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仲春,朱嵐閣后的桃花林一改寂寥景象,垂枝碧桃爭先恐后地綻滿了枝椏，妖嬈與清媚并存。</br> 前些日子皇帝下旨招平陽公主回宮,卻被姬沐風以公主三月之內(nèi)必有災禍，留在莊內(nèi)方能化解,若貿(mào)然回宮恐有不測的理由回絕了，于是語琪仍住在朱嵐閣中，隔三岔五地往素卿別院去上幾回。</br> 姬沐風不但精通星宿天象、五行八卦,還善音律,長書法,棋技棋品皆佳，在品鑒書畫方面也頗有造詣，皇帝讓平陽公主來他的青玉山莊“靜心養(yǎng)性”實在睿智不過,即便是語琪，在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中，也覺得自己因不斷穿梭于各個世界，忙于完成任務而浮躁煩擾的心漸漸靜了下來，就連言行舉止也不知何時沾染上了獨屬于姬沐風的氣質。</br> 這很正常，所謂夫妻相，便是兩人天長日久地相處，氣質互相感染才有的現(xiàn)象。</br> 由于現(xiàn)如今呆在姬沐風身邊，少不了要做些下棋品茗，寫字作畫的風雅事，漸漸的語琪也積淀了些文人墨客的書卷氣。而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并非虛言，現(xiàn)在讓她溫柔一笑，效果要比以往好上數(shù)倍。</br> 以前她的演技佳是佳，讓人幾乎看不出半絲破綻，但也僅僅停留于表面罷了，真正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她是決計作不出來的。而現(xiàn)在，幾乎不需任何醞釀，溫潤之意便由內(nèi)自外泛出來，舉手投足之間也有了以往所沒有的從容悠然。</br> 而與姬沐風相處的時間愈長，便愈來愈對他的品格性情心生敬重之意。</br> 因自小便患有足疾且體質虛弱，不但足不能行且一直病痛纏身，他出府的機會極少，這如畫江山、水秀山明他從未有緣見過，但他卻并不像他人一般歇斯底里地埋怨命運，將滿腔恨意發(fā)泄到身邊人身上。相反，無論怎樣的苦痛煎熬他都一個人默默地承受，露在人前的永遠是云淡風輕的微笑以及從容不迫的風度，即便是面對下人也是輕聲細語，從不疾言厲色。</br> 自小被選定為姬家家主是幸運也是不幸，自從被叫做“少主”的那日起，他便是為姬家上下而活，成為“國師”的那日起，他便為這個天下而活。姬家上下仰望他、希圖著他的庇佑，百姓眾民崇敬他，視他為國家的守護者與保護神。人人都盼望從他處得到保護，卻沒人想過他雙腿不便，沒人考慮過他的身體是否能承受如此大的壓力。</br> 如果沒有前任家主對他的訓練培養(yǎng)，姬沐風或許會就此成長為一個溫柔安靜的人，但是世事沒有如果。他不得不學會勾心斗角，不得不為了護著姬家而染上一身殺伐。雖然命運帶給他的只有痛苦，但他卻撐起了整個姬家，守護著這錦繡河山、如畫天下。</br> 正是因為將這些看得太清楚，語琪就算隱約感覺到了他對自己展現(xiàn)的溫柔包容中所摻雜的利用算計，也無法生起氣來。姬沐風這輩子從未為他自己活過，他的所有算計、陰謀與手段都不是為了他自己，所以她無法生怨，而因沒有愛的緣故，也無法生恨。</br> 那一天比想象中來得還要早，且沒有任何風雨欲來風滿樓的預兆。</br> 那是一個鳥語花香，安和平靜的下午，天邊的白云依舊悠然地舒卷著，暖洋洋的陽光漫漫地撒在人身上，朱嵐閣上下都沉浸在一種熏熏然的、昏昏欲睡的氛圍中。然而隨著燕王謀反卻被迅速平定的消息而來的，卻是來自姬家家主的、使人措不及防的刀劍相向。</br> 手執(zhí)利兵的護衛(wèi)們仿佛一支由鬼魅組成的隊伍，無聲無息地將整個朱嵐閣重重包圍；數(shù)十步之外的地方，訓練有素弓箭手同樣嚴陣以待，一張張陌生的臉上那冷漠肅厲的神情，遠比他們手中的刀劍弓矢更讓人心底發(fā)寒。</br> 儀仗隊應該早已被制住，語琪身邊只剩下數(shù)十個不懂絲毫武功的婢女和小廝。侍畫早已嚇得愣住，只有侍墨還保持著平日的冷靜鎮(zhèn)定，絲毫不亂地將婢女小廝聚集起來安撫了一番，不讓他們因慌亂而莽撞行事。</br> 語琪端坐于廳堂之上，手邊還放著一盞早已涼透的君山銀針，面上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無措來。這個時候，她是這幾十號人唯一的主心骨，若是她亂了，下面的人便不知該慌成什么樣了。</br> 更何況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勢來看，姬沐風至多也就是軟禁她，不會真的對她做什么。畢竟燕王戰(zhàn)敗后被俘，他還需要用一個完好的她來向皇帝換一個燕王。</br> 至于為何姬沐風要保燕王一命，她大概可以猜得到，一部分是燕王流著一半姬家的血，他作為姬家家長有庇護他的責任，而更大部分的原因應該是出于對燕王母親，如今的太妃的感激。可以說，姬家繼承人自小接受的培養(yǎng)是殘酷的除了繁雜苛刻的課業(yè)之外，他不能哭泣，不能依賴任何人，因為只有沒有弱點、無堅不摧的人才能在日后擔下守護天下的重任。而燕王的母親，則是姬沐風被嚴苛的要求逼迫著迅速長大時，那唯一對他溫柔以待的人。</br> 思緒被侍墨打斷，她不知何時將她手邊的君山銀針換成了一杯還泛著熱氣的六安瓜片。</br> 語琪看著她的動作，不禁在內(nèi)心暗嘆一口氣。這個心細穩(wěn)重的姑娘估計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傷害，于是連跟姬沐風有關的君山銀針都不敢再放在自己面前。</br> 剛想吩咐幾句，屋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騷亂聲，薄甲的摩挲聲和婢女的輕聲抽泣混雜在一起，但語琪卻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極容易被忽略的，輪椅摩擦地面的聲音。</br> 昨日他們之間還是可以肆意談笑的知己好友，不過一夜的功夫，表面的溫情便被徹底撕裂，露出了這般不堪的真面目。</br> 語琪一時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索性闔上了雙眸。周圍的一切動靜在閉上眼后顯得更為清晰，她聽到那人的輪椅緩緩滑過地面，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br> 然后便是極長的、令人難堪的死寂。</br> 她早知會有這一日，是以此時其實并沒有多生氣，也沒有多少被背叛的惱怒，只是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該說什么，該擺出何種表情。</br> 滾燙的六安瓜片在她手邊漸漸涼透，再逃避下去也毫無意義，語琪終是緩緩睜開了眼眸，面無表情地對上那雙深幽的眼眸。</br> 兩人的視線僅僅對上了片刻，姬沐風便率先移開了目光，他罕見地沒有笑，眉角眼梢都帶著深深的疲憊之色，墨黑的眼睫低垂下去，擋住了眼中的所有情緒，“公主不必擔心，五日之內(nèi)，一切都會恢復原貌，您會安然無恙地回到圣上的身邊。”他輕聲細語地說著，并無一絲一毫掌控局勢者該有的得意或是威風，相反，此時此刻他的語調(diào)中帶著一種毫無底氣的虛弱，因為還未完全病愈的緣故，他的聲音顯得低啞無力，氣勢低迷，仿佛他才是那個被軟禁的、處于弱勢的人。</br> 語琪沒有什么情緒地淡淡嗯了一聲，定定地看著他，卻并不說話。</br> 明明派人軟禁她的決定下得如此果斷，根本沒有給她留有任何反應的余地，且連弓箭手都派了出來，顯然是準備將任何走出朱嵐閣的人射成篩子，可以說是不留任何情面。但是此時此刻，真正面對她時，這個人不但避開了她的目光，聲音甚至近乎于低聲下氣，仿佛那個果敢凌厲的姬沐風從不曾存在過一般。</br> 到底……在殺伐決斷與清雅溫和之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br> 片刻的沉默過后，姬沐風搭在輪椅扶手上的右手抬起來輕輕揮了一下，“你們先下去。”</br> 他在下屬前似乎極具威嚴，幾個跟在他身后的護衛(wèi)聞令后沒有絲毫的遲疑，迅速而無聲地撤出了大廳。</br> 語琪看他一眼，向侍立一旁的侍墨使了一個眼神。侍墨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卻仍是遵從命令地退了出去。</br> 一時之間，空蕩的大廳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br> 語琪不作聲，只是面色漠然地看著他。</br> 姬沐風沉吟了片刻，動了動薄唇剛要開口，卻驀地蹙緊了眉，低低咳嗽了起來。</br> 他的病一直反復，此處穿堂風又不小，他卻坐了這樣久，病情加重是肯定的。語琪看得清楚明白，卻沒有動，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因不停咳嗽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倒不是因為心中不忿，而是因為以平陽公主的性格，絕不會對囚禁自己的人心軟。</br> 半響他才平復下來，聲音依舊溫潤，但或許是因為氣力不濟的緣故，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說到長一些的句子還要停頓片刻，“公主那日問臣，是不是……喜歡公主，臣沒有回答。其實”</br> 語琪淡淡地打斷他，“現(xiàn)在本宮知道答案了。”頓了頓，她冷笑一聲，“那不過是本宮的自作多情罷了。”</br> 做了這些年的任務，不是沒有被目標人物背叛過，她很清楚此時此刻該如何做。不是故作寬容，也不是大度地表示自己沒事，而是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自己因對方的背叛而受到的傷害，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的愧疚放大，從而達到完成任務的目的。</br> 姬沐風聞言微微垂下頭，又咳嗽一聲，遲疑了片刻才輕聲道，“不是，臣只是做不到……看著燕王被處死。”</br> 語琪看他一眼，冷冷地嘲諷道，“燕王不能死，但對本宮卻是可以刀劍相向、任意囚禁的。姬大人可真是重情重義、顧全大局。”說罷她驀地站起身，剛想甩袖而去，卻被人緊緊攥住了袖擺。</br> 若是換做別人她會毫不猶豫地掙脫開，但是姬沐風卻不同，他雙腿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中，若是她掙得太用力，對方很可能會因穩(wěn)不住身體而摔到地上。</br> 沉默片刻之后，她只得妥協(xié)，緩緩地轉過身來，冷著臉道，“大人還有何事？”</br> 對方之前一直在避開她的目光，但是這一次，他卻緩緩地抬起頭來，秀美清雅的眉目之間隱隱含著苦澀之意，“如公主所說，臣自小便被教導……要顧全大局。”</br> 語琪挑了挑眉。</br> 姬沐風低低咳嗽了幾聲，盯著她眼睛的幽深眼眸之中含著極為復雜的情緒，聲音雖帶著微微的低啞，語氣卻依舊溫柔如初見之時，“但臣以大局為重了二十年……公主卻是臣唯一一次的任性妄為。”</br> 風卷著幾瓣粉白色的桃花瓣灌入屋中，吹得兩人靠得極近的衣袖微微揚起。</br> 任務還未完成，說明對方還未真正喜歡上自己，但是聽到這樣的一番話，語琪仍是愣了一愣，還未等她說些什么，對方便壓抑地咳嗽起來。</br> 他裹在厚厚雪狐裘中的單薄身形因為胸腔的震動而微微顫抖，似是不愿被她看到自己的狼狽，他低垂著頭別過臉去，用手死死地掩住了唇。盡管如此，壓抑沉悶的咳嗽聲仍然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br> 相處了這些日子，肯定還是有感情的，語琪看他咳得實在劇烈，便忍不住想要幫他拍拍背，卻在伸手伸到一半時停了下來，猶豫片刻，終是緩緩地收回了手，盡量穩(wěn)著聲音道，“大人所謂的任性妄為，是什么意思？”</br> 姬沐風原本握著從懷中掏出的藥瓷瓶準備打開，聽到她這般問，便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回答，但甫一張口卻是撕心裂肺地咳嗽。</br> “啪”的一聲輕響，那裝著清平丸的小瓷瓶自他手中摔落在地，憑著慣性滾到了語琪腳下。</br> 她盯著腳下那小小的瓷瓶看了許久，終是嘆息一聲，無法再狠下心去。</br> 無論如何，她仍舊在心中把他看做是知己，在看到對方這般狼狽的情況之下，她實在無法再按照平陽公主的脾性冷眼看著他咳嗽成這樣卻視若無睹了。不敢掙開他的手，語琪只有蹲，伸長手臂撈過那瓷瓶塞進他手中。</br> 姬沐風攥著瓷瓶，卻沒有立刻服藥，而是愣愣地抬眼看她，清俊秀美的眉角眼梢盡是純?nèi)坏腻e愣之色。</br> 語琪又好氣又好笑，直接從他手中奪過瓷瓶，利落地倒了幾粒藥丸在自己手中，又冷眉冷眼地將托著藥丸的掌心湊到他唇邊。</br> 對方又是愣了片刻，才緩緩低下頭。頭頂早已松垮的青玉簪恰巧在此時滑落，他墨黑的長發(fā)瞬間鋪灑開來，悠悠蕩蕩地披散在肩頭頰邊。</br> 姬沐風已經(jīng)沒有余力再顧及這些了，一邊低低地咳嗽著，一邊就著她的掌心將那幾粒藥丸吞入了口中。</br> 語琪保持著蹲在他面前的姿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見他服下清平丸后呼吸漸漸平息下來，也就放了心，剛想要站起身來，手腕卻被他拽了一下。</br> 因為要起身，她的重心本就有些不穩(wěn)，在毫無防備之下被他這么輕輕一拽，直接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憑借雙手扶住了他的輪椅才沒有狼狽地摔在他腿上。</br> 語琪還沒來得及作出惱怒的神色，就感覺到一個吻輕輕地落在了自己額上，像是花瓣拂過肌膚，冰涼、輕柔、溫軟，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以及無法言說的愧疚。</br> 姬沐風緩緩低下頭，聲音低啞苦澀，“臣的任性妄為……就是這個意思。”</br> 姬大人還沒有真的喜歡上語琪哦！！！他只是以為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而已畢竟從小到大就兩個女人對他好過，一個是長輩不能愛，另外一個年輕又美貌，他如果沒有好感就奇怪了。</br> 另外他的那句“但臣以大局為重了二十年……公主卻是臣唯一一次的任性妄為”的意思則是作為國師應該斷絕情愛，以天下為重的，而他喜歡上語琪的行為，算是這一輩子唯一的一次任性。</br> 作者有話要說：先把正文放出來，對投雷的女朋友的感謝在二十分鐘后放出來等我二十分鐘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