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我就是那個沈慕銳?”那人眼睛含笑地看著他。
“你不是么?”
“說不定哦。”那人戲謔地眨眨眼。
“如果不是,你第一個反應(yīng),就該問,誰是沈慕銳了。”蕭墨存微微一笑,看著他扣住自己的脈門的手,問:“怎么,幾個月不見,你獨創(chuàng)了這種問候方式?”
沈慕銳呵呵低笑,反手將他的手掌握入自己手中,道:“是不太合適,還是用你教我的方式來表達問候吧。”
兩人一本正經(jīng)地握了握手,同時笑出聲來,蕭墨存只覺自己從皇帝那受到的憋屈一掃而空,心情變得輕快起來。他搖了搖兩人相握的手,道:“好了,放開吧,這是宮里,給人撞見了麻煩。”
“我沈慕銳,豈是那怕麻煩之輩,誰愛看誰看去。”那人口吻輕狂一如獄中,不但不松手,反又伸過另一只來,將蕭墨存骨骼細致的手掌整個包了起來,“剛剛是一般問候,現(xiàn)在,是表達好友之間,很重視,相見甚歡這層意思。”
蕭墨存由他握著,只淡淡微笑,注視著眼前這個面目平凡的男子,片刻之后,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道:“沈兄,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墨存在宮中,”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瞞你說,頗為扎眼。一舉一動,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盯著。你既穿著三等侍衛(wèi)的服飾,就該回去交差才是,莫要······”
“你怕了?”
蕭墨存搖搖頭,道:“沈慕銳,我是怕連累到你,你以為這里是牢里么?這里可是皇宮,你一個三等侍衛(wèi),跟晉陽公子又握手又聊天的,不出今日,肯定要引起旁人的誹議。這回被抓了,可不用經(jīng)過大牢那一關(guān),直接就······”
沈慕銳昂首道:“那又怎樣?”
蕭墨存嘆了口氣,拂了拂寬大的衣袖,轉(zhuǎn)身道:“不管你來這所為何事,辦完了還是快點走吧。我言盡于此,沈兄好自為之。”
他邁步走開,猛的一抬頭,卻一陣頭暈?zāi)垦#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蕭墨存忙伸手想扶住旁邊的樹干,卻撈到一雙干爽溫暖的手掌,沈慕銳的聲音在旁邊急急地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跟紙糊的燈似的,風(fēng)吹吹就壞了?上回的病還沒好利索么?”
蕭墨存抓住他的手,喘了口氣,等那陣眩暈感過去后,星眸半啟,內(nèi)里流光溢彩地看著沈慕銳,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上回病了?”
“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有舊疾的。”沈慕銳手搭他的脈,皺眉道:“怎的虛弱至此,你到底每日在做什么?”
“沒什么,”蕭墨存難得有些赫顏,低頭囁嚅道:“就,就是沒有好好吃飯而已。”
“媽的,諾大一個皇宮,竟然連晉陽公子都沒有喂飽,傳出去,倒真是佳話一則啊。”沈慕銳半抱半扶,將他攬入懷中,絮絮叨叨地問:“你跟著的人呢?都是死的么?還是說這起奴才有誰苛待于你?”
“沒,沒有,我忙起來,自己忘了,不關(guān)底下人的事。”蕭墨存被他摟著,不得已靠著他的肩膀,只覺現(xiàn)下有說不出的怪異,忙輕輕推他道:“我沒事了,謝謝你。”
沈慕銳萬般不情愿地放開他,改為手托他的肘部扶住,笑道:“現(xiàn)下好了,晉陽公子身子不爽,小的護送他回去休息,這理由天經(jīng)地義,任誰見了,都無話可說。”
“不用,”蕭墨存自己站直,吁出一口氣,溫言道:“沈兄,你神龍出沒,不是一般人。墨存也就不多問,但身涉險地,不是上策,還是快些離去為好。”
“墨存,如果我說,我只是來看看你呢?”
蕭墨存一呆,定定地看著那個人,只覺那人眼神灼熱,眼底仿佛燒著兩把烈火,仿佛要蔓延燎原。蕭墨存心里一凜,不由別開了頭,不敢再看,道:“沈兄,你說笑了。”
“我從來不說這樣的笑話。”沈慕銳認真地道。
“那你就是無聊至極。”蕭墨存臉色一正,拂袖道:“你知不知道,整個京城,護防軍、驍騎營全部出動,布下天羅地網(wǎng)秘密追捕一個從天牢莫名失蹤的死囚。劉宰相親自過問,其廣布六部的故吏門生紛紛出動,沒準(zhǔn),皇上也對此事下過什么密旨。你不想著趕緊逃命,倒自投羅網(wǎng),還說什么為了見我。墨存與閣下自問交情泛泛,可擔(dān)不起這樣的虛名!”
沈慕銳眼里洋溢著笑意,輕聲道:“墨存,你擔(dān)心我?”
蕭墨存略微有些尷尬,掉轉(zhuǎn)視線,道:“我,我得走了。”
“墨存,你聽我說,”沈慕銳拉住他,微笑道:“我來這里,確實有不得不來的原因,但說來看你,也是真的,那日我越獄離開,本來就想帶著你一起走。可當(dāng)時的情況,卻不容許我那么做。事后,我常常后悔,不知道你在里面有沒有受苦。后來,我的事情已畢,再想救你出來,你卻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我多方打聽,甚至潛入你的公子府,才得知你被皇帝接入宮,住到了這里。于是,我便扮成這里的一個三等侍衛(wèi),一當(dāng)差,就跟著皇帝來你這里,算起來,我們也真是有緣。”
“等等,”蕭墨存皺眉道:“皇宮侍衛(wèi),每個都是家世清白、造冊在案的官宦子弟,你一個外人,如何能假扮······”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沈慕銳笑著說。
“那么,原先那個侍衛(wèi),你不會把他······”
“呵呵,墨存,你想太多了。”沈慕銳笑了笑道:“我犯不著殺人越貨的,你放心。”
“這么說,你的臉不是你的臉?”蕭墨存脫口而出,仔細看他的臉,越看越覺得驚詫不已,不由得點頭嘆道:“真是神奇的易容術(shù),可又怪不得,我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說不出的怪異。”
沈慕銳驚奇地道:“不會吧,我這張臉,是手下頂尖的易容高手所畫,難道有什么破綻?”
“臉沒有破綻。”蕭墨存搖搖頭,道:“破綻在于,這樣的臉,和你的眼睛、身體不協(xié)調(diào)。”
“哪里不協(xié)調(diào)?”
“說不出,”蕭墨存淡淡一笑,道:“人的身體其實是個整體,有其內(nèi)在的天然的契合,后天的修正,再怎么高超,總有它突兀的地方。比如你的眼睛太亮,體態(tài)又太從容不迫,一張這么平常的臉,一般不會配這么突出的眼睛神態(tài)。”
“嗯,言之有理。”
“算了。”蕭墨存口氣已經(jīng)恢復(fù)到往常的平和沖淡,緩緩道:“連我都看出來你這侍衛(wèi)的不妥,其他人沒準(zhǔn)也看到了。不管你要辦的事是什么,趕緊辦完了,走吧。”
“墨存,我在想,他日相見,你會不會又認不出我來。”沈慕銳的聲音,忽然有些傷感。
“沈兄,雖然第一眼認不出,但多看幾遍,肯定會認出來的。”蕭墨存微笑著道:“對不住,我真的要走了,那邊,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我。”
“墨存,”沈慕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道:“我會再來的,我保證,再來的時候,會讓你看到真正的我,是什么樣子。”
“如此,多謝另眼相待了。”蕭墨存微微頷首道:“沈兄,人世浮沉,你要多多保重才是。”
“墨存,我會再來的。”沈慕銳看著他,又重復(fù)了一遍。
蕭墨存笑了笑,陽光灑在他的眼底,猶如粼粼波光,耀眼而疏淡,他再看了沈慕銳一眼,轉(zhuǎn)身,極慢地,朝“尚書處”的方向走去。
這一天過得極累,請李梓麟等官員來談話就用去一早上,好容易得空喝了幾口粥,又被皇帝急匆匆叫了去,這一耽擱,又去了半天。回來后,雜七雜八的瑣事蜂擁而至,“尚書處”大小事務(wù),每一樣都要經(jīng)過蕭墨存的手。蕭墨存忙得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是偷來的,等到梅香進來,往琉璃宮燈罩內(nèi)點上火,蕭墨存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到掌燈時分。他放下筆,伸伸懶腰,覺得口干舌燥,伸手拿起茶杯,哪知道一陣暈眩突如其來,手中的成窯青花茶盞竟然拿捏不穩(wěn),順著手邊摔到地上,頓時砸成數(shù)塊碎片。
蕭墨存只覺這一刻天旋地轉(zhuǎn),扶著椅背,想要站起,哪只手腳發(fā)軟,一個踉蹌,直直摔倒地上。帶翻了書案上的硯臺筆洗,發(fā)出好大一陣響聲。
眼前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朦朧間,只聽到梅香在耳邊焦急地叫喊:“公子,公子你怎么啦,公子,來人哪,快來人哪,快來人哪······”
屋外亂哄哄一陣腳步聲跑進來,蕭墨存迷迷糊糊地,被人抬上了床榻,除了鞋襪,蓋上紗被。他閉著眼睛,只覺得四肢的力氣宛若被人抽空,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屋里一陣人聲鼎沸,星星點點的大燈小燈全被點起。光線刺到臉上,四周亂糟糟的,其中此起彼伏的,竟然還夾雜若干女子低低的飲泣聲。他略皺了眉頭,心里喊著別吵了,哪里冒出這么多人,這么吵,還讓我怎么休息?
一個太監(jiān)的公鴨嗓喊道:“皇上駕到。”四周集市一般的嗡嗡聲頓時清凈了下來,蕭墨存心想,皇帝出現(xiàn),原來還是有好處的,起碼,這些人沒一個敢在他面前大聲喧嘩。他側(cè)耳傾聽,那陣熟悉的腳步聲緩緩到了身邊,下一刻,只聽到蕭宏鋮壓抑著怒氣的聲音道:“這是怎么回事?御醫(yī)呢?朕都來了,太醫(yī)院都不派人來,好大的架子!”
底下有人不知低低地回了句什么,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大聲道:“啟稟皇上,太醫(yī)院當(dāng)值太醫(yī)王文勝覲見,我皇萬歲萬歲······”
“少廢話,快來看看他怎么啦。”蕭宏鋮暴喝打斷。
那陣腳步聲急亂地奔過來,蕭墨存只覺搭在紗被上的手腕被人抬起,輕輕放到脈枕上,片刻之后,三根冰涼的手指頭搭上了他的脈門。這股奇怪的眩暈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此時,蕭墨存又覺得力氣漸漸恢復(fù),神色逐步清明。他緩緩睜開眼睛,見一臉色清瘦的中年男子正誠惶誠恐地為自己請脈,接觸到他的眼睛,神色一滯,忙垂頭撤回手指。
一旁伺候的梅香見到,驚喜地叫了一聲:“公子,公子醒了。”
“醒了?朕看看。”蕭宏鋮三步作兩步跨到他床頭,俯身見他的瞬間,眼神中有一閃而過憂心和溫柔,見他真的醒了,寬慰一笑,握著他的手道:“可算醒了,覺得怎么樣?”
“陛下,臣只是體力不支,這才昏倒,不是什么大事,怎敢驚動圣駕。”蕭墨存微弱地開了口。
“住嘴,有沒有事,太醫(yī)說了才算數(shù),不,朕說了才算數(shù)。”蕭宏鋮轉(zhuǎn)頭道:“王太醫(yī),晉陽公子怎么啦?”
王文勝輕咳一聲,躬身回道:“啟稟皇上,晉陽公子寸關(guān)尺三部脈皆無力,重按空虛。此乃虛證是也,公子氣血兩虛,氣血不足,難以鼓動脈搏,故按之空虛。公子定是近日勞累過度,三餐不定,身體虛空,臣這下開張補血養(yǎng)氣的方子,佐以膳食療養(yǎng),假以時日,定可痊愈。”
“勞累過度,三餐不定?這是怎么回事?這屋里的人,都是死的嗎?”蕭宏鋮眉頭一鎖,冷冷地掃了環(huán)侍一旁的宮人一圈,人人不由彎了腰背,膽小的甚至腿部有些瑟瑟發(fā)抖。
“朕的眼皮底下,你們都能把差事辦成這樣,這伺候人的本份都敢給朕敷衍到如此地步,看來,這一屋子的奴才,也不用留了。”蕭宏鋮臉色冷峻,眼里閃出凌厲之光。
此言一出,只聽“撲通”聲四起,屋里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口呼:“皇上恕罪。”蕭墨存聽得心里一驚,這皇帝今兒個也不知是不是吃錯藥了,發(fā)這么大火,別回頭真的喀嚓了這幫奴才。他再怎么努力適應(yīng)古代生活,這君王操持生殺大權(quán)的戲碼,看了幾個月,無論如何也不能習(xí)慣。他急急忙忙從床榻上掙扎坐起,一個不著意,竟然頭撞圍屏,“碰”的發(fā)出好大一聲。皇帝立即回頭,見他這樣,也不顧上一屋子人看著,一個箭步跨過去,將他扶住,圈在臂膀之間,揉著他發(fā)紅的額角,生氣道:“你干什么,不好好躺著,連你也把朕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是不是?”
“皇上,你又在干什么?”蕭墨存借力地靠在皇帝肩膀上,微聲道;“你也說他們是奴才了,這尚書處我最大,我不休息不吃飯,奴才們又能怎么樣?”
“這么說,朕該罰的就是你了?”蕭宏鋮凝視著他蒼白虛弱的臉,偏偏又配上清明堅持的目光,不由一陣心癢難當(dāng),抱著他的手臂忍不住圈緊,令他與自己的胸膛緊貼,板起臉道:“這一屋子奴才伺候不力,體罰是免不了的,你呢,朕也不會放過。”
“陛下,”蕭墨存知道此時此刻無力反抗,索性軟軟地偎依在皇帝懷里,裝出一副弱不禁風(fēng)、不勝惶恐的模樣,顫抖著聲音道:“墨存知罪,墨存一再越矩,原本就不該在這······”
果然,蕭宏鋮眼里閃過一絲心疼,撫摸著他的臂膀道:“胡說什么,朕說你該在哪,你就在哪。”
“不,陛下,請治臣逾矩之罪,把臣趕出宮去罷。”蕭墨存勉力從他懷里坐起,提高聲音道。
“你給朕安份點。”皇帝拉回他,摟著他的身子極親微地嘆了口氣,道:“算了,這次就饒了你,要有下次,朕絕不輕饒!都下去吧,王太醫(yī),”他轉(zhuǎn)頭對王文勝道:“速速將方子寫出,命人煎藥去。”
王文勝叩頭領(lǐng)命而出,一屋子宮女太監(jiān)尤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著,皇帝朝一旁侍立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看了一眼,那太監(jiān)立即上前道:“還呆著干什么,皇上開恩,不治你們的罪了,還不快下去好生候著。”
眾人叩頭謝恩,魚貫而出。梅香走在最后,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蕭墨存一眼。
蕭墨存朝她點頭微笑,示意他已無妨。梅香方才低頭,快步跟上,走了出去。首領(lǐng)太監(jiān)跟了上去,倒退而出,輕輕闔上門,屋內(nèi)頓時,只剩下皇帝與蕭墨存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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