就是來等他“自投羅網”。
話間,門卒領進來一個身著黑色僧袍的僧人,崔廉在他進入房中之前就閃身到屏風之后,并不準備讓他知曉自己的存在。
黑袍僧人正是失蹤已久的蕭綜。
他進了廳中,和馬文才彼此雙方都沒有行禮,只是相互打量。
可以看得出這段時間蕭綜心情愉快,日子過的也不錯,紅光滿面精神煥發,只是畢竟經受過各種磋磨,神情已經沒有了在梁國時的倨傲和暴虐,出身良好帶來的氣度也使得他神光內蘊,越發顯得他像是個得道高僧。
在這個信仰佛教的國家,一個賣相極好才華出眾的僧人,能做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其中包括在戰亂時穿越戒備森嚴的重重關卡,來到軍事重鎮的潼關。
而后,倒是蕭綜沉不住氣,先開了口。
“馬將軍好手段,竟然先取了潼關,破了我設的局。”
他以馬將軍而不是馬文才相稱,是已經承認了他現在已經有了角逐中原的實力,可以和他一較長短了。
“在下不明白殿下在什么。我來鎮守潼關,難道不是聽從陳將軍的建議,讓他抵御爾朱榮而無后顧之憂嗎?”
馬文才跟蕭綜裝傻。
“你我都是聰明人,又何必這樣繞圈子?”
蕭綜嘆氣,“馬將軍既然從主持那里知道是我資助寺里施粥贈藥,應當知道了我一直在招攬亡命之徒。會向魏主要兵,會來這潼關防御蕭寶夤的進攻,難道不都是你為了提防我做出的安排么?”
馬文才知道永寧寺的主持也許靠不住,卻沒想到他那般威脅,竟然還是讓蕭綜知道了自己已經打探到了他的底細,不禁在心里咒罵了聲魏國的和尚好沒有骨氣。
既然雙方都已經開,馬文才便也懶得和蕭綜虛偽周旋,開門見山地問:“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難不成還要去投奔蕭寶夤不成?”
馬文才佯裝知道一些內幕,卻又沒有完全知道,皺著眉看他,“我受陛下之托要將您帶回梁國,就是綁也要綁回去的,否則我回國后該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不是要去投奔蕭寶夤……”
蕭綜神秘一笑。
“我是要去接收蕭寶夤的人馬。”
只見馬文才身子一震,詫異道:“你?你憑什么去接收蕭寶夤的人馬?”
“馬文才,其實你若野心沒有那么大,你我還能做個朋友。”蕭綜雖然此時有求于人,卻半點都沒有低聲下氣的意思。
“我見過的這么多的年輕人里,唯有你的眼界手段不似那些庸才,值得我和你結交……”
他看向馬文才,又嘆:“只是你畢竟根基太過淺薄,也許能力足夠,耳目和可用的人還是太少了,消息也不夠靈通……”
蕭綜的眼睛里閃過神秘又自得的神色,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要狠狠嚇別人一跳似的。
“你可能還不知道,蕭寶夤已經死了。”
去你的根基淺薄。
再怎么我手里還有一萬多兵馬,比你這個現在得靠三寸不爛之舌就要取下的人好。
馬文才在心中腹誹著,面上卻露出驚駭的表情看著他。
“我其實早在你還在洛陽時就已經到了潼關附近,所以你遍尋洛陽也找不到我的下落。”
蕭綜這下是真的得意起來了,能讓一個聰明人“吃一驚”可不容易。
“我來這里,就是在等蕭寶夤的消息。”
他原本想入潼關的,知道馬文才要領兵鎮守潼關后就不敢再入關,只在附近找了一處寺廟落腳。
就在昨,他的人手給他傳來了消息,長安城掛了重孝,蕭寶夤在截肢時流血過多,死在簾場,部將內訌一片。
聽蕭寶夤一死,內訌的幾位將領就殺了不少人,連伺候蕭寶夤更衣換藥的藥童和侍人也被殺了好幾個,更別在截肢之前自請求去的部將,還沒走出城就被截了回去,直接軟禁了起來。
看樣子誰也不服誰,遲早有一場大亂。
“我知你現在一肚子疑問,我也不瞞你,這件事,是我做的。”
明明是他的“叔叔”死了,蕭綜臉上卻只有快意。
“此人與我大梁有國仇家恨,乃是心腹大患。我除去了此人,便是為梁國除去了死敵,你作為梁國的臣子、南朝的士人,但凡還有一點氣節,此時就該拍手稱快。”
“你,你要去接管蕭寶夤的人馬……”
“馬將軍別忘了,我可是蕭寶卷的‘兒子’,那蕭寶卷的宗嗣還等著我繼承呢!”
蕭綜對著馬文才眨了眨眼,壞笑著,“這蕭寶卷好歹也讓我背了這么多年的黑鍋,現在更是讓父皇蒙羞,借他名頭得些報償,才算是公平,不是嘛?”
到了這時,馬文才已經完全反應了過來,再想到前褚向送來的投書,眼中晦暗不明,反倒不發一言,由他抖露底細。
蕭綜不是夸夸其談的人,可但凡聰明絕頂的人物,布下如此精妙的布局卻無人欣賞總是寂寞的,尤其這世上還沒有幾個人能看懂他的格局意圖,這就更加讓人遺憾了。
馬文才不話,蕭綜還以為他是被自己的手段驚住了,不由得出聲許諾道:“我知道你怕什么……”
“你為了壯大白袍軍,將我軟禁在永寧寺里,借著父皇對我的關心予取予求,甚至蒙騙了白袍軍的主將陳慶之,這些事我都可以當做不存在,甚至還可以替你在父皇面前美言。甚至你想要的徐州,待我成事后,我也可以給你……”
他將聲音放得和緩低沉,猶如誘惑魔頭皈依的菩薩一般,向他許諾著:
“只要你歸順我、幫助我,以后無論是在大梁,還是在大齊,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齊?”
馬文才敏銳的抓住了重點。
“不是大魏?”
“哈哈哈,我那個便夷阿爺和那便夷叔叔,不都是‘大齊’的皇帝么?我若得了他們的人馬,要光復的自然是大齊……”
蕭綜似是在笑話馬文才的糊涂,“等我得了蕭寶夤的人馬入主了洛陽,這個國家就姓蕭,而不是元了。”
至于此“蕭”是哪個蕭,自然見仁見智。
“殿下果然是在魏國被關的太久,失心瘋了。”
馬文才一臉冷漠,“我看殿下還是留在潼關做客吧,和我回返梁國好歹還能當個太平王爺,就這么瘋瘋癲癲去了長安,別當什么皇帝,怕是連命都沒了。”
“你還不明白嗎?”
蕭綜對馬文才有些失望,“我苦心謀劃了這么久,殺了蕭寶夤,殺了蕭寶夤全家,就是為了繼承他的一切!”
他用一種可以是“寬容”的表情看向馬文才:
“蕭寶夤帳下最得力的皆是蕭齊的遺臣,他們一輩子都想要光復齊國的大業,南征大梁得回建康,重建宗祀社稷,眼見著蕭寶夤臥薪嘗膽枕戈待旦二十年才終于起兵稱帝,怎么會眼睜睜看著大業前功盡棄?”
“蕭寶夤剛剛出事時,我就已經派人接觸過他身邊的齊朝老臣,等蕭寶夤一門族滅后,更是有人暗中投效與我,就等著蕭寶夤死后穩定大局,由我去‘繼朝大業。”
他眼角微挑,“否則一個沒有蕭齊后饒‘光復舊國’,豈不是個笑話?”
“就算你得了蕭寶夤的人馬,你一個半途插手的外人,就算能服眾,又哪里調遣的了這么多蕭寶夤的心腹手下?”
馬文才似是被他服了,依著他的話追問:“別入主洛陽,魏國再怎么分崩離析依然坐擁十余萬大軍,就憑蕭寶夤那些人,抵抗洛陽的兵力都難分勝負,更別還有爾朱榮虎視眈眈……”
他著著突然一頓,恍然大悟。
“你是想驅虎吞狼!”
“你果然是能讓我高看一等的人!”
蕭綜也笑了,笑得如此肆意,如此自信,“正是,由陳將軍在前方為我消耗
、牽絆兩軍的兵力,又何愁蕭寶夤的精兵強將不能成事?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怕是已經無力再顧及洛陽了!”
“如何?我對你也算是既往不咎,甚至允許你戴罪立功,有蕭寶夤的兵馬,再加上潼關的黑山軍與兵力,你我一起合兵揮師洛陽,則魏國唾手可得。”
這一刻,他終于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雖然打著齊蕭的名義,可我卻是父皇的兒子,也是梁國名正言順的二皇子,一旦等局勢安穩,這齊的國號便會改回大梁……”
“到時候我的兄弟們繼承南梁,我則得了北梁,南北梁國皆是一家,乃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在我有生之年,哪怕在我死后,我的子子孫孫也要依從我的訓示,再不與南朝同室操戈。”
他看向馬文才。
“我回國,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激化我和兄弟們之間的矛盾,使得梁國也內亂不斷,步上魏國的后塵。”
“我也曾想過和皇兄爭奪儲君之位,但我前二十多年已經讓父皇煩惱憂愁,總不能之后這么多年還要骨肉相殘,讓他傷心。皇兄蕭統的性格我也最是了解,若是我得了這個魏國,他必會平息戰爭,不會率先生事。”
談起遠方的父兄,蕭綜臉上竟滿是懷念的神色,仿佛那些你爭我奪的日子,也遠比現在要美好的多。
他回過神,又:
“太子是個才德出眾之人,有我鎮守北朝不起刀兵,他在大梁做個守成之君是綽綽有余。而這個分崩離析的魏國,唯有我這樣的人才能坐穩江山……”
到了此刻,他倒不再避諱自己的心狠手辣、雷霆手段。
“如此,才能使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這才是真正的菩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