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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救民

    轉眼就到了開飯時間,陳哲和韓大可整理好手中的資料,結伴去教導隊的食堂吃飯。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越是受了那幫將門孫子的氣越要夾著尾巴做人,怎么可以忍不住氣就去投闖呢?”吃飯的時候陳哲還評價道:“也不知道許將軍現在有沒有飯吃。”
    “我忽然有些擔心。”韓大可突然說道:“許將軍是真刀實槍立下的功,賀大人親自給他勛章,楊大人也很看好他,我這大半年來一直關注著他,也為他的晉升而歡呼過,因為我總覺得許將軍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現在……將門的孫子們連他都能潑一身黑水逼反了,直衛,將門子弟云集,金將軍存心禍害友軍……將來我們就不會遭到這種冷箭么?難道侯爺能庇護我們一輩子么?侯爺不護許將軍,會護著我們么?”
    ……
    與此同時,倫敦
    三個人正如饑似渴地連夜看著國內的來信,這次托一個正好歸國的神甫的福,家信才不到十個月就輾轉送到他們手中。
    “哈哈,”黃乃明看得笑起來:“我的金兄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你們還記得吧,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鮑元朗和施天羽都記得金神通,當年他也曾和黃乃明一起在福寧軍中效力過,雖然時間非常短,但兩個人對他印象都很深,鮑元朗不說話,施天羽忍不住搖頭:“那個鼻子朝天的金兄弟么?”
    “他人不壞的。”黃乃明笑著說道:“就是年輕人性情,他對朋友很好的。”
    “反正他不是我朋友。”施天羽哼了一聲:“他這次又闖什么禍了?”金神通才到福建不久,就當著鄭芝龍的面,把涉嫌貪污軍餉的一個名叫施瑯的部下抽了一頓鞭子,結果在福寧軍也呆不下去了。施天羽的父親對金神通如此不給老人面子很不滿——同時施總兵也覺得丟面子,因為同宗施總兵也勸金神通大事化小,而施天羽則不明白為何性情隨和的黃乃明會和他交情不錯。
    “不是他闖禍,他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找的橋梁。”
    “橋梁?什么橋梁?”
    “連接我們將門子弟和后起新秀的橋梁。”黃乃明把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這是在德州之戰后不久寫的:“福寧軍中的問題,在新軍中愈演愈烈,我們將門的子弟兄弟們,很多都看不起剛參軍的兄弟。”
    黃乃明說的話,鮑、施二人都有所了解,他們也很清楚黃乃明的立場。
    “而直衛中有我父帥最老的一批兄弟,金兄弟說,這次出戰很多人甚至以友為敵,為了搶功非要等到友軍山窮水盡才肯出手,根本不拿新的弟兄當弟兄看,唉。”
    “金兄弟他可真敢說,不過這倒是一件麻煩事,換我我也會怕,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倒不是怕這個,他說他雖然為了新軍的體面不愿揭穿,但私下嚴厲處罰,一旦被他知曉就會用各種理由把肇事者踢出直衛,不過新軍兵驕將惰,比福寧軍還甚,他擔心會有一場大敗。不過這也不是他害怕的,他害怕的是——”黃乃明給兩個朋友簡要介紹了一下許平冒名頂替的事情:“金兄弟說他當時剛知道真相時冷汗都出來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稍有不慎一個處置不當,剛跟著這人苦戰得勝的新兵就可能嘩變。”
    “最后呢?”施天羽的興趣上來了。
    “總算是有驚無險,維持了士氣和軍心。”黃乃明顯得非常高興:“金兄弟說,他想他找到了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連接將門子弟和后起之秀的橋梁,這位許兄弟會是一面旗幟,成為那些有志之士的榜樣,只要好好待他,所有上進的后起之秀就會知道我們新軍不會虧待他們的,會團結在我父帥周圍,等這位許兄弟功成名就之后,將門和寒門的矛盾就能化解了……”黃乃明贊嘆道:“真好,這位許兄弟已經去找過金兄弟了,他說會好好地和這位許兄弟結交,他說此人也很值得結交,在戰場上機敏而且勇敢,只是似乎還缺少志向——不過這很正常,我知道新軍里多半都是想升官發財的人,等他和我父帥見過了就會改變,想我父帥當年建立的長生軍,人人都懷有為民犧牲的熱望,我父帥曾說,長生軍不僅僅要有他制定的軍規,還要抱有這種救民水火的熱望,只有兩者兼備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長生軍,而長生軍,戰無不勝!”想象著父親口中的那支所向無敵的傳奇軍隊,黃乃明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金兄弟說我一定會喜歡這位許兄弟的,說等我回國,就把這位許兄弟介紹給我認識。”
    ……
    “啟稟大人,我們到處都找過了,他們全不知去向。”
    衛兵退出帳外,宋建軍垂首看著手中的近期缺勤教官名單,仿佛它有千鈞之重:“我的失職,我愧對侯爺的信任……”剛剛主持過新一屆畢業生畢業典禮,幾天來一直無暇分身的宋建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大錯誤,他輕聲說道:“也愧對這幾個后生。”
    “都是上次長青營鬧事后被轉來教導隊的?”副官獨孤求問道。
    “是的,幾乎都是德州大捷的立功人員,還有山東殿后戰的幸存軍官,更有侯爺打算親授勛章的忠勤之士。”宋建軍松開手指,讓手中的名單飄落到桌面上,他立刻下令把還在視野中的、曾參與長青營嘩變事件的教官先控制起來:“向長青營發急報,向參謀司發急報。”
    ……
    第一次和黑保一偷襲征糧隊,許平心里還有些揣揣不安,但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發現,近百汴軍士兵在他和黑保一兩個人面前四散逃跑,全無斗志。以后每一次都是這樣的重復,官兵永遠只會一面慘叫著“闖賊來了”,一面四散逃亡。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戰斗就已經結束。許平對著黑保一微微一笑,后者把染滿鮮血的大刀橫在胸前,意猶未盡地看看,然后仰天哈哈大笑道:“這些鷹爪牙,最是欺善怕惡。”
    一個全身浴血的年輕人沖到許平和黑保一馬前,許平認得他就是方才第一個跳起與官兵搏斗的人,只聽他激動地大叫:“闖王到哪里了?”
    “闖王,已經攻破洛陽!”黑保一狠狠一揮手,中氣十足地叫道:“不日就要東進!”
    村民中間響起一片歡呼聲,其中還有人大聲道:“這位大王,您可不要騙我們啊。”
    “誰會騙你們啊,”黑保一和許平昨日為了搶奪馬匹,伏擊了官府的信差。當時許平一眼就看到信函上面的加急印,拆開后看到是虎牢關發向開封的緊急軍情,上面說,已經確認洛陽被李自成攻破,福王、巡撫下落不明。黑保一對著村民呵呵笑道:“闖王既然攻破洛陽,那么明歲就會再次進攻開封,爾等也不用再向狗官納糧了!”
    雖然闖王眼下還沒有到,但是興高采烈的村民卻仿佛已經看到闖王一般。那個百戶的馬在混戰中被打傷,村民就把它殺掉煮熟,招待許平和黑保一飽餐一頓,還熱情地收留他們住宿一晚。
    這一路來,黑保一向許平講解了河南百姓的苦難:“你們漢人的狗官,對我們少民固是窮兇極惡,對你們漢人的百姓也是待如豬狗。”
    河南地處中原,這里的百姓只有耕作一途,不像山東等沿海地區還可以打魚、煮鹽維持生計,所以,自萬歷以來北方連年大旱,河南的百姓也最艱苦。崇禎登基以前,沒有雨水,百姓用井水、河水灌溉,中原這么大,即使朝廷不賑濟,一個府里也總有幾個縣勉強有些余糧,百姓省吃儉用度日,萬歷、天啟年間的幾十年大旱都是這么過來的。
    但是崇禎繼位后,對北方各個受災的省份不但不免糧,反倒連萬歷、天啟兩朝免去的糧食也要一并追繳,導致民不聊生。
    這件事最開始的起因是,每當北方各省報旱時,出身江南的東林黨就要跟著為江南報災。崇禎皇帝為了堵住東林黨的嘴,所以連真正的災區也不免征。在皇帝的心目中,能在與大臣的爭吵中占上風顯然比百萬農民的性命更重要。崇禎十年前后,河南布政司又一次懇請皇帝特赦河南免征,因為此時河南已經人相食,許多父母因為無法狠心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就與鄰家交換,甚至把親生骨肉當做“菜人”出售。而崇禎皇帝的批復是:“知道了,但是糧還是要征。”
    接到皇帝的圣旨后,河南布政司再次繪聲繪色地描述河南百姓是如何以泥土和草根充饑,鎮邊的饑民燒人骨頭湯充饑。當時深為崇禎皇帝信任的楊嗣昌楊督師提醒皇帝,若是不征糧以致不能供養官兵,那么剿滅內地流寇的軍事行動就可能功虧一簣,崇禎皇帝深以為然,否決了免糧的請求:“那便再苦我百姓幾年罷。”
    自進入河南以來,許平已經見過無數類似的場面,以樹皮、草根、泥土為食的百姓仍然被逼迫納糧。去歲開封府有上萬人餓死,不過朝廷除卻本省官兵自用外,還解送走三十萬石糧食運赴京師。
    從山東進入河南后,許平在路的兩旁隨處可見被活埋、打死或是吊死的農民,被剝光衣服扔在溝渠里的婦女。黑保一對此評價道:“為了保住他們的活命糧,小民可以忍受家人被殺害、妻女被凌辱,他們寧可被活活打死也不會松口供出自己的藏糧所在。因為誰都知道,就算自己被打死那也只是死一個而已,如果交出糧食那么全家都要死,這筆帳他們還是算得清的。”
    河南地界上有眾多結寨自保的亂民,他們和闖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一些就是闖王前兩次攻打開封失敗時留下的舊部。靠著闖王的信物,黑保一和許平可以算是行進在友好的領土上,只要繞過官兵重點把守的縣城等地,他們在大道上甚至不必擔心遇到官府的關卡。
    十一月初八,許平和黑保一翻過大周山,進入河南府登封縣地界,此處是明軍和闖營控制區之間的真空地界。許平在路上見到一輛又一輛的木板車,成年男子在積雪的道上奮力拉著車向西,車后是他的婆娘在使勁地推,車上往往有幾個骨瘦如柴的孩子,或許還有一個形似骷髏的老人。
    這些拉車的人一個個看上去都疲憊不堪,不過仍拼著最后的力氣向前行進。闖王已經在洛陽開倉放糧,不少河南的饑民聽說這個消息后都向那里涌去。許平和黑保一路過他們身邊時,有些人還會大聲地向他們打招呼:
    “是闖營的好漢么?”
    “嘿,看啊,是闖營的好漢。”
    天黑后,黑保一和許平與幾戶饑民坐在一堆篝火旁,這些人把大車圍在一起,燒雪水給老人、孩子喝。那些男人在議論著,再有兩天就能趕到洛陽左近,就能分到幾大口袋糧食。而女人們則從各自的包袱里翻出黑糊糊的干糧,把它們用水泡開,先送到家里老人面前,然后再分給每個孩子一口。
    一個個孩子瞪圓眼睛盯著母親手里的那點湯水,分到手后就爭先恐后地吞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著母親手里的殘余。一個年輕女人稍微吃了一點點,把碗里剩下的那些再分幾份,遞給她的孩子們,小孩迫不及待地埋頭吃起來,母親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們的頭。
    黑保一默默地看著,然后解開包袱把自己的余糧都拿出來,拋給那幾個女人:“諾,眼看就到洛陽了,你們要是餓倒了,全家人就別打算再往前走了。”
    對許平和黑保一來說,離洛陽不過還有一天的路程,白天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額外的干糧都送給路上遇到的饑民了。現在黑保一把最后的口糧給了幾個婦女,意味著他明天要挨餓了。黑保一面對許平的凝視,大大咧咧地說道:“這是考驗!為了一塊干糧而出賣真主為我在天堂安排的位置?我才沒有那么蠢呢!”
    許平點點頭,解開口袋把自己明天的口糧拿出來,交給千恩萬謝的幾個年輕母親。許平轉過頭對黑保一笑道:“我也要積些陰德。”
    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也圍坐在篝火邊上,背上掛著個空包袱皮,聽他言談也是要趕去洛陽討糧。許平捏著自己最后的一角口糧,走到那個蜷縮著身體的老道面前,蹲下身把它交給對方。
    老道接過干糧后沒有一句感謝的話,而是顫悠悠地問道:“這位先生,要不要算算兇吉啊?”
    本打算離開的許平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重又蹲下來問道:“大師,你算得準么?”
    “貧道道號清治。”老道咳嗽一聲坐直了身體,一邊從懷里摸出個小布囊,一邊問道:“先生是要算兇吉啊,還是要算前程?”
    “算前程。”許平不假思索地答道。
    這時黑保一也走到許平背后,懶洋洋地說道:“這種江湖把戲,有什么意思啊?”
    清治道人對黑保一的話充耳不聞,他捻著手里的小布包,又問道:“先生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啊?”
    許平猶豫著說道:“大師,能用其他的辦法算么?”
    清治抬起頭仔細地看看許平,然后把布包又放回懷里:“那就測字吧。”
    許平沉吟著,用手指在雪地上寫出一個“虎”字。
    清治第二次抬起頭,盯著許平的眼睛打量著,好似要把他面上的每一條紋理都印入腦海中。片刻后清治垂首道:“這位先生的面相有些古怪,貧道有些糊涂了,能不能再寫一個字。”
    背后的黑保一嗤笑一聲,腳步沉重地走開去,而許平則在地面上寫了一個“狼”字。
    “虎在山,狼在林……”清治絮絮叨叨地念著,低頭看著許平的字道:“可是這里既沒有山,也沒有林,先生的前程可說不上好啊。”
    “多謝大師了。”許平道一聲就要起身。
    “好漢,事在人為,去找山林便是,可是……”那老道攔住他,正色道:“可是先生你可知道這字是兇還是吉?”
    “還請大師指點。”
    “是兇啊,大兇啊。”清治連連搖頭,嘆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是先生的字卻寫得是殺機畢露,筆劃間皆是戾氣。貧道看到餓虎下山,饑狼出林,圍著獵人的篝火打轉,虎狼和獵人在夜色里對視著,都想用對方的血肉充饑,最后血流滿地。”
    “敢問大師。”許平耐心地聽他說完,又問道:“最后地上流的血,是虎狼的,還是獵人的?”
    清治第三次抬起頭,和許平對視著,老氣橫秋地說道:“都有。”
    許平深吸一口氣,說出最后一個問題:“那敢問大師,我是虎狼,還是獵人?”
    “都是。”
    “睡了,睡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黑保一又繞到許平背后,他沒好氣地說道:“這種云山霧罩的江湖把戲,有什么好聽的?”
    次日,兩個人又奔走了整整一天。入夜后,饑腸轆轆的黑保一問道:“明日便可見到闖王了,許兄弟有何想法?”
    許平裹一裹身上的棉衣,閉著眼睛答道:“迫不及待。”
    ……
    到了洛陽城外,許平看到不少農民正叫嚷著要去報名從軍。他在一個告示牌前停下腳步,告示上面寫著,闖王李自成已經委任原洛陽書辦邵時昌為城防官,這里的懸榜就是他的募兵告示。邵時昌開出月俸五兩銀的價格,招募士兵防守洛陽,并應允提供口糧、被服和軍械。
    “闖王這次打開洛陽,看來是發大財了。”黑保一不識字,聽許平轉述了告示上的文字后,哈哈大笑起來。月銀五兩的俸祿遠遠高于明軍的一般水平,就是許平以前所在的新軍中,月銀也不到二兩銀。
    以往闖營的兵丁多是饑民。黑保一告訴許平,闖營最精銳的部隊其實不過五個營,共有一萬、兩萬余人,這五個營的兵丁。與闖王合營的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手下的中堅力量是兩千馬匪,這兩千人馬和闖營的五營精銳都沒有什么盔甲,武器也比較簡陋。
    “闖王以前曾經答應過我,等有錢后也會讓我做個營主。”黑保一興高采烈地說道:“看來這次我能得償所愿了。”
    “哦,那先恭喜黑兄了。”許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在闖王手下得到什么樣的待遇。論資歷,不要說和闖營多年的老將比,就是面前這個黑保一,許平也是大有不如。若論功勛,許平乃是只身來投,連臨陣倒戈的劉建義等汴軍將領也比不了。他想著自己的心事,嘴上問道:“黑兄可想好自己的營的名目了么?”
    “好多年前就想好了。”黑保一毫不猶豫地大聲答道:“我的營會叫做裝甲營。”
    “裝甲營?”
    “是啊,我想過很久了,兵貴精不貴多,我的營有個一千人就足夠了,但是盔甲一定不能少。”黑保一憧憬著他即將統領一營的部隊,向許平道出他的打算:“等我有了兵就去打鷹爪牙,搶他們的盔甲,一定要給我手下每個兒郎都裝上盔甲。”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洛陽城外的闖王大營前,黑保一叫過一個闖營哨兵,把信物展示給他看,又吩咐道:“快去通報軍師,說我有要事求見。”
    那個士兵趕去找牛金星之后,黑保一見許平沖著闖營發呆,他就問道:“許兄弟,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闖營的旗幟。”許平喃喃答道。
    面前那面白底的大旗上,正中書寫著一個漆黑的大字“闖”,而邊上則有四個稍小的隸書:“討兵安民”。
    在這面大旗的兩側,有兩面長條狀的橫旗,上面書寫著一幅李自成親筆的對聯:
    “殺一人如殺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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