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望抬袖一拂,于眾人圍坐中央,出現道道華光,不一會兒,青石板地面竟破石而出一株青碧樹,莖稈筆直如碧玉雕成,一人高,無葉無花,唯獨頂端有一個水滴狀的朱紅果實。
    “若所行所言為妄,朱果便會滴墨。此墨服下,自然便會順從心意。”
    鄭菀心下發慌,拼命叫“燼婆婆”,可燼婆婆不理她,她只能面上裝作無事,等著太子去院中摘花。
    太子未去多久,便帶了一朵嬌艷的滴露海棠回來。
    紅艷艷的花冠,正新鮮著,一朵露珠兒還好好地淌在花瓣上。
    “好極。”容沁撫掌,“太子哥哥的眼光向來是好的。”
    柳二娘子仰臉期待地看著他。
    太子將海棠遞給了柳二娘子,誰知海棠一落入柳二娘子之手,朱果突地由紅轉黑,不一會,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滴出了墨汁一般的膠露。
    膠露被崔望抬袖一拂,送到了太子嘴前。
    柳二娘子的笑僵在了臉上,連容沁也沒想到,倒是懷王、晉王互視了一眼,露出彼此才懂的笑意。
    “太子請服。”
    太子閉緊了唇:
    “孤心儀之人不在此間——”
    “大哥,你可不能在關鍵時刻認慫啊。”懷王道。
    “是啊是啊,愿賭服輸,咱們頑游戲,哪好輸了便抵賴的,服,快服!”晉王拍腿催促。
    太子看了崔望一眼,心不知怎么一怵,那日的逼人劍鋒又一次赫然再現。他眼一閉,抬手便將墨露送往口中,還未咽,便覺一股暖流自喉間往腦袋里沖。
    容沁瞪大著眼瞧,想看一看太子哥哥真心歡喜的人是誰,反正不能是鄭菀,能那般干脆利落地退婚,怎么可能是她?
    柳二娘子也在看。
    海棠花被太子抽出時,枝條割傷了她的手,也一同割傷了她的心,她看著太子徑直走到那弱不勝衣的美人前,直直將海棠花往她面前一送。
    鄭菀,竟然是鄭菀!
    鄭菀自己也沒想到,抬頭時小嘴張成了一個圈,“我?”
    太子點頭:“是你。”
    “孤心慕你良久,稟了皇父,好不容易將你定下,月月制箋、日日衷腸,不論去往何處,總記得要與你買新鮮玩意送來,一日一日總算與你相熟了起來。可誰料等你及了笄,皇父卻要孤與你退親……巍巍皇權,縱太子又如何?不過是一任人捏圓搓扁的玩意兒。”
    鄭菀面無表情地接過海棠花,她并不動容,再是深情,于她也無補。接花時,她下意識抬頭看了崔望一眼,卻見他那眸光森然,好似里面蟄了一只猛獸。
    “好了,下一輪。”
    容沁給太子打了圓場。
    太子卻不欲再坐,抱拳匆匆告辭,說要去園中散心。其余人見他面色不對,自然不會強留。
    等他一走,繡球又走了幾輪,誰知到第五輪時,竟落到了國師手里。
    這下,場上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提問、提要求了,連容沁都跟鵪鶉鳥一般閉嘴,安靜地躲一邊去了。
    “沒人提?沒人提,便過吧。”
    鄭菀顫巍巍地舉起手:
    “我有。”
    崔望看著她馥白的小臉,以及毫無血色的唇瓣:
    “你說。”
    “崔先生可曾對菀娘有過一刻心動?若有,可否對菀娘說一聲——”鄭菀直直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甚念你’。”
    這句話仿佛不是要他對她說,而是她在虔誠地對他說。
    ……不過幾日。
    崔望忍不住闔上了眼睛,可鼻尖卻又聞到了那日的氣息,寂寂春日里明軒堂依然燒著火盆,榻間紫檀木的香氣與女子的發香繚繞在一起,成了夢中揮之不去的氣味。
    那雙漂亮的眼眸,燃著煌煌之欲,含著澀澀之羞,芬芳馥軟,讓人恍惚覺得,世間再不會有這般奪人之美。
    “菀娘,你莫不是失心瘋?國師大人怎會對你心動,還說這些……知也不知羞!”
    容沁怒了。
    鄭菀在心里默數“一”“二”“三”,數到十下便惶急地站了起來,本便白的臉越發蒼白如紙,隨著座下與地面摩擦發出巨大的一聲響,急急道:
    “諸位慢頑,菀娘還有些事,告辭。”
    在亭上所有人看來,鄭菀不過是因著國師長久的沉默而難堪,隨便尋個借口要走,容沁欲攔,卻叫容怡纏住了,讓她繼續:
    “重新來,重新來一輪。”
    “抱歉。”
    崔望一頷首,“還有些事兒。”
    他起身,抬袖一招,方才的碧樹便消失不見,直接揚長而去。
    懷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我怎么瞧著,國師大人倒像是奔著……鄭小娘子來的?”
    “胡說什么,國師大人怎會看上那種不知廉恥之人?”
    容沁懟了回去。
    ————————
    在過去的熟人們揣測萬端時,鄭菀已經掩面奔出了梨迦亭,在接應侍女的示意下,去了梨迦亭后方的花園。
    “小娘子,可要回府?”
    鏍黛跟著她。
    “難得容怡高興,等宴過了再走罷。”
    鄭菀搖搖頭,“你我在此處歇歇。”
    她繞著假山,沿著小徑慢慢散步,心道虧得急中生智,不然今日這老底便要叫那姓崔的看穿。不過……他若對她生疑,為何之前不用?
    想來是陰差陽錯才是。
    走到一邊,果然見太子靠在一棵梨花樹下,神情恍然。雖說早就預料到,鄭菀仍然恍惚了一瞬,可思及夢中所見,心又硬了起來。
    這般只會怨天尤人,坐視她叫人踐踏凌-辱的懦弱之人,她情愿不要。
    所以,也莫要怪她今日利用他了。
    這本便是她計劃的一環——她叫人引他來此,自然是需要他的所謂“癡心”一用。
    花苞已綻了一半,風一吹,便有濃郁的香氣伴隨著荼白的花瓣兒落下來。
    鄭菀急急轉身,踩過地面枯枝的聲音將太子從回憶中驚醒。
    “菀娘!你怎會來此?!”太子大驚之下驟然一喜,“你還是念著孤的,是也不是?”
    “太子錯了。”
    鄭菀重新轉過身來,“菀娘不過是貪看風景,錯入此處。”
    “你竟然說‘錯’?你可還記得,在此處,孤為你撿過一只風箏,那時菀娘你才八歲。”太子癡癡地看著她,“孤一直記著,記到了現在。”
    鄭菀看著他手邊散了一地的酒瓶碎片,濃郁的酒氣傳開來。
    “太子你喝醉了。”
    “孤沒醉!孤、孤是心里苦!孤只能看著你什么都不能做!”太子試圖來拉她,“孤初遇你,便此、在此埋下了一壇女兒紅,等著你快快長大,嫁予孤,新婚之夜,孤便能與你一同飲此酒,可、可那人來了!皇父說,孤不能娶你!因為你是他從前的未婚妻!孤今日,便把這酒挖出來喝了,便當今日是你我成婚……”
    “太子糊涂了。”
    鄭菀容色淡淡。
    “孤沒糊涂!孤讓宮人每月來此摘一回梨花,梨花沒了便桃花,你愛的花箋,每一張,都是孤親手為你做了送去,可孤聽說,你卻用那花箋日日寫情、張張表意送與他,孤、孤心碎欲死!”
    “殿下!”
    太子身邊的閹人欲來拉他,被甩開了。
    “滾、滾開!”
    鄭菀看著他:
    “那又如何?”
    “菀娘,菀娘!”太子甩開身邊人,伸手來抱她,叫鄭菀躲了,只捉住一只袖子,“你現在歡喜他了?不歡喜孤了,是不是?”
    鄭菀看著袖子:
    “太子放手。”
    “不放!”太子趁她不備,一把抱住她,“孤不放!我不放!你與孤、啊不,我,一同私奔去,我大不了不做這太子了,不娶那柳二娘子——”
    “嘩——”
    一陣颶風,將兩人撕擼開來。
    鄭菀只感覺腰間被一只灼熱的手臂緊緊錮著往后退去,而原先抱著她的太子則被掀得東倒西歪。
    “崔先生?”
    她驚訝地轉過頭。
    崔望冷冷地瞥她一眼,猛地又一掌推出,方才還掙扎著要爬起來的太子被一股氣勁擊倒,悶頭倒地、人事不知。
    “你殺了他?”
    鄭菀讓自己尖叫了起來。
    崔望始終一言不發,只是禁錮著她的手更用力了,鄭菀只覺得一陣風起,自己便如騰云駕霧一般,一個晃眼被帶到了一片爛漫的海棠花林。
    一樹一樹海棠盛開,紅的、白的、粉的,還未到季節,卻開得華盛爛漫。
    明明是這般美麗的場景,鄭菀卻覺出風雨欲來。
    一只盒子啪地被崔望從袖中丟了出來,未見落地便打了開來,她看到她寫了許多的桃花箋被一陣風撕成了碎片。
    “你的桃花箋。”
    崔望看著紛紛揚揚的紙屑。
    “崔先生!”
    “你的海棠。”
    一株株海棠被一股巨力連根拔起。
    鄭菀愕然地看著崔望,他垂目看著她,眼里的星辰荒漠、山川冰雪全部消失了,只余下滄海橫流、波濤滾滾,仿佛要將這世間的一切都毀滅殆盡。
    她終于感覺到了恐懼,可恐懼之余,又有點兒興奮。情蠱不是無根之水、無源之花,卻能將一切**催化擴大,而此時的崔望,不穩。
    她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崔先生,你干什么?!”鄭菀驚恐道,“你竟、竟殺了太子?!”
    “你關心他?”
    “關崔先生何事?崔先生不是對我不屑一顧么?”鄭菀似是被激怒了,一雙眼里藏著傷心與憤慨,“我等在崔先生眼中不過一只螻蟻,想留便留,想殺便殺,太子如此,我亦如此。”
    “你歡喜他?”
    “崔先生既不歡喜我,又何必管我關心誰?既不歡喜我,在須臾之地又為何要百般照顧、救助于我?又為何在回來后,耐心與我療傷?!又為何要那般、那般親我?!”
    “何不讓我早些死心,好——”
    “好再讓你去找太子?”崔望目色沉沉,眸中風雨欲來,“鄭菀,你可還有廉恥?”
    “廉恥?”鄭菀捂住嘴,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眸中盡是受傷,“崔先生你問我廉恥?”
    “是,當日是我情不自禁先親了崔先生,可后來也是崔先生你抱著、抱著——”她兩眼泛紅,放下手,“好,你既說我沒廉恥,我便沒廉恥給你看!崔先生不要,歡喜我鄭菀的人多了去。”
    “你敢。”
    “我有何不敢?”鄭菀欲掰開他手,“我便找他們做你上回沒做完——”
    “唔——”
    她驀地睜大了眼睛。
    崔望猛地親了上來,他用一只手卡住她的下巴,虎狼一般攫住了她的嘴唇,狼吞虎咽一般吞了進去。
    鄭菀的唇被他吮得生疼,伸手推他,雙臂卻被牢牢地禁錮在懷里,動彈不得。她“唔”了一聲,趁崔望沉醉,一口便咬了下去,毫不留情,可直到唇間嘗到了鐵繡味,崔望依然不曾放開她。
    他吮著她,直到鄭菀反抗力度漸漸弱了,才抬頭,唇間染血,玉作的臉上眉目漆漆,森然一片:
    “誰敢碰你,我便殺誰。”
    到此時,少年劍君骨子里的殺性,終于露了出來。
    鄭菀捂著唇,眼淚撲簌簌地落:
    “你——”
    “他沒死,不過——”
    崔望溫柔地替她揩去淚水,聲音卻是冷的,“再叫我撞見,我的劍便不聽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