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夫臉上露出些許猶豫, 舉起右掌, 正遲疑著要不要擊落,卻見蕭墨存臉色凝重,忽然伸手止住了他, 手指在唇邊一按,示意他噤聲。
屋內(nèi)三人面面相覷, 只聽外間傳來一陣嘈雜聲,隔了不大的水池子和庭院, 仍然可以聽見月洞門邊侍衛(wèi)們似乎在團團向誰行禮問安。鬧哄哄一陣之后, 卻又沉寂了下來,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冷硬地說了句:“前面帶路”便沒了聲響。蕭墨存朝錦芳微微揮揮手, 錦芳會意點頭, 忙轉(zhuǎn)身奔出了門。
片刻之后,屋內(nèi)兩人俱可聽到約在庭院南邊曲廊處, 傳來錦芳清脆的嗓音, 字字宛若落盤玉珠,恭謹中帶了強硬:“這位侍衛(wèi)大人安好,尚書處內(nèi)房的規(guī)矩,吃過晌午的飯,公子爺定是要歇半個時辰中覺。不是奴婢攔著您, 只因這是皇上定下的規(guī)矩,金口玉牙的圣旨。咱們尚書處連外頭大人們在內(nèi),一應(yīng)奴才, 均不敢此時打擾公子爺歇息。雖說公子爺脾氣好,可皇上訂下的作息,咱們做奴才的,可要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才敢去違背,大人也要體諒奴婢的難處不是。”
聽不到那一等侍衛(wèi)的回答,也不知是不屑還是生性冷峻,不喜作答。卻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中間夾著錦芳威嚇里透出焦急的聲音:
“大人,您外頭出去,只管問問那邊的侍衛(wèi)大哥,早起前邊的長史大人李梓麟可是候了半日才等到公子爺傳喚。憑您是誰,這么硬要進去,怕是不符合宮里的規(guī)矩,不遵旨意行事吧?”
那人不知低聲說了句什么,忽然傳來錦芳的冷笑聲:“這位侍衛(wèi)大人,您口口聲聲奉旨奉旨,卻不知奉的是哪宮哪殿的旨意,您一無圣旨二無信物,如此空口無憑,讓奴婢如何能信?我們公子爺千金之軀,怎么著,也不是你這等莽夫能沖撞了去的!來人哪,你們幾個杵在那干什么,沒看見有人來咱們這逞威風(fēng)么?”
外頭聲音更加雜亂,顯是雜役太監(jiān)與侍衛(wèi)們起了沖突,聽到此處,蕭墨存微微瞇了眼,趁此嘈雜之際,他目光堅毅地看著張毅夫,挺起胸膛嚴厲地低聲道:“張毅夫,還不快動手!”
張毅夫也知庭院外那名高手眨眼間即會進來,咬咬牙,一掌拍向蕭墨存胸膛上,只聽得“啊——”的一聲痛呼,蕭墨存應(yīng)聲向后倒,連帶撞翻了身后的妝鏡盥洗架子,案幾上一個一尺來高的戟耳白瓷香爐也被打翻在地,發(fā)出好大一聲碎響。張毅夫見蕭墨存倒坐地上,手捂胸口,臉上煞白,精致的嘴角邊竟慢慢沁出一絲血跡,不由嚇了一跳,自忖此一掌原想用了一分力不到,難道一不小心,手勁拿捏不對了?
他呆了呆,下意識想上前扶起蕭墨存。蕭墨存咬住嘴唇,朝他狠狠一瞪,用口型說出“快走”兩字。張毅夫略一遲疑,前方已經(jīng)傳來“砰——”的一聲木門被撞開聲,他不敢再有所耽擱,朝蕭墨存歉意地抱抱拳,跳窗而逃。
幾乎與此同時,隔著外間與內(nèi)間的水墨山水絹畫屏風(fēng)被人一腳踹倒,一個器宇軒昂,面色冷峻的黑衣紫帶男子飛奔而入,正是那日跟在皇帝身邊,順帶救了自己的一等侍衛(wèi)。
那侍衛(wèi)見此屋內(nèi)情形,略一思索,當(dāng)機立斷朝窗口撲去。誰知,就在他幾乎撲到窗口的一瞬間,蕭墨存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胸前一大片。那侍衛(wèi)腳下一頓,遲疑了片刻,終于回頭,返回屋內(nèi),走向蕭墨存,一言不發(fā),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拽起,放到旁邊貴妃椅上。
蕭墨存捂住胸口,臉色煞白地咳了幾聲,正要說什么,忽然見那人冷冷撥開自己捂住胸口的手,隨后只聽一聲裂帛,胸口一涼,衣裳已被那侍衛(wèi)撕開,露出胸膛。他心下一驚,本能地想要掙扎,一動之下,喉嚨一腥甜,一口鮮血又噴了出來。
那侍衛(wèi)絲毫不被他所動,倒是隨后撲進房來的錦芳嚇得尖叫一聲,忙不迭地沖了上來,握著手絹顫抖著擦拭他胸口嘴角的鮮血,兩行淚水簌簌流下,剛剛的厲害機智全然不見,只知道一個勁惶恐地哭喊:“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哥,你覺著怎么樣,你別嚇我,哥哥······”
那侍衛(wèi)一雙眼睛犀利莫名地掃過他胸口那個掌印,略比了比,隨即快手掩上他的胸口,對屋外隨之沖進來的侍衛(wèi)簡潔冷硬地吩咐道:“速抓拿刺客,三等侍衛(wèi)服飾。”他停了一下,瞧了眼蕭墨存蒼白如紙的臉色,道:“請王文勝太醫(yī)丞。”
蕭墨存此刻到底還算皇上身邊的紅人,宮中圍繞他辦事的效率自然高出別處許多。不到半個時辰,王文勝太醫(yī)丞的診斷已經(jīng)告畢,他躺在床上,隔著一道花鳥珠繡床幔,蓋著紗被,靜靜地閉目仰臥。雖是手下留情,但胸口被打上那么個掌印,比想象中還要劇痛難擋。更令他隱隱憂心的是,這一掌猶如觸動了這具身體什么開關(guān)一樣,在這段時間里,他竟然接二連三地口吐鮮血,其慘狀想不逼真都不行。王太醫(yī)帶著他那張招牌式的苦瓜臉過來,診脈施針一通忙亂,又立即譴著眾宮人拿黃酒煨了藥丸讓他服下,才漸漸止住了吐血,但身體驟然間就如被抽去骨髓一般,只剩余一個空架子,寂寥地平臥在床榻上。
蕭墨存這里還沒感覺緩過勁來,外間一聲“皇上駕到——”令他心里一驚,忙睜開眼睛,條件反射一樣要從床上跳起,哪知一動,牽動胸口的傷處,痛得他悶哼了一聲。
這里床幔被宮人卷起,露出蕭宏鋮一張莫測高深的臉來。他站在蕭墨存床頭,負手而立,盯著他的眼神深邃銳利,似乎要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在這種令人無以遁形的目光追逼下,蕭墨存心底漸漸升起一點惶恐不安,他捂住胸口,勉強地坐起來道:“皇上,請恕微臣有傷在身,不能行君臣之禮······”
“君臣之禮?”皇帝臉上顯出似嘲非嘲的微笑,道:“難為了晉陽公子了,這會傷成這樣,倒還有心思顧這君臣之禮啊。”
這種不陰不陽的話從皇帝口中說出,聽起來格外具有威懾力。憑著對皇帝的了解,蕭墨存心知此人看起來面沉如水,實際上眼眸深處正醞釀著風(fēng)暴。看來,此番硬碰硬是絕對行不通的了,他咬咬牙,略抬眼,虛弱中透著些許委屈地喚了聲:“陛下——”
皇帝掉轉(zhuǎn)視線,朝后揮揮手,跟著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立即清場,片刻之間,將原本擠得滿滿的一屋子人退得干干凈凈。蕭墨存心里一跳,雖然心底對此場景也有所準(zhǔn)備,可真的到來,還是有些犯怵。皇帝也不看他,轉(zhuǎn)過身去負手而立,半天沒有聲響,忽然長袖一揮,“哐當(dāng)——”一聲巨響,案幾上一個刻花青瓷玉壺春瓶被拂到地上,摔成碎片。
蕭墨存閉了閉眼,心道,終于發(fā)作了。
果然,蕭宏鋮一臉怒氣轉(zhuǎn)過身來,完全拋開剛剛那副喜怒難測的帝皇面孔,上前一把鉗住他的肩膀,把他如破布袋一般從床上拽起,咬牙切齒地道:“你居然跟劉昌敏那個老東西勾結(jié),抗旱十三則,好大的手筆啊,晉陽公子,朕還真是小瞧了你了!”
蕭墨存被他晃得五臟六腑都快移位,難受之極,勉力問道:“陛下指責(zé),臣不想辯駁,臣只問一句,那十三則可行否?”
蕭宏鋮手一頓,突然間收緊雙掌,痛得他幾乎有肩胛骨被硬生生捏碎的錯覺,蕭墨存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發(fā)出一聲呻吟,耳邊傳來皇帝壓抑的冷笑聲:“你倒來問朕可行否?這倆天朝上朝下,莫不在沸沸揚揚討論你那個十三則。你若非算準(zhǔn)了此番朝廷有難,條陳一出,天下皆知你晉陽公子的才名,又何必上趕著讓劉昌敏遞出?”
蕭墨存睜開眼睛,強忍住聲音的顫抖,清晰地道:“如有用,墨存為朝廷分憂,為陛下分憂,何錯之有?”
“放肆!”蕭宏鋮低吼一聲,揚手“啪”的一下甩了他一巴掌,將他反手打翻在地,接著又一個箭步欺身而上,半跪著揪起他腦后長發(fā),強迫他抬起一張指印清晰的臉對視上自己,狠狠地道:“行啊,翅膀硬了,會跟朕唱對臺戲了,你就這么想入朝為官么,求劉昌敏有什么用,你要求的人是朕!朕才是能讓你生,讓你死的人,朕才是你終生不二的主子!”
蕭墨存喘著氣,忽然笑了起來,他一面呵呵地笑,一面道:“陛下,連你都以為墨存只求高官厚祿么?你難道不知道,由始至終,墨存所求,唯有出宮一樣而已!”
蕭宏鋮的手略有松動,他的眼睛里,除了憤怒,卻也有一絲隱約的不忍。蕭墨存正視著他的眼睛,自己動手,將胸口的衣襟拉開來,露出赤裸的胸膛。只見那瑩潔如玉的肌膚上,一個紅里透紫的手掌印赫然其上,顯得格外醒目。
蕭墨存苦笑著,指著自己的胸膛道:“陛下,你瞧,這是今兒個刺客留下的;還有初八那晚,賜宴之后,臣就險些為奸人所辱。墨存不信,以陛下的耳目之明,對那件事會一無所知。自臣入宮以來,此類大小事件何嘗少過?今兒個投毒,明兒個陷害,陛下榮寵有多深,這類事情就有多激烈。若不是臣身邊還有幾個忠心可靠的人,早成了這深宮斗爭的冤魂了。陛下,墨存不是要離開你,但墨存也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我真的是累了,我······”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