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數已齊, 請諸位修士將元力注入我身前的十斗五行陣。”
    所謂十斗五行陣,是北冕門出名的大陣,以修士本元為基,行五行斗數,集攻防一體,用在此處十分恰當。
    正盟十二宗、每宗三人, 加散修三人, 統共三十九位修士——
    其中自然也包括鄭菀。
    她隨著其他修士一同將元力注入十斗五行陣, 陣法迅速抽取她元力的同時,五色光芒大作, 恍惚中她只來得及對殷切囑咐她“萬事莫要強出頭”的二師姐露出一個微笑,便覺一陣天旋地轉, 人已經被北斗五行陣帶入了光影。
    出乎她意料的是,光影后,是一座廣袤寬闊的星野。
    夜幕低垂,星辰漫天, 鼻尖能聞到泥土與青草地混雜在一起的土腥兒味,路邊是一簇一簇散漫開著的野花, 清風拂過,小小的花冠便隨之亂點。
    紅的、粉的,白的、紫的……
    “銀鈴花!”
    有人驚呼了一聲。
    鄭菀定睛看去,但見一簇簇四瓣小花兒隨風搖曳,花冠呈菱形,鋸齒形葉片邊緣處泛著星星點點的銀光, 清風一吹,耳邊便仿似有“叮鈴鈴”“叮鈴鈴”的響聲傳播開來。
    銀鈴花,元植譜排行第八,延壽丹的八種主藥之一。
    修道界,能更改資質的天材地寶固然讓人趨之若鶩,可能增長壽命的延壽丹亦是讓人垂涎若渴,尤其是對某些好不容易修到大圓滿,卻因壽歲不夠而功敗垂成的修士——
    這相當于多了一條命。
    也許靠著延壽丹拉長的生命線,便突破了呢?
    一旦突破,便又是許多年的活頭。
    凡人有輪回可入,間接意義上來說,這亦是一種長生。
    可當修士踏上修道之路的那一刻,他便拋卻了來世,有前生無來世,死也罷,生也罷,命只有這一條。
    一旦命隕,便天地茫茫,再無蹤跡。
    是以那人“銀鈴花”一出,鄭菀能感覺周遭之人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品相好一些的延壽丹,可增壽三十年,差一些的,十年五年不等,可延壽丹在市面上壓根就有價無市,緣由之一便是——
    八種主藥里的兩種,銀鈴草和莽腥花太難得。
    傳聞丹心宗在兩百年前,開過一爐延壽丹,被各大宗長老一搶而空。低階修士莫說看,連個響都沒聽著。
    鄭菀也想要。
    她還很貪心,想要兩顆。
    阿耶阿娘能活的日頭太短了,若有延壽丹,他們還能伴自己久一些。
    可惜:
    “假的?!?br/>
    眼看周圍人要打起來,鄭菀清嘯一聲,造幻訣,一法以造天,再加上玄冰焰——這等幻術,已經無法欺瞞于她。
    定力好些的,已經在她清嘯聲中醒了過來。
    圭鏡遠遠朝她笑了笑:
    “多謝鄭真人!”
    定力差的,卻充耳不聞,往滿地的銀鈴草撲——鄭菀嘆息了聲,一邊一個抓住了自家兩位不爭氣的,一人貼了張冰心符:
    “魂來!”
    翠微峰與金吒峰兩位峰主弟子茫茫然醒來,但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哪里還有銀鈴草?
    可其他修士便沒那么好運了。
    被同門弟子拉住的還好,沒拉住,撲到那片虛幻的銀鈴草時,便驀地一聲痛叫,捂住眼睛滿地打滾起來。
    北冕門隊首足間往前一踏,北斗五行陣拉著中招的幾位拖了回來,護在其中:
    “諸位,可有什么想法?”
    他問的是諸位,看的,卻是鄭菀。
    落入此地不過短短一瞬,唯獨這位玉成境榜首瞬間反應過來,加上扣住兩位同階修士左右一帶時的輕描淡寫——
    足見其盛名不虛。
    “不知?!?br/>
    鄭菀理直氣壯道。
    她對陣法確實沒什么見識,唯獨在破幻這一道上得天獨厚,但看起來,此地也不止幻法。
    書晉已經領著兩位浩然宗弟子躥過來:
    “玉美人,你可真厲害!我便跟著你罷,你保護我?!?br/>
    他毫不客氣,理直氣壯。
    鄭菀莞爾,這小哭包倒是頗有兩分自己的風范,吐出兩個字:
    “沒空?!?br/>
    “我有空便行了。”
    書晉變戲法一樣從儲物囊中取出一只白玉簪,簪上還鑲著一顆龍眼大的明珠,明珠上刻著密密麻麻的連珠陣法。
    “喏,給你,護衛費?!?br/>
    鄭菀掂量了下,按照法器、玄器、寶器、仙器的品階,此物快抵得上一個下階寶器了,關鍵是品味不俗,不過分高調,整支簪身都透著股古樸麗雅的韻味。
    她接了,囑咐道:
    “不許給我找麻煩。”
    鄭菀順手將崔望之前送她的步搖摘了,插上了這支白玉簪。
    潤玉落入墨云一般的發髻,趁著那黃衫也有了端麗古樸的風情。
    書晉覷了一眼,又偷覷了一眼,臉悄悄兒地紅了:
    “這簪子比前頭那支襯你!我、我回頭再送你幾支?!?br/>
    鄭菀只笑,注意力從白茫茫的天地收回,囑咐玉清門兩位弟子緊跟著她,只是……她下意識往旁邊那位散修瞧了一眼。
    普普通通的模樣,五官瘦而寡淡,唯有露出的一截下頷有利落嶙峋的棱角。
    “這位修士……”
    鄭菀好奇地問,“我們是不是從前在哪兒見過?”
    “鄭真人貴人事忙,自然是不會記得我等?!?br/>
    這是承認見過了?
    鄭菀自認記性不差,卻無論如何想不起自己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雖說容貌普通了些,可瘦到這種皮包骨之人,也是少見。
    修士因著元力淬體的關系,大都體面端正,歪瓜裂棗都少有,更別提這等——
    鄭菀傾向于他曾經受過不可挽回的大傷,以至于如今形貌似鬼。
    “修士名號……”
    “不值一提?!?br/>
    鄭菀熱臉貼了人兩次冷屁股,面上帶笑,心下卻惱,將金步搖塞入儲物鐲時動作大了些,引起流蘇的一陣瑟瑟抖動。
    她發覺那黑衣人又往自己看了一眼。
    瞪回去時卻聽旁邊驚呼了一聲,丹心宗也不知如何想的,送進來一個柳依,柳依抖著手,指著前方:
    “那、那兒……”
    鄭菀魂識往遠處落去,發覺白茫茫一片的大地,竟然裂開了。
    有幾位修士反應不及,直接被裂開的口子吞了進去——
    而吞了幾人的縫隙卻像是吃飽了,努了努,合了上去。
    “這是……”
    “地怒陣。”
    北冕門人恍然道,“上古仙門為守護重要之物,便會設下三殺陣,一重幻,二重怒,三重……傷?!?br/>
    幻為最低,傷為至高。
    “我等退了。”
    北冕門齊齊抱拳,不待眾人反應,竟是直接后轉,預備踏入來時的光影。
    “傳說中六畜皆凈的三殺陣?”
    “不成,寶物再重要,也沒性命重要?!?br/>
    有些修士面色一青,當機立斷,與北冕門一齊通通退走。
    “你們也走?!?br/>
    鄭菀對兩位玉清門人道。
    “可鄭真人你……”
    “我再看一看。”
    “是?!?br/>
    不一會兒,剛才還浩蕩的人群竟是一下子走了七七八八,只留了十來人,鄭菀一眼看去,柳依、書晉,書晉倆跟班,黑衣人,圭鏡,以及幾個面生的。
    地裂越來越頻繁,腳下不知何時便會了裂開一道,鄭菀尚有余力,魂識探向前方,目之所及,在前方兩里處,冉冉升起一座白玉高臺。
    “銀鈴草。”
    包著銀鈴草的光團一閃一閃,這回,是真的。
    鄭菀閉了閉眼睛,富貴險中求,
    她往回看了一眼,見書晉也看著高臺發呆,問:“去不去?”
    “去!”
    書晉抬頭,“玉美人去,我自然要去的。”
    鄭菀朝圭鏡拱了拱手,身形一蕩,便踏云而起。地底裂縫傳出的巨大吸力,讓她的云朵幾乎是貼地而飛,只差幾毫距離,便會被吞噬進去。
    書晉座下是只碧玉葫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柳依咬牙看了一會兒,望著前方地底不斷豁開的口子,審時度勢,到底是退了,退前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前方那風流裊娜的女修有股張牙舞爪的生氣,在裂縫間飛得顫顫巍巍,卻一步未退。
    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收回視線,退出了光影。
    她告訴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有傻子,才一腔孤勇。
    鄭菀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傻子,只覺得底下的一條條裂縫,像兇獸大張的嘴巴,要見她一口吞了去。
    “美人兒,你怎樣?”
    書晉往前進了一步,書生袍被風吹得狂亂。
    鄭菀往嘴里滴了一滴櫻露,她方才試過,深陷在地怒陣,體內的元力用一些少一些,外界的元力暴躁沸騰,完全無法補充。
    若是不能在地怒陣結束前趕到高臺,她遲早要力竭而死,被吸入地底。
    余光注意到有人來,鄭菀往回看了一眼,不由雙眼瞪大:黑衣人竟也跟來了。
    他看起來完全不似她這般艱難,腳下的桃枝有舉重若輕之意,經過她時速度慢了一慢,見此,鄭菀道:
    “這位道友,怒陣后,還有傷陣,不若你我合作?銀鈴草我只要三棵,剩余全歸你?!迸_上銀鈴草粗粗看去,約有數十棵。
    “我呢?”
    書晉不干。
    鄭菀沒耐心應付他,她一腦門子的疑惑,這人若是比她這無涯榜玉成境榜首還厲害,為何未見上榜?
    “報酬?!?br/>
    便在她以為黑衣人打算以沉默拒絕時,那人突然慢吞吞地道。他看了眼她的發髻:“簪子?!?br/>
    “簪子?”
    鄭菀心中奇怪,只覺發髻一輕,一道柔和的風拂過,那白玉簪便落到對方枯枝般的手中,玉潤白凈的簪體,襯得那手越發寒磣。
    “走。”
    黑衣人率先往前開路,不知是不是錯覺,鄭菀感覺到底下的吸力輕了些,見那人快走遠了,連忙踏云跟上。
    “等等我啊?!?br/>
    書晉面目難辨地看了眼前方,笑著道。
    圭鏡行到一半,直覺不能繼續,廢了一條元寵才勉強逃回光影處,便這一會的功夫,留下的數十人里,也只剩下了兩人,而另外三人,如鄭菀卻已經快接近白玉臺了。
    “時也命也,走罷?!?br/>
    圭鏡回頭看了一眼,失去一只元寵,讓他元氣大傷,捂著胸口抬腳出了光影。
    而鄭菀,卻在踏上白玉臺之時,便動不了了。
    地怒陣退,傷陣啟。
    她發覺自己回到了麒麟洞,確切的說,是回到崔望攀援上崖壁的那一刻。她將千霜甩開,千霜落下崖壁,崔望將千霜甩回了案,自己落了下去。
    鄭菀知道是假的。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崔望落入了火海,被燒成了灰燼。
    這樣,他便不會再對她說那些鄙薄的話了。
    鄭菀醒了過來,醒時發覺,一邊的書晉坐倒在地,邊哭邊笑,形似瘋癲。
    而另一邊,黑衣人斗篷被風吹落,露出枯槁黑黃的一張臉,那臉皮包骨,著實難看,可渾濁的眼底,竟是藏了……
    一滴淚。
    淚安靜地滾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補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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