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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聲 57

    【一】
    吉普車駛過梧桐大道,后拐入一條小巷。
    小巷至多只容兩車并行,周圍建筑物中央空調(diào)外機掛在小巷兩側(cè),這里因此顯得更加狹窄。
    林辰向窗外看去,遙遙可見新尼使館標志性主建筑群,從路線上估計,他們大致駛?cè)肓耸桂^后方的生活區(qū)。
    這里污水橫流,廢棄的報紙間或在空中飛舞,一些零散的看不出模樣的鑄鐵零件被隨意扔在地上,而小巷內(nèi)除了空調(diào)外機,最多的便是門。
    那些或大或小,甚至帶著不同國家風格的木門佇立在小巷兩側(cè),有時門邊會坐著人,有時又沒有,不少們是緊緊鎖著的,但也有些木門洞開,里面是黑漆漆的深不見底的巷子。
    終于,刑從連很隨意在一扇門邊下停車。
    那是一扇在深綠色墻體上突兀開出的赭色鐵門,門房位置坐了個正在抽煙袋的老頭,老頭穿很普通的黃灰格子襯衫,頭上戴了頂和襯衫并不很搭的鴨舌帽。
    刑從連松開安全帶,回望坐在車里的幾人,說:“付教授,要麻煩你等會開車帶盧先生找個咖啡店休息。”
    他說完,拿起煙盒與手機,徑自下車。
    王朝開始一言不發(fā)收拾背包,付郝很不可思議地同盧旭面面相覷,最后,林辰聽他問自己:“師……師兄……我總覺得你們這么像去英勇就義,如果你們兩個小時還不出來我是不是要去報警?”
    付郝又開始絮叨,林辰只說了兩個字。
    “聽話。”
    說完,他與王朝點頭致意,分別推開車門下去。
    他們下車時,刑從連已經(jīng)走到那扇赭色鐵門邊上,他的一半身體門房遮陽棚的陰影遮擋。
    刑從連敲了敲窗,門房老頭很不耐煩斜睨了刑從連一眼,像是在估量為他開窗讓冷氣泄出去是否值得。
    未等老頭下定決心,刑從連隨手將窗拉開,老頭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弄得很不耐煩,他啪地砸下煙袋,林辰以為老頭要開口罵人,但卻沒有。
    老頭壓了壓帽檐,將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然后輕輕搓了搓。
    林辰有一瞬間驚愕,因為類似的動作,他也曾見刑從連做過。
    這是明顯的討錢動作,林辰估計這位門房大爺?shù)囊獌r也并不會低,下一刻,正當林辰以為刑從連會從口袋里再掏出什么會員卡的時候,刑從連卻只拿出了一盒煙。
    拆了一半的塑料包裝仍纏在煙盒上,刑從連打開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細長卷煙,隨手拋進窗內(nèi)。
    老人皺了皺眉,有些緊張地抄起那支煙,他粗糙起繭的手指握著卷煙濾嘴的位置,將之順時針轉(zhuǎn)了半圈,林辰注意到,陽光下,濾嘴與煙草交接閃爍著細微的光芒,那里仿佛鑲嵌著一條銀邊,像所有高檔煙草都會裝飾的那樣
    在陽光下,老人將卷煙轉(zhuǎn)到某個特定位置時,又將之逆時針轉(zhuǎn)了半圈,仿佛啟動了什么特別的魔法,老人放下卷煙,再次抬頭,神情也與先前完全不同。
    “我老頭子很久沒抽過這么好的煙了。”老人拉開抽屜,掏出打火機,將那支卷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后,他問:“您有什么要求?”
    那瞬間,老人目光中透露出鐵血的堅毅。
    刑從連斜望著鐵門內(nèi)的一切景物,很隨意說:“聽說Mellonella在你們這兒混吃等死,帶他來見我。”
    ……
    林辰很早就知道,刑從連是個有秘密的人,但那樣的秘密并不意味會涉及到一些超乎他理解范圍內(nèi)的機密事件。
    但就在剛才,刑從連用了一支單價5毛的薄荷煙,便成功突破了新尼大使館的重重守衛(wèi),如果用正常邏輯來估算,光完成進入新尼大使館這項工作可能就需要幾十個外交部電話以及各種層面的磋商,更不用說他們現(xiàn)在大概是新尼使館的頭號提防對象,但刑從連真的只用一根薄荷煙,就成功帶領他們在新尼使館的回廊內(nèi)漫步。
    四周是高大茂密的亞熱帶植物,藤蔓茂盛。
    為他們開門的老爺子在打開鐵門后,便又重新坐回他的位置上,甚至還不忘記拉上門房的那扇小窗,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林辰回憶起老人最后坐回門房小屋拿起電話的情景,總覺得這里面涉及的機密或許比他想得還要不可思議一些。
    比如,他剛用不算差的英文勉強搜索了刑從連所說的那個單詞,發(fā)現(xiàn)那應該是一個代號,原意是指一種聽力絕佳的飛蛾。
    又比如,在他們進入新尼大使館后,刑從連便如同整座使館的主人,他信步將他們帶入使館地下的一間辦公室內(nèi)。
    這間辦公室用地窖來形容可能更為恰當,四周是堅硬的鉛板,鉛這種金屬被用作防護的最大作用當然是隔絕輻射,而林辰之所以能判斷出這點,還是因為王朝走進房間后嗷了一聲,表示他的所有通訊工具都失去了信號。
    周圍很冷,透著一種絕對的陰寒意味。空氣里是成噸鐵板堆積出的金屬味道,又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如同每個諜戰(zhàn)小說都會塑造出的絕對密室,在他們?nèi)孔呷敕块g的剎那,鐵門自動關閉落鎖。
    林辰貼著墻角盤腿坐下,刑從連走到他身邊,也跟著坐了下來。
    “刑隊長。”林辰淡淡道。
    “林顧問。”
    刑從連又把煙掏了出來,當著他的面,又點燃了一根。
    “我可以提問嗎?”
    “當然,你永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
    刑從連用深綠色的眸子注視著他,毫無掩藏,坦坦蕩蕩。
    但林辰還是選擇了一個不那么尖銳的的問題,他問:“什么是Mellonella?”
    “在十五年前日旦和會上,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竊聽專家,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了整個和談進程,那位竊聽專家的代號就叫Mellonella。”
    “他是怎么做到的?”
    “當時,為了洽談三河流域停火協(xié)議,與會各國首腦下榻在日旦中央酒店,在決定性會議開幕前,各國情報部門在幕后展開了激烈的諜報活動,因為在國際談判桌上,每一方都力圖知道對方的意圖以期在真正談判過程中占據(jù)主動性,而當時,新尼國諜報人員便派出了名為Mellonella的竊聽專家,對菲旭麗國首腦下榻的酒店客房進行竊聽。Mellonella先是在菲國首腦的客房內(nèi)呆了兩天兩夜,對哪塊地板會發(fā)出聲音、哪扇門吱吱作響都做了記錄,并把聲音頻率也都記錄下來,夜里,他嘗試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不觸碰任何東西在房間里走動……”
    “像一只蝙蝠。”
    “不,他是比蝙蝠聽力更加敏銳的Mellonella。”
    “后來呢?”
    “你看,其實對于諜報人員來說,安裝竊聽器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獲取談話中的有用情報,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會愚蠢到在酒店客房里談論任何關鍵性問題,他的竊聽主要是為了掌握每一位與會國首腦的動向,以期從一些邊角料的信息里推測與會首腦人們的心情或者生理狀況。”
    “生理狀況?”
    “是的……非常巧合又慶幸的是,在會談進行到第三天的夜間,Mellonella發(fā)現(xiàn),菲國首腦在熟睡時的呼吸頻率發(fā)生了一種微小的變化,那幾乎是無法被檢測出的呼吸變化,甚至很有可能是由氣候問題引起的,但Mellonella沒有放過這個問題,他向上級層層匯報,最后,新尼國以非常巧妙的方式將這一訊息傳遞過菲旭麗國諜報部門負責人,最后,在菲國首腦體內(nèi)檢測出一種劑量微小的慢性□□……”
    “有人想殺人嫁禍,破壞和談進程?”
    刑從連吸了口煙,吐出了綿長的青煙:“很不可思議吧?”
    林辰想了想,說:“所以,你是帶我來找一位真正的音紋鑒定專家?”
    “他不是專家,他是天才。”
    厚重的鉛門被用力推開,鉸鏈處發(fā)出咯吱聲響,輕快的足音落在厚重地面上,然后重重地停住。
    林辰的目光落在來人腳上,爾后緩緩向上,黑皮鞋黑長褲黑墨鏡,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位來人的面孔上,在和對方一樣僵硬數(shù)秒后,他緩緩將頭轉(zhuǎn)向刑從連的方向,說:“這就是你說得那位天才?”
    刑從連也目瞪口呆,直到香煙燒到手指,他才呲牙咧嘴甩掉煙頭,試探著問道:“Mellonella?”
    對方一臉吃了屎的郁悶表情,他想了想,然后轉(zhuǎn)身就要走。
    “沈成功,給我站住!”刑從連喊道。
    ……
    沈成功雖然不喜李景天,但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定罪這位外交世家貴公子的關鍵性人物。
    他看著眼前那位曾毫不留情痛毆過他的宏景警察,百般不情愿在冰冷的地窖里坐下,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這個警察到底從哪里打聽到他的真實身份畢竟那種事情從未記載在任何檔案上過,但很顯然,他根本沒資格拒絕任何從那扇門里走進來的人。
    “我想請您分辨一下,在這首illi的成名曲中,是否真含受害人的慘叫。”
    一臺筆記本電腦在他面前攤開。
    沈成功看著眼前的筆記本電腦,敲了敲金屬殼,很生氣地說:“公放嗎,好歹給我配副耳機吧老大?”
    畢竟曾經(jīng)毫不留情地揍過對方,刑從連很客氣地說:“抱歉,是我們的疏忽了。”
    王朝迅速從背包抽出一根耳機,跪坐地上,雙手呈上。
    沈成功頓時對王朝做了同樣的姿勢:“求您別對我這么客氣我瘆的慌,要不您再打我一頓出出氣?”
    “這真得非常重要。”刑從連向王朝點了點頭,王朝于是點開那段宋聲聲接受訪談的視頻文件。
    “受害人名叫宋聲聲,是我國一位曾經(jīng)非常著名的歌手,我們懷疑李景天對他實施了慘無人道的性丨侵犯并將他的慘叫聲錄入自己的專輯中,時間緊迫,因此我們只能請您幫忙確認我們的推測是否屬實。”
    刑從連語氣凝重。
    沈成功聽得心驚肉跳,他沉吟片刻,然后說:“好吧,我聽他,但我先說明,你不能逼我做偽證。”
    “請放心,這是我們同李景天的最大區(qū)別。”
    有了這句保證,沈成功毫不猶豫將耳機塞入耳孔內(nèi),點開了那兩段音頻。
    【二】
    Mellonella臉上的表情由懷疑變作凝重,最后,在他關閉音頻放下耳機的剎那,他的神情已經(jīng)仿若當年聽見那位中年元首呼聲頻率變化時的模樣,他用極度冷靜同時又極度清醒地語調(diào),向刑從連匯報:“刑隊長,如果你相信我的判斷,那么我很確定,宋聲聲的慘叫聲被夾雜在了illi的這首成名曲中,而且我更確定,那應該是一整段叫聲被切割成15個部分混雜在整首樂曲的□□部分,慘叫聲中含有兩個人的呼吸音,所以我想,您的推測并沒有錯,那確實有可能是宋聲聲在被性丨侵過程中被錄下的慘叫。”
    沈成功的用詞非常慎重,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提李景天三個字。
    厚重的隔離室內(nèi)回蕩著他們沉重的呼吸音。
    最后,沈成功猛地拽起耳機,向地上砸去,他轉(zhuǎn)身拽住刑從連的衣領,一字一句說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有什么身份,但是你既然能走進這里,那就一定有能力把李景天這個畜生繩之以法,所以,拜托了!”
    沈成功說完,非常恭敬地向刑從連鞠躬。
    刑從連臉上無悲無喜,林辰見他轉(zhuǎn)過頭,深深望著自己,對沈成功說:“能將李景天繩之以法的人,并不是我,你應該向他鞠躬。”
    沈成功神色猶疑,林辰搖了搖頭:“我并沒有太大把握。”
    “你需要什么?”刑從連問。
    “我需要讓李景天親口認罪。”
    刑從連很快意識到他想做什么,于是說:“如果是你和李景天私下談話的竊聽證據(jù),并不能被當做呈堂證供。”
    “是啊,所以我需要一個房間,以及四架高清轉(zhuǎn)播攝像機,當然,還有李景天本人。”
    ……
    應該說,各國駐外使館總是承擔對外交流的重任,他們經(jīng)常會在試管內(nèi)召開各種新聞發(fā)布,但縱然如此,卻從沒有哪個主權國家會把自己的大使館開放給其他國家的司法部門用作審訊室,更不用說將整個審訊全過程進行全國直播。
    所以當羅秋生大使收到這個請求時,第一反應是信口開河,無論他多么厭惡李老的做派,但老人有一句話并沒有說錯。
    如果他允許這件事情在他的使領館里發(fā)生,那么他永遠也不要想在議會上再進一步謀求什么更大的仕途發(fā)展。
    但有時,人就要面對這樣艱難的抉擇。
    羅秋生看向窗外幾乎快要散去的示丨威人群,只要他現(xiàn)在搖頭,那么一切紛爭都會在兩小時后煙消云散,但很可惜,外交本身就是博弈,而勝者,必然是籌碼更大的那一方。
    羅秋生沉吟片刻,非常苦惱地搖了搖頭,并對他的機要秘書說:“對方還有什么要求嗎?”
    “對方需要我們將李景天請入那間屋子里,大使先生。”
    “我明白了。”羅秋生推開椅子,從辦公桌后站起。
    “先生?”
    “既然對方這么要求,那這件事情,只能由我去辦了。”
    ……
    在電視直播畫面亮起的剎那,遠在新尼首都的李老先生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間黑漆漆的小屋,一盞吊燈懸掛在小屋正中,昏黃的燈光在地面上鋪出一個完整的圓形。
    兩把簡易木椅被擺在燈下,其中一張是靠背椅,而另一張則是最簡單的方凳,他們相對而放,除此之外,房間里沒有任何東西。
    新尼電視臺主播用平緩的語調(diào)播報道:“針對我國公民李景天先生在華國引起的諸多爭議,華國警方?jīng)Q定采取現(xiàn)場直播的方式,向全國人民直播對李景天先生的審訊過程,還有五分鐘時間,正式審訊就要開始。”
    李老先生顫抖著手,再次撥通新尼駐華大使先生的私人電話。
    那漫長的盲音,讓老人的手都逐漸顫抖起來。
    羅大使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接聽電話,是因為他正在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走在大使館內(nèi)部赤紅色的樓梯上,在他身后,跟著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
    “羅叔叔,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李景天心中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幾乎想立即逃下樓區(qū)。。
    但突然間,大使先生跨上最后一級臺階,回過頭,用一種非常冷漠的目光注視著他,令他不敢有半點動作。
    “我們?”大使先生指著樓梯盡頭那扇地板顏色一致無二的暗紅色木門,對他說:“沒有我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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