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泗湯,石舫。
    “太子,您怎么來了?”
    京畿衛(wèi)衛(wèi)長蔣衛(wèi)虎朝太子抱拳施以一禮。
    “今日可有異常?”
    “稟告太子,一切正常,石舫周圍并未出現(xiàn)國師大人與鄭小娘子的蹤跡。”
    自打國師大人與鄭家小娘子在石舫失蹤后,京畿衛(wèi)便接過了梅園的守衛(wèi)之責(zé)。
    鎮(zhèn)國將軍蔣衛(wèi)虎更是親自接手石舫巡邏事宜,不分晝夜守在此處,隨時向監(jiān)管此事的上峰報道。
    “千萬盯緊,如有異常,立刻來報。”
    “是。”
    太子車架一走,京畿衛(wèi)里幾個無法無天的刺頭互相對視了一眼,露出個彼此才能意會的笑容。
    “笑什么笑?嚴(yán)肅點!”
    “衛(wèi)長,您說咱大過年的守在這兒,連笑都不讓笑了?!”
    “是啊,衛(wèi)長,您說我們都在這兒守了十日了,別說國師大人,連跟鳥毛都沒見著,還不興樂呵樂呵?。”
    蔣衛(wèi)虎清楚,京畿衛(wèi)里大都送來鍍金的勛貴子弟,壓根不好管,現(xiàn)下無人,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們說去。
    “曖,你說國師大人還能囫圇著回來么?可惜了鄭家小娘子那嬌滴滴的俏模樣。”
    “呔!怎么說話的!小娘子豈是你們能議論的?”勛貴子弟里很有一幫鄭菀的簇?fù)恚勓耘恕?br/>
    “還鄭小娘子呢,連首輔大人都叫刑獄司下了獄,鄭夫人一病不起,鄭家這是大禍臨頭、無力回天嘍……”
    “失蹤那日你們是沒瞧見,鄭家那位小娘子沒臉沒皮地往國師大人懷里鉆,他娘的要不是這樣,國師大人能失蹤?圣主也不會發(fā)那么大火,太子……那臉,”那人壓低了聲,“都綠了。”
    “國師大人還能理她?”
    “哪能啊,咱國師大人那樣,生得跟神仙似的,什么美人沒見過?要我說,鄭小娘子也是自取其辱,當(dāng)年打了人退了婚,現(xiàn)下又投懷送抱,國師大人再是不挑,也不能看上她啊,美貌能當(dāng)飯吃?男人最要緊的啊,是臉,呃——國、國師大人——”
    碎嘴那人僵在了原地。
    “說啊,怎么不說了?”旁邊人頂頂他,見他瞪禿了眼睛跟見鬼似的,“發(fā)生,呃——國師大人,您回來了?”
    但見方才幾人口中的主人公一身雪色絲綢被染作了血色,臉白得出奇,襯得那雙瞳孔越發(fā)漆黑冷峻,叫幾人心口一陣突突發(fā)跳。
    國師大人懷中還抱著一位小娘子,那小娘子整個跟血人似的,生死不知地躺在人懷里,看不清面貌。
    蔣衛(wèi)虎連忙拱手:“國師大人,圣主讓我等守在這兒,等候國師大人!”
    他比手下看得清楚,更明白這國師大人的反常。
    那可是從不讓人靠近一丈之內(nèi)的神仙人物,如今這般小心翼翼抱了人在懷,思及失蹤前的情況,心道:圣主這回,恐怕是將人下獄下錯了!
    鄭家……怕是要翻身了!
    “唔。”
    崔望眼里看不到他似的點點頭,下一回合,人已經(jīng)消失在了原處,帶著鄭菀走了。
    他一走,碎嘴的那幾個正要大呼一口氣,一股凌厲的冷風(fēng)不知從何而起,對著幾人便是一抽,抽得臉都腫了一塊,伴隨著冷淡的一聲:
    “聒噪。”
    剩下人等大氣不敢喘一聲,良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道了一聲:
    “你們瞧見沒,我剛才看到,國師大人懷中是、是那……鄭小娘子!”
    “仙跡、仙跡啊!你們剛才看清國師大人怎么走得么?唰一下,就消失了!”
    “國師大人本就是不世出的高人,神異之處,豈是你我能看明白的?倒是那血倒像是那鄭小娘子留的,這般一來……鄭小娘子怕是兇多吉少了……唉,自古紅顏多薄命……”
    蔣衛(wèi)虎招來左右:
    “去跟圣主稟告一聲,便說,國師大人帶著鄭小娘子回朝了!若圣主問詳細(xì)的,你便照實說。”
    “是,屬下領(lǐng)命。”
    崔望帶著鄭菀直接去了首輔府。
    首輔府主事之人下獄的下獄、失蹤的失蹤、病倒的病倒,下人之間早就人心惶惶、無心辦事,是以崔望抱著自家小娘子突然出現(xiàn)在她閨房里,幾乎無人察覺。
    倒是鏍黛還忠心耿耿地守著,小娘子閨房內(nèi)突然憑空出現(xiàn)一位郎君,那郎君還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血人……
    她下意識想叫,等看清血人手腕上的金花鏈,聲音都變了:
    “小、小娘子?”
    “我家小娘子怎么了?”鏍黛生怕驚擾了血人似的主子,聲音放得極低。
    她立時便反應(yīng)過來這郎君便是國師大人,但見那氣勢忒嚇人的國師大人小心翼翼地將她家小娘子放于床上,連忙上去幫忙。
    “去打點水來,與她盥洗。”
    “哦,哦,好的。”
    鏍黛連忙出門,一疊聲地喚院里的粗使婢子去廚房打熱水,等打到熱水回來,發(fā)覺那涼冰冰冷颼颼的國師大人正盯著她家小娘子看,那眼神……如何說,不像京中那幫愛慕小娘子的郎君那般膩歪,不太軟,卻極是怡人,似乎她家小娘子便長在他眼里了一般。
    “國師大人,水來了。”
    崔望避退,正房得到消息病歪歪的王氏卻在貼身侍女的攙扶下過來了,見女兒院中直挺挺站了一位血跡斑斑的郎君,意識到什么,臉色不大好看:
    “國師大人,有失遠(yuǎn)迎。”
    國師大人淡淡地掃她一眼:“莫要進(jìn)去。”
    “我女兒……”
    這時鏍黛端了一盆血水出來,王氏一見,“我的女兒曖——”白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崔望看庭中人亂成一團(tuán),丟了個小瓶子過去,“不許煩擾——”人卻已經(jīng)進(jìn)了房,連鏍黛都關(guān)在了門外。
    再想進(jìn),卻發(fā)現(xiàn)連走廊都上不去,空氣中仿佛多了一團(tuán)無形之物阻撓所有人靠近。
    不到一個時辰,鄭家這屬于女子閨房的院落外便趕來了各路人馬,都是事先得到消息來恭迎國師回朝的。
    太子殿下,大長公主,容沁縣主、容怡亭主,甚至連本該在宮中午憩的圣主也浩浩蕩蕩地乘著鑾駕趕來了——
    圣主一來,京中嗅覺敏銳的墻頭草們也來了。
    而在刑獄司坐監(jiān)的首輔大人,也叫太醫(yī)一路陪護(hù)著送回了府中,生怕出一點差池。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屋內(nèi)殊無動靜,可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等,沒人敢不耐煩,整個院落一片鴉雀無聲。
    鄭齋進(jìn)來時,發(fā)覺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
    圣主似是修了變臉的絕技,見他來,一口一個“愛卿如何如何”,“身體如何如何”,又道“之前純屬小人蒙蔽誤會如何如何”,仿佛之前那個在大殿之上勃然大怒、指著鼻子罵他之人不是他一樣。
    圣主如此舍得下臉,鄭齋自然也端起一張笑臉奉承,兩人心照不宣地將之前的齟齬揭過,一副君臣相和之像。
    不過,他的心還高高提著,方才聽下人報告來說,菀菀受了重傷,這重是如何之重,他未親眼瞧一瞧,始終放不下心。
    可廊下根本接近不得,跟鬼打墻似的,他往里走一點兒,轉(zhuǎn)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還在原處。
    鄭菀便是在這種萬眾矚目下醒來的。
    醒來時天已灰冥,房內(nèi)一盞燭火幽幽,喉嚨干得像著了火:
    “鏍黛,水……”
    一點甘甜的瓊汁滴入她唇間,鄭菀迷迷糊糊地探入一雙漂亮的眼里,眼尾狹長,睫毛舒展如羽扇,扇下一雙明凈的眼睛,眼里透了燭火溫軟的光,像是無端端溫柔了些許,將她照進(jìn)了眼睛。
    “你醒了?”
    身上的疼痛讓她整個兒清醒了,鄭菀看到了熟悉的帳幔、熟悉的擺設(shè),以及……不大熟悉的崔望。
    “崔先生?”
    她迅速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必是兩人從須臾之地出來后,崔望將她送回了府。
    鄭菀眼里立時盈滿了淚,滾一滾,落了下來:
    “崔先生,莫非你也死了?”
    崔望看著床上面色煞白的女子,無疑,她是美麗的,失去血色的面龐非但沒有減弱她的貌美,反倒顯得烏發(fā)更墨、瞳仁更亮,這般盈著淚看著人,極之動人。
    “沒死。”他似笨拙地開口,“你、你,莫哭。”
    崔望這一開口,鄭菀的淚反倒落得更厲害了,她哭時,也跟小貓似的,并不出聲,只是咬著唇若一枝梨花春帶雨,“當(dāng)真?”
    “當(dāng)真。”
    鄭菀破涕為笑。
    “他守了你半日,耗費了許多萬金難求的靈藥,親自用元力助你化,才將你救過來。”
    “你是說不害了我性命?”
    “我可是盡力避開了你心脈。若你不幸…那也只能自怨倒霉。再者,不做的逼真一些,如何能瞞過他?誰能想到,你會用性命博一顆活棋呢。”
    “那蠱呢?”
    “成了。”
    鄭菀不說話,崔望亦不是多話之人,屋內(nèi)氣氛一時凝滯起來。
    崔望咳了聲:“夜已深了,我也該告辭,明日再來為你治。”
    鄭菀卻一把拽住了他袖子,似意識到什么,又快快放開,只是問:
    “崔先生,你明日……可還會再來?”
    “會。”
    “還有,我阿耶、阿娘怎沒來……”
    崔望這才愣了愣,意識到自己疏忽了什么,“便在門外。”
    “他們可……可還好?”
    崔望抬手一拂,便將門打開了,如水的月光傾瀉進(jìn)來,他回頭看了眼,才走出門外:
    “你自己看罷。”
    中庭站著的鄭齋、王氏、太子、容怡不約而同地看過來,卻見方才還緊閉不出的大門打了開來,一個身著寬袍大袖的年輕郎君執(zhí)劍而出,血袍披身,有月色侵染,卻化不開其身上濃重的冰與雪,一張臉如雪玉雕就,明明眉目還算舒展,卻讓人望而生畏。
    “醒了。”
    崔望話是對著鄭齋說的,可剩余的幾人一聽,一窩蜂地都涌了去。
    太子被截了下來,他看著胸前橫著的一把劍,劍泓照水,明明無一絲血漬,卻讓人遍體生寒:
    “作、作甚?”
    “你不能進(jìn)。”
    崔望淡淡道。
    太子喉嚨咕噥了一聲,縱使心底熱切,到底不敢與他強來,委委屈屈道:
    “可、可國師大人方才也進(jìn)了。”
    還一呆呆了這許久。
    “我不一樣。”
    “如、如何不一樣?”太子鼓起勇氣,“莫非國、國師大人欲娶鄭小娘子為妻?”
    屋外單方面的劍拔弩張,并不影響屋內(nèi)其樂融融的氣氛。
    王氏好一通“心肝肉”地叫,鄭齋更是心如刀割,縱使知道此一去無異于與虎謀皮,可閨女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兒,到底讓人煎熬。
    “阿耶,阿娘,我沒事。”
    容怡卻開始活靈活現(xiàn)地說起,容沁在宮里大發(fā)雷霆地發(fā)脾氣的場景:“容沁姐姐一聽菀娘是叫國師大人送了來,竟當(dāng)場將太后娘娘送的夜光杯都給砸了,現(xiàn)下正跪在雎安宮受罰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