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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葬(三)

    這一箭是對著秋月射來的,疾行之快,完全避無可避,辛湄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銳的破空聲便貼著耳邊急轉(zhuǎn)直上僅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換向往天際射出,并未傷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氣,抹一把冷汗,回頭問:“那人是誰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將軍族人,我們不可以逃,不然他寧可殺掉我們,也不許戰(zhàn)鬼一族背上逃跑的恥辱。”
    高臺上的戰(zhàn)鬼再次拉滿長弓,卻并不射出,像是一種無聲而冷酷的威脅。
    “好混賬!”她怒了,“我就知道長著紅眼珠子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你小聲點(diǎn)啊斯蘭默默垂淚,她是不是忘了將軍也是紅眼睛?
    “我去找他講理。”
    辛湄跳上馬背,一抖韁繩,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云驊撒開四蹄御風(fēng)而跑,將斯蘭驚恐的叫聲甩在后面,眨眼便來到高臺之上。
    臺上駐守的弓箭手們紛紛搭箭瞄準(zhǔn),酈閆認(rèn)出她是陸千喬的妻子,只得放下長弓回頭道:“白老將軍,不可傷害這位姑娘,她只是個普通平民?!?br/>     白宗英面沉如水,仿佛沒有聽見,雙眼只盯著關(guān)外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酈閆遠(yuǎn)遠(yuǎn)向辛湄合手行個禮:“辛小姐,家兄如何會讓你離開皇陵?”
    “你給我過來?!毙龄厣斐鲆桓种?,朝他勾勾。
    酈閆猶豫著縱身一躍,大鳥一般輕輕站在馬背上:“我來了。辛小姐,家兄在何處?”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馬背上,抬頭怒瞪他:“你要?dú)㈥懬蹋 ?br/>     “我怎會殺他”酈閆搖搖頭,“你不懂我族規(guī)矩。”
    “他都不能動,臺子上那個混蛋將軍還只給他破破爛爛的人馬!你還用箭盯著他!這樣的規(guī)矩一點(diǎn)也不公平!”
    酈閆沒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這確實(shí)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酈朝央教唆皇帝,把陸千喬派來扯后腿,分給他的兩千人馬戰(zhàn)斗力還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陸千喬就算馬上覺醒了,這場仗也未必能贏。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縮。
    戰(zhàn)鬼一族就是這么不懂圓滑的變通,擁有著近乎頑固愚蠢的傲氣。重要的不是被誰殺死,而是死在何處。死在戰(zhàn)場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極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這是他們的真諦。
    “你們根本是坐視他去送死不對!你們拿著刀子逼他去死!戰(zhàn)鬼都是這樣覺醒,難怪你們這一族人越來越少!都是被你們自己害死了!”
    酈閆沉下臉:“辛小姐,請你謹(jǐn)慎出言?!?br/>     “我沒有什么‘僅?!脑捯f了?!毙龄刂敝笨粗澳闩c其拿箭殺自己族人,不如叫臺子上那個混蛋將軍多放點(diǎn)人出來殺敵。農(nóng)民兵一天到晚鬧事,就是因?yàn)橛羞@些只吃飯不干活的將軍在!將軍能有像湯圓一樣圓的嗎?!”
    酈閆回頭看一眼白宗英,她說話的聲音很響,估計(jì)白宗英每個字都聽得明明白白,因?yàn)樗哪槵F(xiàn)在比青菜還綠,氣得一個勁抖。
    “開門!”
    白宗英怒吼一聲,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馬背,帶領(lǐng)一群精兵沖出了關(guān)口。關(guān)外兩千殘兵突然得到后援,還是白老將軍親自領(lǐng)兵,士氣頓時高漲起來,局面瞬間出現(xiàn)了微妙的轉(zhuǎn)變。
    遠(yuǎn)處秋月背上的斯蘭也趁空閑替自己上了傷藥,妖怪的恢復(fù)力本就強(qiáng)悍,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傷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擻精神,翻身跳下去,揮舞長刀繼續(xù)廝殺,比方才還要勇猛,瞬間就將周圍清空一小塊。
    “對嘛,這樣才公平?!毙龄乇е觳玻瑖?yán)肅地點(diǎn)頭。
    酈閆看看她,再看看下方生良性變化的戰(zhàn)局,突然對陸千喬起了另一種層次的尊敬能選個這么彪悍的老婆,少爺?shù)难酃庹娌诲e。
    “那個在下酈閆,酈氏一族人。”他懷著敬意禮貌地介紹自己。
    辛湄唇角一彎,對他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一只手偷偷伸進(jìn)包里,摸到了新買的兩包花椒粉,經(jīng)過酈閔一戰(zhàn),她認(rèn)為花椒粉在某些時刻比飛刀和毒鏢都要靠譜。
    正準(zhǔn)備順風(fēng)撒出去,報復(fù)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為,忽聽遠(yuǎn)方傳來一陣凄厲而綿長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又像是對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酈閆的臉色瞬間變了,翻身躍下馬背,往前方戰(zhàn)場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么事了嗎?辛湄掉轉(zhuǎn)馬頭,便見秋月在半空中驚慌失措地拍著翅膀,從它背上直直墜下一個人陸千喬!
    整個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來,他就那樣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站了起來!斯蘭狂喜之下?lián)]舞長刀,將身邊礙事的農(nóng)民兵盡數(shù)趕走,連滾帶爬地奔到陸千喬身邊。
    “將軍!你度過變身劫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陸千喬微微仰著頭,泥土沾染了半邊臉。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雙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個石頭人似的動也不動。
    “將軍?”斯蘭疑惑地再喚一聲。
    下一刻,一雙無神的血紅的眼對上了他,斯蘭只覺喉嚨一緊,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嚨單手提了起來。手里的掩月長刀被輕易奪走,斯蘭費(fèi)力地掙扎著,感覺自己被重重拋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覺醒的戰(zhàn)鬼在吼叫,凄厲的聲音穿透整個戰(zhàn)場,所有人都忍不住朝這里望來。
    長刀在風(fēng)中劃出優(yōu)雅而銳利的曲線,刀身還殘留著鮮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陸千喬面無表情提著這柄長刀,似一枚剛剛離弦的箭矢,沖進(jìn)人群。
    沒有章法,沒有神智,他整個人似乎都變成一柄銳利的寶刀,所到之處,銳不可當(dāng),而且他殺的不光是農(nóng)民兵,連自己人都?xì)ⅰ]有人能抵御那柄仿佛來自地獄的掩月長刀,它揮舞過的地方,鮮血斷肢滿地。
    辛湄騎著烈云驊狂奔而來,一路躲避閃爍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陸千喬!”她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含笑轉(zhuǎn)過身,朝她伸出雙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我的寶貝,你過來。”
    她紅著臉撲進(jìn)他的懷抱。
    “我們以后再也不分開!”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對她的聲音有反應(yīng),猛然轉(zhuǎn)身,橫起掩月長刀,直劈過來。烈云驊悲嘶一聲,被銳利的刀風(fēng)劈去一小塊頂皮,辛湄只覺肩上一陣銳痛他的刀風(fēng)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馬背轉(zhuǎn)身便跑,比兔子還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蘭忍不住大吼:“你去哪里?!將軍醒了??!”
    她四處張望,找了塊比較靠譜的半人高巨石,飛快躲在后面,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陸千喬貌似失心瘋了。”
    呃?!她跑來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為的不就是和將軍同生共死?!這種時候,她難道不該是流著眼淚撲上前緊緊抱住將軍,大聲呼喚失去理智的將軍的名字嗎?!
    斯蘭氣急敗壞:“那只是還未適應(yīng)戰(zhàn)鬼龐大的力量!你過去他說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頭看了看,陸千喬還在拿著刀亂殺人,她立即把腦袋縮回來。陪著他是一回事,被他殺死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明顯是在失心瘋的癥狀,她過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誰的聲音都聽不見,可一定能聽見你的!”斯蘭仍然不放棄。
    呃,把他喊過來,然后舉刀把他倆劈成肉末么?
    辛湄為難地看著他:“你你被趙官人附體了?”
    斯蘭登時猶如五雷轟頂般僵硬了。
    “這次覺醒要是成功,少爺就算順利度過變身劫了!”
    酈閆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站在巨石上,滿心喜悅地開口。
    辛湄抬頭看著他:“你怎么也躲在這里?!不上去阻止他亂殺人嗎?”
    酈閆愣了一下:“少爺在覺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愛殺多少便殺多少,統(tǒng)統(tǒng)殺光也沒所謂?!?br/>     “他殺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馬呀!你們不是為皇帝干活的嗎?”
    酈閆面上有一種冷酷的神情:“戰(zhàn)鬼除了天神,不會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這里的人都?xì)⑼炅?,就會過來殺他們幾個了吧?
    辛湄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悄悄伸出半個身子,陸千喬已經(jīng)離開她好遠(yuǎn),從頭到腳都被鮮血浸透別人的鮮血。
    許多人圍著他,卻又不敢靠近他,驚恐又沉默地看著他凄厲地嚎叫,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掩月長刀為他緊緊攥著,因?yàn)榭沉颂嗳硕砥鸬牡犊谝幌乱幌轮刂嘏诘厣?,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狹長的深坑。
    他現(xiàn)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經(jīng)滿是汗水。這樣子的陸千喬她從沒見過,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瘋狂殺戮的戰(zhàn)鬼本能。難道她真要像斯蘭說的那樣,以驚天動地的陣勢沖過去抱住他,再用杜鵑啼血般的聲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惡心,還是算了吧。
    掩月長刀忽然被高高舉起,陸千喬做出準(zhǔn)備投擲的動作,目標(biāo)是遠(yuǎn)處山頭的白帳篷!那好像是農(nóng)民兵領(lǐng)武爽的營地吧?
    長刀周身渲染了一層血紅的光芒,脫手而出,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呼嘯聲,紅色流星般疾射而出。與上次殺虎妖一樣,長刀似乎擁有了自己的生命,繞著帳篷上下飛舞,眨眼便將它撕成了碎片,連著碎片一起爆開的,還有大片碎末血肉,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原本在帳篷里的人。
    “常勝王!是常勝王!”
    農(nóng)民兵開始躁動,所有人都知道,帳篷里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勝王的武藝。第二領(lǐng)無聲無息就死了,對他們的打擊實(shí)在太過巨大,連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馬掉頭便跑:“撤!今日暫時撤退!”
    士氣低落的農(nóng)民兵如鳥獸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關(guān)一戰(zhàn),小小勝一局。
    白宗英將軍騎著馬神色復(fù)雜地走過來,陸千喬安安靜靜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殺人,又變成一個木訥的石頭人,揚(yáng)高染滿鮮血的臉,空洞地望著天空。
    “驃騎將軍”
    白宗英只說了四個字,陸千喬忽然揮刀而向,白宗英身邊忠心的副官立即沖上前阻擋,被一刀削成兩半,慘呼著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白宗英驚得從馬上跌下,連滾帶爬往后逃。
    長刀再次揚(yáng)起,這次對準(zhǔn)的是他的胖臉。
    “陸千喬!”
    后面突然傳來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陸千喬舉起長刀的手猛然停頓一瞬。
    眾目睽睽之下,辛湄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用力朝他擲去:“你不要繼續(xù)瘋啊!”
    “咚”,大石頭精準(zhǔn)地砸在這位瘋的驃騎將軍后腦勺上,長刀從手上滑落,他一頭撲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斯蘭差點(diǎn)也跟著暈過去。
    “呃,我只是想讓他安靜一下”辛湄難得心虛。
    他現(xiàn)在果然安靜了,非常安靜地,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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