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宴當(dāng)日，首輔府。
    “小娘子這頭發(fā)是真真好，又黑又亮，整個上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梳頭娘子利落地綰出一個望月墮仙髻，取來妝奩，“今日赴宴，小娘是簪這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diǎn)翠步搖，還是云腳珍珠卷須簪？”
    “便這支吧。”
    鄭菀伸出皓腕，打開妝奩最下一層，從里面取出一支紅寶石玳瑁簪。
    簪子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不是如今的時興式樣，倒是簪頭的紅寶石看上去還有幾分貴重。可這貴重，對常年簪南海明珠、佩羊脂白玉的鄭小娘子來說，還是顯得寒酸了些。
    梳頭娘子并未多問，小娘子看著性好，實(shí)際是個說一不二的，將簪子簪好，便先告退了。
    鄭菀照了照鏡子，只覺得妝面太過素凈冷清，便干脆取來朱筆親自在額心描了朵梅花，點(diǎn)上細(xì)細(xì)的金葉，抿了抿胭脂，才問身后的侍女：
    “胭脂，如何？”
    胭脂張大了嘴巴：
    “小娘子這般……美極了。”
    鏍黛捧著針線上人連夜用云錦裁制出的大袖衫進(jìn)門，笑道：“從明日起，怕是整個上京都要流行這花鈿了。”
    鄭菀意思意思地掀了掀唇。
    沒再多說，起身任鏍黛和胭脂一人一邊服侍著穿好大袖衫，披上披帛，正待出門 ，卻見鏍黛欲言又止。
    “有何不妥？”
    “娘子忘了搽珍珠粉。”
    這可是用上好的南海明珠磨研出的珍珠粉，上臉潤澤細(xì)膩，小娘子平日里最愛用。這幾日不知為何，碰也未碰。
    只畫了黛眉，點(diǎn)了朱唇。
    鄭菀搖頭：
    “這些妝粉都收起來，以后莫要再用了。”
    夢中許多情節(jié)醒來時便已模糊，卻偏偏還記得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連鄭菀都覺得可笑——那些會飛天遁地的仙女兒對這些凡間妝粉頗是不屑，說會害臉。
    既如此，不用也罷。
    “喏。”
    鏍黛福了福身，與胭脂一人一邊攙著小娘子去與王氏匯合。
    首輔府的馬車便停在門口，鄭菀與母親一輛，侍女們一輛，倒是本該陪她們?nèi)サ泥嵏覆辉谲嚺浴?br/>     “阿耶呢？”
    王氏搖頭：“你阿耶接了個信兒就出去了，只說我們先去，他隨后便到。”
    鄭菀正奇怪，卻見父親身邊的長隨在車邊與她打眼色。
    她撫了撫額頭，假托困倦想在車上歇息一會，便與母親一前一后分上了兩輛馬車。鏍黛隨侍一旁，遞來一張紙條：
    “大人送來的消息。”
    鄭菀展開，卻見父親與她說，果真在登聞鼓旁發(fā)現(xiàn)了可疑人物，現(xiàn)已趕去，勿念云云。
    時間提前了 。
    鄭菀悚然一驚，不明白時間的提前意味著什么。
    夢中那失了妻子的苦主跑上京來告御狀，言她鄭家欺男霸女十條罪狀，分明是在上林宴后。
    “父親……可還有旁的話帶到？”
    “大人說，今日恐宴無好宴，請小娘子務(wù)必當(dāng)心。”
    不過尋常的吩咐。
    “罷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
    車窗外，馬車正轆轆駛出榮和巷，往城外西郊而去。
    上林宴便擺在西郊的梅園。
    梅園占地千頃，可跑馬蹴鞠、曲水流觴，最神異的是，近二十年來，梅園中臘梅常開不敗，盛態(tài)極妍，早成了御用的皇家園林，常年由京畿衛(wèi)把守，只在特殊時候開放。
    未到地方，便可見華亭彩蓋，香車寶馬，將梅園正門前那條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水泄不通。有貨郎炊飲煮茶，沿街叫賣。
    “倒比往年看著還熱鬧些。”
    鏍黛將一邊的車簾子打起。
    道旁的青松翠柏都墜上了細(xì)巧的鈴穗子，打了結(jié)，風(fēng)一吹，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窒矐c又漂亮。
    鄭菀笑了聲：
    “必是熱鬧的。”
    今日這宴，由圣主著禮司與戶司共同協(xié)辦，說是百官同樂慶賀豐年，實(shí)際全是為了討好那位貴不可言的國師大人，不拘珍寶頑物，還是美人珍饈，只要能討得這位大人一星半點(diǎn)的歡喜，便值了。
    鄭菀來這，也抱著同樣的目的。
    來前她細(xì)細(xì)思慮過了，不看夢中所見，只看過去，也知鄭家將崔望是得罪得死死的，一點(diǎn)兒轉(zhuǎn)圜余地都沒有。
    放戲本子里看，當(dāng)年先是他爹讓管家將他當(dāng)打秋風(fēng)的趕出去，后是幼年猖狂的她著人賞了他一頓板子——怎么看，都該是被壓在地上打的反角兒。
    她想要劍君那顆心，簡直是癡心妄想。
    不過，再壞，也沒有現(xiàn)在壞了。鄭菀從不缺火中取栗的勇氣，至于最后取沒取著——她不愿想。先接近人，設(shè)法消除對方的惡感，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可要讓胭脂拿著名帖去通報——”
    “不必。”鄭菀搖搖頭，“他們等得，我鄭家也等得。”
    阿耶這安雎門一跪，跪得是朝野震動，再加上太子此時退親，她鄭家失去君心已是鐵板釘釘。
    上有意，下必效之。
    實(shí)不必自取其辱，腆著臉面上去給人打。
    “喏。”
    鏍黛垂首應(yīng)是。
    “可是菀娘？”
    這時旁邊傳來一道尖亮的嗓子。
    鄭菀向窗外看去，卻見并轡的一輛馬車簾子也打了起來，前日才見過的蔣三娘子正探頭探腦地朝外看。
    這些武將出身的勛貴子弟總是那么魯。
    “三娘子。”
    鄭菀持身雅坐，微微頷首。
    蔣三娘：“難得菀娘也與我們這幫人一同等，來來來，請你吃茶。”
    “不勞煩三娘子了。”
    鄭菀淺笑拒絕。
    誰料這拒絕竟似惹怒了對方，蔣三娘子柳眉倒豎，快語譏諷：“此時不吃，說不得過幾日，連這茶也沒得吃了。”
    “若真有那一日，希望三娘子還能如今日這般慷慨，給故人一碗茶送行。”
    鄭菀慢悠悠地回道。
    蔣三娘子一噎，噎完倒有些佩服這姓鄭的了，到這般地步還能處之泰然，也是一種本事。
    以鄭家在朝堂的眼線，不可能不知道，今日這宴上太子要與柳家姐姐定親。
    不過，她知道的，要比其他人還多些。
    昨夜她阿耶吃了點(diǎn)酒，又哭又笑地在她阿娘那撒了回酒瘋，她正巧也在，聽了兩句什么“兔死狐悲”之類的話頭，約莫是什么“只待登聞鼓一響，數(shù)罪并罰，便要抄家”云云，想來想去，京中最近見惡于圣主的，也唯有鄭家了。
    她阿耶知道，怕也是因他身兼神機(jī)營統(tǒng)領(lǐng)之職。
    看著一無所覺的鄭菀，蔣三娘是又可憐又解氣，只覺得擁堵在胸口的郁氣一朝得散，痛快得很，正欲再說上兩句，卻突拿帕子掩了嘴，驚呼：
    “國師大人！”
    鄭菀不知，世情遠(yuǎn)比她夢中所見還要險惡，留給她的時間，不是一個月，許短得只有一個宴請的時間。
    她此時正轉(zhuǎn)著頭，隨三娘子往遠(yuǎn)處看。
    梅園道外，遠(yuǎn)遠(yuǎn)行來一輛馬車。
    拉車的兩匹馬通體雪白，明凈似雪，四蹄奔騰猶若騰云駕霧，不過一個錯眼，便已到了近前。
    “咴——”
    “咴——咴——”
    全場的馬兒突然仰天長嘶，拉著自家車架動了起來，不到一會，正中便讓出一條寬闊的大道，足夠容兩輛馬車并行而過。
    等國師府的馬車飛馳而過，馬兒們重新抬起頭顱，道路恢復(fù)亂象時，才有人如夢初醒地問出一句：
    “這……便是國師？”
    “真仙家氣象也。”
    鄭菀心中激蕩。
    親身經(jīng)歷書中所謂“萬獸臣服”之景，方覺震撼。那一對拉馬的神駒，也不是真的馬兒，而是傳說中的獨(dú)角獸，只不過被崔望施加了障眼法。
    “也不知這國師大人生的何等模樣。”
    蔣三娘一臉向往。
    “你也不知？”
    鄭菀想起那日傘下所見的一截美人頸，確實(shí)襯得上書中所言“冰雕玉鑄”了。
    “阿耶說，連圣主也沒見過。”
    蔣三娘喃喃道，待回過神，發(fā)覺與她搭話的是鄭菀，臉色頓時一僵。
    鄭菀卻朝著馬車消失之處出了神，旁人不知，她卻知道，馬車中坐著的所謂國師，不過是個“傀儡人”。
    真正的國師，早服下了易容果，變成了一位平平無奇的年輕人，入梅園享受“凡塵洗禮”了。
    她要做的，不過是抓緊時機(jī)，結(jié)交這個易了容的平平無奇崔郎君。
    禮司與戶司共同操辦宴會，鄭菀也沒等上太久，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入了園。
    梅園極大，以一瀾珀湖分左右，湖左是假山奇石，小橋流水，湖右是亭臺樓閣，便最上京最富盛名的“驪泗湯”也在湖右。
    鄭菀跟著母親走了一段，在距離蘭澤院還有百米時停住了腳步。
    “菀菀？”
    王氏轉(zhuǎn)過頭，催促她。
    鄭菀左手摁著肚腹，面色赧然：“阿娘，約莫是馬車上多進(jìn)了些糕點(diǎn)，菀菀、菀菀想……”
    小娘子皮薄，說不出來。
    領(lǐng)路的侍女掩嘴笑了一聲，指了指左近的月亮門：
    “此處第二間便是女眷更衣之處，今日梅園人手短缺，婢子不便前去，小娘子更衣完自來蘭澤苑便是。”
    “阿娘，您先去，菀菀一會便來。”
    王氏欲言又止，在鄭菀推了推后才邁步，走了兩步又回頭，神情關(guān)切：“當(dāng)真不要緊？”
    “阿娘，快去。”
    鄭菀跺腳，小女兒的羞惱展露無遺，“再不去，女兒便惱了。”
    王氏這才又轉(zhuǎn)身走了。
    做戲要做全場，鄭菀當(dāng)真去了更衣室一趟，打發(fā)走鏍黛，讓她去馬車上另取一套衣裙，而后從月亮門旁的拱門出了去。
    方才的小侍婢便等在那，福了福身：“小娘子，一切安排妥當(dāng)。”
    “不必跟來。”
    拱門外連著一條鵝卵石小徑，曲徑通幽，沿小徑行了一會，便到達(dá)了目的地。此時天空撲簌簌又開始下起了雪粒子。
    鄭菀攏了攏羽毛大麾，便往前去。
    前方有碧波萬頃，有睡荷風(fēng)竹，有小樓亭閣，唯獨(dú)沒有人。
    鄭菀沿湖緩緩走了一圈，才找到了夢中所見的歪脖子樹。樹身需三人合抱，枝干遒勁，許是雷勁，這樹被劈得一半焦黑，可還剩一半，還頑強(qiáng)地活著。
    誰能想到，這枝葉都落光了的樹上，坐著一個人。
    仙家手段，當(dāng)真神異。
    鄭菀心下想著，伸手撫了撫粗皮褐皴的樹身，滿目感懷：
    “你還在，真好。若明年我還在……”
    她隱去了話頭，攏著大麾直挺挺地站著，任雪落滿頭，抬頭望著杳杳碧波，良久無語。
    崔望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鄭氏女兒，梅花鈿，云錦衣，凡人界最珍貴的雀羽做麾、珍珠做履，當(dāng)真是貴氣凜然。
    若不看品行，只看顏色，便放在玄蒼界，這位都算得上難得一見的美人。
    他無波無緒地轉(zhuǎn)開頭，將視線落在不遠(yuǎn)處的湖泊里。
    不到一會，卻聽樹下傳來細(xì)碎的哽咽，仿佛是人哭得狠了，閉著嘴拼命忍著，卻還是忍不住跑出來的調(diào)兒。
    崔望往下去了一眼。
    卻見方才還傲然凌雪的姑娘此時將自己縮成一團(tuán)，躲在樹后，悶頭躲在大麾里，哭得一顫一顫的。
    似乎意識到發(fā)出了響聲，她又拼命地收，收又收不住，開始打嗝。
    崔望隨手施了個隔音罩，一個美人的哭聲，在他的人生里，連點(diǎn)漣漪都激不起。他又重新看起湖來。
    鄭菀哭了會便不哭了。
    她拍拍方才蹲下時沾到的草葉，慢條斯理地將方才的狼狽全部打理齊楚，確保旁人一點(diǎn)都看不出才歇。
    遠(yuǎn)遠(yuǎn)見一群京中出了名的紈绔子弟靠近，轉(zhuǎn)身欲走。
    “哎哎哎，別走啊。”
    “瞧瞧，這不是當(dāng)初那不可一世的鄭氏菀娘嗎，一個人躲這哭鼻子呢？”
    “太子殿下不要你，哥哥要你，來哥哥懷里，回頭哥哥就稟明阿耶，娶你回家做十八房小妾。”
    “放肆！誰給你的狗膽，膽敢辱沒一介朝廷大員之女。”鄭菀挺直了背脊，再邁不動一步。
    她也確實(shí)走不了，這幫人紈绔歸紈绔，也是打小在馬背上長大的，腿腳功夫利落，追個女人還不在話下。
    “喲呵，放肆？！”
    曾經(jīng)被她當(dāng)眾敕了一鞭的京中小霸王梁國公次子哈哈笑了，“兄弟們，你們聽聽，這鄭清蕪還敢傲呢，誰不知她鄭家即將大禍臨頭，改日要在教坊司相見，我等恐怕要心疼了。”
    “這第一美人流落煙花，成了千人枕萬人嘗的貨色，豈不可惜？”
    “不如在這之前，我等先嘗嘗？”
    鄭菀“氣得”渾身發(fā)抖，如風(fēng)中瑟瑟的柳葉，偏背還是直的，從未彎下去那么一瞬，咬著牙往湖邊退：
    “癡心妄想。”
    鼻尖嗅到的濃重酒味告訴她，安排的這場戲，到火候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