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睡著一個“陌生人”,對于馬文才也好、祝英臺也罷,都需要適應,尤其是極不情愿身邊有旁人在的馬文才,雖然似乎已經(jīng)睡著,但其實閉著眼睛一直都未睡去。
祝英臺是個性子十分矛盾的人。
她神經(jīng)粗吧,她又很愛腦補,補出來的東西能把自己嚇個半死。像是這種又寬闊又黑,頂上還有梁的大屋子,她一直很怕,總覺得半夜一睜眼那梁上就會吊著個腦袋,或是角落里竄出個什么鬼怪,即便是在祝家莊時,每晚她的閨房里也是燈火不熄有人值夜。
此時身邊睡著個陌生男人,理論上她應該警惕或難以適應的,但也不知道是馬文才表現(xiàn)的太過沉靜,還是身邊的少年對她來年紀太沒有防備,有馬文才睡在旁邊,她倒不怕這空曠和黑夜了,沒有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馬文才聽到身邊均勻的呼吸聲,緩緩睜開了眼睛,仰望著頭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輕嘆了口氣,也閉上眼,強逼著自己入了睡。
大概是白想的太多,又經(jīng)歷了不少事,很久已經(jīng)沒有做過夢的馬文才一閉上眼,就開始做起了夢。
拜重返人世后常常做噩夢所賜,馬文才有一種很玄妙的體驗——每次他做夢的時候,都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然而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并不能改變什么,夢見自己過去的他雖然像是個旁觀者,可每一次,他還是沉溺在自己過去的不甘和痛苦之中無可自拔,清醒而又高高在上的靈魂非但不會減輕夢中的痛苦,反倒像是有雙倍的情緒壓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久久不能宣泄。
但這一次的夢,既不是祝英臺如何與梁山伯死而同穴,也不是母親哭瞎了眼,父親憂白了頭。
更不是那些卑微的庶民如何毀他、辱他……
只是一片寬闊的梅林而已。
馬文才看著夢中可笑的自己帶著一種“做賊心虛”的緊張,偷偷的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老梅樹,將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花香襲饒梅朵之間,似乎是在等候著什么。
只是一個恍恍惚惚的畫面,立刻讓馬文才想起這是何時,心中瘋狂地吼叫了起來。
“走啊!不要做這種自取其辱之事!像是個傻子一樣被人嫌棄!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快走!”
心中的怒吼無濟于事,和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一樣,馬文才看見那個即緊張又期待的少年緊緊抱著梅樹的樹干,伸長著頸項往遠處眺望。
馬文才的心中涌上一股濃濃的悲哀。
他知道這是哪里,這是祝英臺姑母在上虞的別院,她遠嫁吳郡,祝家莊將這座梅園作為她的陪嫁之一,但她婚后總共也沒有回過幾次上虞,這座上虞的梅園別院她一直是交給祝英臺在打理。
每年冬梅花盛開之時,她總要帶著祝家莊的人來這里采摘梅花,要么腌漬成糕點,要么釀成梅酒,給她嫁到吳郡的姑母送去。
這時兩家剛剛過了“問名”的階段,馬家也只有自己的母親見過祝英臺的相貌,祝父隱隱約約透露出女兒臘月十三要去梅園采梅,其實也是給他一個方便,讓這個年輕人去見見未婚妻子的相貌。
這種事很是尋常,很多年輕讓不到這樣的機會,有時候還會半夜翻墻在未婚妻家中苦守,不過也就是為了在婚前遠遠看上一眼未來妻子什么模樣而已。
這是一種“雅事”,即便是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過就是日后被玩笑幾句,哪怕是很多灼然門第的公子,都做過這樣的事情。
緩緩的,十幾個仆役跟隨著一架牛車平穩(wěn)地駛入了梅林,梅林里的梅花有很多已經(jīng)落下,地上的落梅猶如為這位“嬌客”鋪上了迎接的花毯,整個畫面美好的像是人間仙境。
大概是不愿意毀掉這般完整美好的“花毯”,牛車在林蔭之前緩緩停下了,祝英臺沒有選擇驅(qū)車入內(nèi),而是由侍女攙扶著下了牛車。
那時的他選擇的梅樹是最合適的偷窺地點,樹冠寬大又不是在道路兩邊必經(jīng)之地,可卻能將大半梅林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馬文才看著樹上的少年捂著自己的嘴生怕發(fā)出一絲聲音,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往那穿著白色狐裘的女子看去。
祝英臺無疑是很美的,他出身世家,見過很多故交家的女孩,但這祝英臺的美貌并不是傳統(tǒng)中妖嬈多情或溫婉柔媚的美,而是帶著女子少見的一種英氣,以及一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信。
他看見樹上那少年不可抑止地微笑了起來,像是意外得到了什么美好禮物的稚子,心中一陣抽痛。
尋常女兒家十四五歲就已經(jīng)出嫁,祝家這位女郎那時正是十八歲的年紀,與他同年,比起年幼且嬌俏的女兒家,自然多了一分穩(wěn)重的沉靜。
他不愛吵鬧,相比起聒噪跳脫的女孩,當然更喜歡這樣沉穩(wěn)的女郎。
拒絕了侍女的攙扶,祝英臺輕輕地踏上了由無數(shù)梅瓣織成的花毯。
白裘烏發(fā),鮮亮的紅唇似點過朱砂,是留在馬文才心底最深的記憶。
他看見她表情冷漠的抬起臉,明明是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在她的眼中卻似乎只是一片蒼茫的背景,但正是這種游離出凡世一般的冷艷,卻將她嫻雅的神態(tài)襯得安靜無躁,讓那時的自己生出了一直想要了解她、認識她的沖動。
所以樹上的少年動了,他躊躇著從花間露出自己的身形,伸出脖子往外眺望,盤算著該如何讓她見到自己而不吃驚。
啪吱。
梅樹枯虬,少年只是微微一動,一根被身體帶動的枯枝便發(fā)出了嘎吱的聲響,梅林空曠之下竟有了回響之音,引得祝英臺和她身后的侍女齊齊向著這棵梅樹看來。
當見到梅樹上的男子時,無論是祝英臺還是她身后的侍女,表情中都多了一抹了然。
突然被允許出門去,還是去郊外的梅園采集梅瓣,她們不是不疑惑的。
‘被發(fā)現(xiàn)了!’
而樹上的少年則是尷尬無比,幾乎是僵硬著身子扶著身側的枝干,腦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好幾種盤算,可哪一種里,也不包括這樣偷窺狂一樣的相見方式!
旁觀著一切的馬文才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已經(jīng)預見了一會兒將要發(fā)生的諷刺經(jīng)歷。
梅林中的祝英臺會蹙起娥眉,神情冷若冰霜。
她將用嫌惡和痛恨的眼神射來最冷厲的目光,其中蘊含的寒意和憤怒猶如實質(zhì),像是給這滿懷綺思的少年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竟驚得他像是個拙劣的愚夫一般失足掉下了梅樹。
而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這么轉(zhuǎn)身走入了梅園。
馬文才心中苦澀。
那時的他滿心都在“祝英臺果真美貌”的愉悅中,就連她那冷若冰霜也當做是她的品性高貴,因為不喜男饒輕浮而凜然不可侵犯。
正因為不想讓她瞧了自己,以為自己只是個登徒浪子,掉下樹的他雖然傷了右肩,卻沒有選擇以這個由頭去梅園求助,而是忍著疼痛出了梅林找到隨從回返。
在夢中,他的思緒只是一瞬,夢中的故事還在有條不紊的發(fā)生。
馬文才酸澀地看著年少的自己羞窘的扶著樹干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本該只是覷了他一眼的女人,卻微微動了。
動了?
馬文才心中巨震。
這樣的場景他以前也曾夢過,可是從來沒有過任何變化,永遠都是祝英臺冷冽地目光,自己則掉下樹摔壞肩膀,一邊痛苦著一邊快樂著去林外找尋自己的仆人……
然而現(xiàn)在,梅林中的女郎卻輕輕移動了腳步,像是決定了什么一般,毅然而然地向著少年藏身的樹下走來。
馬文才看見樹上的自己露出驚喜的表情,眼神中滿是不敢置信和難忍的期待。
這般愉快又夾雜著驚喜的情緒連旁觀著的馬文才也被感染,他第一次在夢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悅,而不是什么羞辱和痛苦不甘。
這樣的驚喜交織,他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感覺到了?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的心猶如擂鼓一般砰砰砰跳著,料想到樹上尚未弱冠的自己也是同樣心如擂鼓。
他看著那女郎越走越近,直近到已經(jīng)可以清晰的看到樹上“登徒子”的相貌時,她抬起了頭。
不是冷若冰霜的臉,而更像是今日熱情迎接自己的那張生動臉龐。
他看著還算溫和的祝英臺仰起臉,表情復雜地對著樹上的少年微微頷首,輕啟朱唇:
“對不起。”
對不起?!
馬文才聽見她如此道,腦中一片空白。
對不起什么?
她為什么道歉?
樹上的少年滿是疑竇,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瞬間,入睡前祝英臺的聲音和這梅林祝英臺的聲音漸漸重疊,震驚地他無法好好的去思考這代表什么。
地似乎都在旋轉(zhuǎn),一切光影光怪陸離的抽離又接近,馬文才心煩氣躁之下,根本不能好好再“旁觀”下去。
當空白的思緒漸漸回復清醒,面前哪里還有什么白裘麗人、牛車侍女?
只有躺在樹下扶著肩膀傻笑的自己而已。
馬文才感覺到自己和“他”一起躺在樹下,雖然胸中的不甘和戾氣并未減弱,可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被撼動著。
他感覺到接觸著大地的右腿傳來冰冷的刺骨,梅瓣下冰冷的雪水溶化后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膚,可心底卻還有一點點余溫未曾熄滅。
右腿的濕潤冰冷卻越發(fā)讓他感覺到夢境的真實,讓他思考著……
等等!
濕潤冰冷?
馬文才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
這陰濕這么真實……
向來淺眠的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從舊夢中驚醒,睜開眼睛大口喘著粗氣。
地臺前便是一扇窗,糊著輕薄的絲紙。
窗外圓月當空,雖然室內(nèi)依舊黑暗,但對于馬文才來,這一點月光已經(jīng)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
比如睡得四仰八叉連腿腳都從被子里伸出來的祝英臺。
以及被那突兀伸出來的腳踢翻了,全部澆在他被子上的那碗水。
現(xiàn)在是初秋時節(jié),又在山間,馬文才體寒原本就有些怕冷,夜間所蓋的是一床絲絮做里的絲被,這絲絮吸水,一碗水全部浸透被子,貼在馬文才的大腿上,所以夢里那冰冷刺骨的觸感才如此真實。
看著已經(jīng)完全睡橫過來,枕頭變成抱在腰側、被子全部被夾在兩條大\/腿\/間的祝英臺,馬文才感覺到自己額頭的青筋現(xiàn)在一定是在跳動不已。
否則為何他感覺腦門都要炸開了?
他舅舅家那今年才五歲的外甥都不會睡成這個樣子!
剎那間,夢中的冷若冰霜,凜然不可侵犯……
還有那嫻雅的神態(tài),安靜無躁的氣質(zhì)……
都“啪”地一下破滅了。
馬文才臉色鐵青的踢開絲被,強忍住倒提著祝英臺的腳把她丟回自己那邊的沖動,連看都不想再看那腿夾被子的可怕畫面一眼,徑直走到五斗櫥前,拿出了一條干凈的中褲。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攥著那條褲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房間。
覆水難收,他有十足把握讓梁祝一開始就不去打翻那水。
可此刻的馬文才,心底卻升起了不好的預福
這祝英臺……
似是個慣于潑(冷)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