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天燼對待事物的看法和蘇茶相近,認為有些人哪怕只打幾個照面,就知道值不值得信任,譬如蘇茶很篤定西里爾知道了真相,接受不了也不會傷害他。
只是蘇茶不知道,自己同樣在被如此信賴著。
他最近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睡眠時間很足,醒來后依舊沒什么精神,連每天被代練的精神體是什么時候被送回來的,都毫無印象。
這樣的嗜睡令人不安。
明明招魂儀式結束,頭也不疼了,按理精神應該漸漸好起來。
諱病忌醫可不是好習慣,蘇茶去找了一趟西里爾,開門見山說:“我這兩天只想睡覺。”
西里爾說起白天沒有說完的話題:“這是提前沉眠的征兆。”
蘇茶想起對方不時就要沉睡休養的事情,莫非自己未來也會動不動閉眼?
“你的體質很好。”西里爾打消了他的顧慮。
一個純血的孩子能如此健康已經是神跡。
“但覺醒速度過快,雖然有桑維斯的精神力幫你壓著,可還有一些別的因素疊加。”
靈魂是念力觸摸不到的,西里爾推測蘇茶的靈魂沒有他的外表看上去健康。
蘇茶輕輕抿了下唇,不用想,招魂的后遺癥也是促成這一切的關鍵因素。
已經等了這么久,他也不在乎多等各幾年,但沒有想到過往的仇人總能輕易再次挑動他的殺機。
“沉睡不是一件壞事。”西里爾察覺到了蘇茶的情緒起伏:“運氣好的話,等你醒來就會完成深度覺醒。”
說著忍不住低笑了一聲,捏了下快鼓起來的腮幫子:“瞧你,都快氣成包子了。”
擱在以往,蘇茶不會這么輕易地情緒外泄,自從坦誠了一些事情,西里爾在他心中的定位上升到了可以信賴的長輩。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真的很氣。
蘇茶冷不丁問:“欒政過得怎么樣?”
有什么歹毒又讓人一時半會兒死不掉的招式可以分享一下,方便日后他模仿借鑒。
西里爾:“吾用在他身上的手段有些過激。”
當他用特定的稱謂來代指自己,意味著話題要就此終結,西里爾主要是擔心蘇茶聽到后晚上做噩夢。
當事人可不這么認為,眼睛還亮了一下,但是因為目中倦意太深,沒被看出來。
沒有一再追問,反正以后可以慢慢套話。
“休眠艙已經準備好,明天我會公布你即將沉睡的事情。”
這不是一兩日的時間,蘇茶長期不出現在群眾視線里,會引發民眾的擔憂。西里爾的話語中帶著微不可查的嘆息,這意味著又要錯過這個孩子的一段成長過程。
唯一稍顯安慰的是,他可以有充分的時間去制定完美的教學計劃。
在蘇茶不知道的時候,西里爾已經親手寫了好幾本教案,其中包括他最討厭的機械課程。
早上八點。
霧星最權威的中際電臺正式對全國進行公告:因為覺醒速度過快,殿下將于近期進入沉睡,請大家不用擔心……
新聞中再三強調主要原因在于覺醒過快,而非身體出了問題。
盡管如此,整個星球的氣氛還是有些低迷。
這種情緒上的壓抑連身處王宮的蘇茶都感覺到了,他明顯發現管家等人的笑容要少了很多。
“我想去醫院看望一下那些孩子。”蘇茶找到西里爾。
后者目光帶著一絲欣慰:“我來安排。”
見面就定在四天后,這次是一個規范的見面儀式,醫院門口有記者,安靜通過攝像機進行轉播。作為小殿下沉睡前最后一次在公眾視野中露面,今天蘇茶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非同凡響的關注。
兒童區的小孩們早早就換了新衣服,各個翹首以待,蘇茶在孩子那里的受歡迎程度其實要比大人更多一點,孩子們看他的眼神帶有一絲憧憬,像蘇茶那樣自由地行走奔跑就是他們夢想的具象化。
“碎大石的哥哥來了。”蘇茶一出現在病房門口,里面傳來了壓抑的歡呼聲。
蘇茶是和西里爾一塊進去的,對于拿手絕技被人提起,得意的下巴尖都抬了起來。
喔,沒錯,就這么介紹他!
西里爾瞥見他的小表情,微感詫異,蘇茶似乎對體格有著強烈的執著。
“您不會懂的。”蘇茶幽幽道。
當初被風刮走的剎那,需要他用一生來治愈。
作為一次正式的慰問,近衛給孩子們一一發了西里爾帶來的禮物,并進行合照留念。禮物里面還有一個蘇茶專門找人定制的向日葵唱歌娃娃,你可以永遠相信霧星的制造速度,蘇茶僅僅是簡單形容了一下,不到三個小時,幾十個一模一樣的向日葵就做好了送來宮里。
一個小孩被獨特的造型吸引,觸發了按鈕。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單說歌詞挺傷感,但是因為曲風十分豪邁,蘇茶那一嗓子嚎出去,莫名的有一種提神醒腦的積極感。最后幾個字高音實在是上不去,為了好聽點,他專門懇請了西里爾幫忙,把那三個字續了上去。
西里爾的高音輕輕松松,可惜著實聽不出什么情感變化。好在也就這么一句歌詞,雙方達到了另類意義上的互補。
古怪又很接地氣的禮物,小孩多放了兩遍,莫名覺得連王的疏離感都少了很多。
抱著向日葵,小孩天生冰冷的一張臉還在上面蹭了下。
看到他手上的針孔留下的青紫,蘇茶心下一嘆。
提前沉睡是一件令人擔憂的事情,小孩子沒有成年人那么會掩飾憂愁,擔心問:“要睡多久?”
“自然醒吧。”
蘇茶岔開話題:“有沒有聽說過《睡美人》的故事?”
果不其然,都在搖頭。
蘇茶猜測西里爾肯定也沒聽過童話,特意從頭到尾詳細講了一遍。
霧星人同樣沒有對童話的向往,對夸張版的戀愛版本更不感興趣,不過還是配合地較真問道:“所以有王子吻你,你就會醒?”
“……我就是王子,謝謝。”
這個故事頓時變得索然無味了。
蘇茶在霧星真正見過的孩子并不多。
醫院里都是血液純凈度較高的孩子,健康的同齡人目前都在學校接受封閉教育,這點和伽藍帝國沒什么不同,教學內容十分嚴苛,試圖幫助他們突破身體的極限,同時也可以掌握更多的生存技能。
醫院不能待太久,稍后還有孩子要做檢查。
蘇茶臨走前沖他們一一伸出小拇指:“拉鉤,下次見。”
“一定。”霧星人很重視承諾,小孩突然有了活下來的使命感。
蘇茶離開時對著后面的醫生護士也不忘揮揮,夕陽余暉的感染下,一出來他的困意便成倍增加。
蘇茶根本沒有印象是怎么上車,怎么回去的。重新被叫醒時,已經重新回到那個像是迷宮一樣的龐大王宮。
蘇茶瞇著眼:“看來可以洗洗睡了。”
言下之意,準備正式開始‘冬眠’。
西里爾也不贊同繼續強撐著,沒有任何意義,他帶蘇茶去參觀為他量身打造的休眠艙。
這個休眠艙沒有擺放在地下,而是一間寬廣的屋子,正前方是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周圍還有新鮮的花朵,讓這里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花房。
恰逢有夕陽照射進來,美得不像話。
但蘇茶的目光全被休眠艙本身吸引住了。
艙體自然十分高端豪華,他不能理解地是兩側各十幾米長的大白翅膀。
“設計師說是為你打造的天使系列。”
在霧星人的心中,蘇茶就像是天使一樣親和溫善。
看出蘇茶好像不是很欣賞,西里爾及時做更正:“可以讓他們鋸掉。”
“……”
長著翅膀的天使總比折翼天使好,蘇茶最終選擇留下這對大翅。
管家站在門口,等他們說話告一段落時,才微微鞠躬道:“王,議事官來了,想要見您。”
西里爾恢復了平日里的冷淡:“什么事?”
“說是伽藍帝國發來了交流團名單。”
“交流團?”蘇茶先一步有了反應。
什么時候的事兒?他怎么不知道?
西里爾大概說了幾句,言明準備繼續進行文化交流的決策。
蘇茶試探問:“我能一并去看看名單嗎?”
萬一呢?
說不定會有認識的人在里面。
出了城堡,西里爾帶他去了王宮內代表權力和地位的主殿。這里有著真正的璀璨王座,高高在上,周圍鑲嵌著昂貴稀有的寶石。
蘇茶正估量著王座的價值,西里爾卻牽著他直接上去,讓人坐在自己旁邊。
王座的面積非常大,別說是兩個人,躺在上面睡覺都不成問題。
蘇茶當場后退了兩步:“坐著容易犯困,我想站一會兒。”
把一條咸魚提前晾在未來他可能有的工作崗位上,這是何等的殘忍?
受近在咫尺的王座刺激,蘇茶的瞌睡勁險些嚇沒了。下面的議事官都覺得,殿下這么有活力,不像是要沉睡的樣子。
西里爾冰冷的目光讓他回神,議事官呈上名單,隨后開始匯報星際戰場的戰事。
把名單直接遞給了蘇茶,西里爾單手撐著頭斜靠在王座上,他平日里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優雅,偏偏在王座上有一種罕見的散漫氣息。
蘇茶深刻懷疑他可能也沒有多想打工。
嘩啦。
紙張瞬間被捏緊的聲音讓議事官停下來匯報,蘇茶的目光牢牢鎖定在那個無比熟悉的名字上:紀天燼。
西里爾斜眼瞥了一下名單,問:“有熟人?”
蘇茶點頭:“我同學。”
西里爾估算了一下對方可能來的時間,恐怕在那之前蘇茶就已經要進入沉睡狀態。
蘇茶正色道:“我要盡量晚一點閉眼,堅持見他最后一面。”
“……”
·
最近星際戰場這條航線算是近十年間最好走的一次,因為突然出現的蟲洞,現在的廝殺和爭奪主要爆發在外圍。
只要不強行介入,一般不會被太針對。
伽藍帝國的戰艦也是選擇直接橫穿,有二十余艘戰艦跟在周圍保駕護航,星盜望而卻步。
一個交流團的人平日里也沒什么交流,大家都在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
機械師在搞建模,醫生翻看醫書,教師間偶爾有幾句交流,紀天燼則在練習右手的掌控力。正如當初蘭德的分析,他的右手出招速度遜色于常用手。
“快到了。”醫生看了眼前方每小時更新的剩余里程數:“說是為期一年的交流,實際估計要幾年。”
只要雙方在星際戰場還有合作,文化交流就會繼續下去。
機械師注意力全在模型上,聞言:“蟲族和霧星好像都有志在必得的意思,只怕會進入僵局。”
剛說完,他的眼睛危險地瞇了瞇:“有異獸在蠢蠢欲動。”
異獸對霧星的進攻已經像是家常便飯,機械師看了眼紀天燼,廝殺就是最好的訓練,想來等回去后,這少年的戰斗力要遠超于同齡人。
五艘戰艦被派去對付攔路的異獸,其余照常繼續前進,一路不帶停歇,終于在天黑前抵達了霧星。
戰艦門剛剛一打開,立刻就有人迎了上來,步伐整齊而倉促,就像是要押送犯人上刑場一般。
來者不善的氣勢讓交流團的人立刻防備起來,不料兩名軍官是直接走到了紀天燼面前:“快跟我們來,殿下要見你最后一面。”
紀天燼面色微變,不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如果蘇茶真的出什么事情,這兩名軍官展現出的就不會只有焦急,而是絕望。
“蘇茶怎么了?”
軍官直接帶他上了飛行器:“殿下要提前沉睡。”
飛行器的速度一路飆到了最快,到了王宮,直接更換了一輛轎車,一路暢通無阻,朝一座城堡飆車而去。
“殿下要等的人來了!”
無論是近衛還是服務于宮廷的人,紛紛不敢擋道,退到兩旁,把路讓出來。
“快!”
軍官走得太快,靴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很大。
紀天燼跟在后面,一進入城堡,平時持重的管家飛奔著為他領路:“跟上。”
前方兩扇厚重的大門迅速被人推開,管家和軍官的腳步都停在外面,剛剛還嘈雜無比的宮殿瞬間陷入了寂靜。
“唔……”熟悉的輕哼聲傳來,蘇茶困頓地躺在休眠艙,艙門還沒有合上,他虛弱道:“小心別踩到我天使的翅膀。”
來了之后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的功夫,經他一提,紀天燼低頭看到了浮夸到極致的大翅膀。他繞過走上前,輕聲問:“還好嗎?”
相較于分別前蘇茶的面色要紅潤了一些,不過看上去很累,眼皮無力地耷拉著,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蘇茶點了一下頭,費力地伸出胳膊,抓住一旁西里爾冰涼的手:“我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他在這里舉目無親,您要,要善待他……”
紀天燼:“……”
西里爾居然還認真頷首:“吾向你保證。”
意識徹底消散前,蘇茶突然又想起了那種熟悉的旋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紀天燼嘆了口氣,輕捂住他的嘴,對方曾用這首歌送給了沈寧則,這個節骨眼上還是不要唱比較好。
“再見。”蘇茶還是頑強地唱出了最后兩個字,用盡最后的力氣說:“你一定要幸福……哦。”
尾調還帶著點小顫音。
“……”在他閉眼之前,紀天燼先閉了閉眼:“蘇茶。”
“啊哈~”
“……別鬧。”
“哦。”
不過蘇茶也確實沒有什么力氣再折騰了,他真的很困,只能用自娛自樂的辦法強行打起一些精神。如今該交待的已經都交待了,該托付的也托付了,徹底睡了過去。
“殿下。”
不舍之情讓門外的管家沉痛地低下頭,除了西里爾和紀天燼,在場的人都低下了頭,試圖去掩飾目中的哀傷。
西里爾親手按下按鈕,休眠艙的門緩緩合上。
管家走到的紀天燼面前:“你的住處已經單獨被安排好,請跟我來。”
紀天燼的房間就在蘇茶曾經住的那一層樓,蘇茶之前說過,讓他隨意選擇,紀天燼選了那個宿舍風格的裝修。
里面的生活物品都很全面,至于他在這里要去哪所學校,管家今天并沒有提供答案。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管家才敲了敲門,站在門口說道:“王要見你。”
不知道是因為蘇茶的托付,還是愛屋及烏,對紀天燼不遠億萬里過來找蘇茶的舉動表示肯定,西里爾居然開始親自指導他。
時間一晃而過,將近有半月后紀天燼收到了一封家書,大致是問他來了之后的感想,有沒有成功和蘇茶見上面等。
紀天燼攤開一張信紙,落筆只有兩個字:寂寞。
來了個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