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存一時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 暗自下定決心一般,微微一笑道:“任他是誰,反正我們且住著, 這么大手筆,我就不信, 這人沒有所求。該出現時,他自然會出現, ”他頓了頓, 提高了嗓門道:“或者,這人不出現更好,我也犯不著承誰的情, 你說呢?”
錦芳會意, 也提高了嗓門道:“可不是,管他呢,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br/>
蕭墨存與她相視一笑, 還沒笑完,只聽門口珠簾嘩啦一聲響,白析皓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一見蕭墨存便道:“墨存,你真要住下來?”
“住啊?!笔捘娴恍? 一撩下擺,坐了下來。錦芳從旁邊茶壺內往他面前的杯子注了一道茶,蕭墨存端起那個茶杯, 看了看,再聞聞茶味,搖頭嘆道:“杯子是成窯青花茶盞,茶葉是御賜青松霧,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周全的心思,我為什么不要?”
“不是的,”白析皓急道:“你就不怕,有人圖謀不軌?”
蕭墨存只笑不語,慢騰騰喝了口茶,問:“析皓,你的武功,與厲大人相比,孰高孰低?”
“姓厲的不過多幾分蠻力,我的輕功和掌法才是真正獨步天下。”白析皓傲然道。
蕭墨存點點頭,道:“那你若和厲大人聯手如何?”
白析皓笑道:“當今之世可稱為敵手者,不超過五人?!?br/>
蕭墨存問道:“那依你看,這功成名就的五位高手,會有可能安排這么一出來陷害與我們么?”
白析皓搖頭道:“不可能,他們多為耆老隱者,別說陷害,便是你的姓名,他們也多半不知。”
“那就是了。”蕭墨存站起,拍拍他的肩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論來的是誰,我們勝算都不少。而且,若換我如此費心盡力來安排這么一個住處,只怕示好的意思,要遠大于算計。更何況,”蕭墨存淡淡笑道;“有白大夫絕世醫術在此,又何懼下毒放蠱之流,墨存可謂無憂矣。”
白析皓從未被蕭墨存如此夸過,當下不禁笑逐顏開,亮晶晶的眼睛直瞧著他,低聲問:“你,你真如此倚重于我?”
蕭墨存奇道:“析皓,若無你和厲大人,我莫說南行,出京都不能,我心底一直感激莫名,你難道都不知道么?”
白析皓笑容一滯,道:“只是這樣而已?”
蕭墨存笑了笑,道:“析皓,你莫不是仍介意那一紙約法三章?我早說過,那是防小人不防君子。這一路走來,你我早已如朋友般,真的無需在意······”
白析皓打斷他,正色道:“墨存,我對你的心思一如在山莊之時,這一路從未改變。不逼你,不難為你,是為著心疼你喜歡你,不是為了那一紙之約。我白析皓自在半生,從不將這些條條框框放在眼里,你可明白?”
蕭墨存心底嘆了口氣,他又如何會不懂白析皓的心思,現在雖不至于厭惡此人,但那初見時的遭遇,再見時的蠻橫,早已深入內心,無論如何,也無法化成對此人的愛戀之情。何況同為男性,他又如何回應這人的一片感情?難道好容易跑出皇帝的桎梏,又要投奔另一個人的懷里么?
蕭墨存深吸了一口氣,道:“析皓,你我相識一場,若你真存了這樣的心思。我便必須明白告訴你,那不可能。”
白析皓臉上變色,勉強笑道:“為何?”
蕭墨存慘淡一笑,握緊拳頭道:“你以為我如此疲于奔命,如此勞神費力,是為了什么?我放著好好的閑散貴族不作,干嘛非得如此心力交瘁,拼了半條命來討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白析皓嘴唇顫抖著,道:“為,為了那個皇帝?”
“是為了我自己!”蕭墨存猛一抬頭,直視他的眼睛道:“我絕不允許自己淪為孌寵之流,絕不允許自己卑微仰仗另一個男人的恩寵。以前的晉陽公子如何我管不著,既然我是晉陽公子,那么只有我活著一天,便必須像個有尊嚴的男人那樣頂天立地?!?br/>
他頓了頓,口氣略有些哀傷地問:“析皓,你老實告訴我,若我答應你,與你歡好,你打算置我于何地?這世間容得了男風,卻未見得容得下男人間對等唯一的感情。你讓我跟你,用什么名義,以什么方式,如何相守?如何過日子?我的事業,你的事業,如何并存?我如何才能跟你在一起,卻不會被人瞧不起?”
他一迭連聲的發問,將白析皓震退了一步。在白析皓心中,確實沒有考慮那么多。他只知道,眼前此人,是自己長這么大以來,唯一傾心所愛之人。喜歡這個人,就是要得到他,就是要跟他雙宿雙飛而已,但如何雙宿雙飛,他卻并沒有想過。他白了臉,急急地道:“我,我可以······”
“別說了,析皓?!笔捘孑p輕打斷了他,轉過身閉上眼睛道:“別存這種心思了,真的,我不愿你自欺欺人,更不愿你蹉跎光陰。如果你想走,那紙約定我會當面焚毀,你不必有后顧之憂?!?br/>
白析皓知道多言無益,他如失魂落魄一樣,慢慢地轉身,拂開珠簾走了出去。蕭墨存面露痛苦之色,拒絕一個敵人無比容易,但若要傷一個朋友的心,他卻是萬分不忍。
錦芳悄悄上前,低聲道:“其實,也不必把話說絕,畢竟此后仰仗他的地方還有很多······”
“你不懂。”蕭墨存嘆了一口長氣,道:“起先咱們把他當成惡人,自然是能利用之便利用??蛇@一路下來,他哪里還有半點惡相,不過是個癡人罷了。況且,他于我有數度救命之恩,從前再不好,如今也抵得過了。我又如何忍心,誆騙一個癡人?”
錦芳搖搖頭,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道:“可是,沒了白神醫,這一路上,哥哥的身子······”
“最多再明察暗訪,給多點銀子,找個大夫隨行便是。”
“你以為好大夫那么好找?。俊卞\芳嘟嘴道。
蕭墨存揉揉太陽穴,道:“那也不能欺騙別人的心,你還小,不知道人若心傷了,那就怎么也補償不回去了。”
屋里頓時安靜了下來,窗外整整花香縈繞,窗內二人,卻各自神情凝重,想著各自的心思。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小全兒的聲音:“錦芳姐姐,錦芳姐姐?!?br/>
錦芳應道:“在呢,什么事?”
“公子爺醒了不曾?”
“我早醒了,”蕭墨存回過神來,笑罵道:“你個小猴兒,不好好跟著前頭的護軍們學學,探頭探腦做什么,快進來吧?!?br/>
小全兒笑嘻嘻地探了進來,馬馬虎虎地行了禮道:“公子爺,您可醒了,您沒醒這兩日,我可正經做事呢,不信你問錦芳姐?!?br/>
錦芳笑道:“還真別委屈了他,厲大人差遣他去米鋪排隊買官糧呢?!?br/>
“哦,結果如何?”蕭墨存眼睛一亮,忙問。
“結果包準嚇您一跳,公子爺,那糧食價格比天貴,買回來的糧食里頭又摻雜了各色苞米石子,沒一番挑揀,根本下不了鍋??删瓦@,排隊的人還站了兩條街,有些甚至天不亮就排上,說是早起那兩擔糧,他們來不及摻東西。沒辦法,傾家蕩產也得吃飯啊?!?br/>
“其余糧店呢?”
“我都打聽了,這方圓十里,糧店都歸了衙門管轄,若賣糧,得到衙門那領一處條牌,按衙門與大糧戶們商量好了的價錢賣。不在于,就領不到條牌,就沒法開門做生意?!?br/>
“荒唐,這些糧戶就這么聽話,不會一級級告上去?”
“告不了,人家有皇帝陛下頒布下的旨意,說是,”小全兒膽怯地看了蕭墨存一眼,輕聲道:“說是抗旱十三則里頭規定的?!?br/>
蕭墨存沉默了一下,隨即冷笑道:“好,好,我的抗旱十三則,還有這么個用處,倒真讓人耳目一新啊?!?br/>
“公子爺息怒,厲大人已經親自去查了?!?br/>
“厲大人?他微服出去的?”蕭墨存微瞇了眼,問。
“是,說是先摸清情況,再一網打盡。”
蕭墨存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桌子,道:“他微服,我就著正裝,給我準備好見官員的大衣裳,我們點齊人馬,去會會這個州府大人?!?br/>
錦芳嚇了一跳,道:“公子爺,切莫動氣,還是等厲大人回來再從長計議?!?br/>
“不等了,現在就去。給我備衣裳?!笔捘娣愿赖?。
“公子爺,您見了州府,要說什么呀?”小全兒好奇地問。
“說什么?”蕭墨存淡淡一笑,道:“當然是說銀子。他盜用我的抗旱十三則之名,撈了這許多錢財,我去收回點知識產權費,也是應當的?!?br/>
“什么什么費?”小全兒困惑地撓后腦勺。
“你不懂,別撓了。”蕭墨存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道:“去,通知外頭的護軍都去準備出發。錦芳,你給我備一套浮夸一點的衣裳。將我扮成一個花花公子最好。”
“曉得了哥哥。”錦芳抿嘴一笑,與小全兒一并退下準備。
不一會錦芳捧了衣裳來,竟然是一套蕭墨存從未見過的衣裳,綠色綢面上繡了大朵黃色牡丹,繞了金線銀線,鑲了珍珠,極盡奢華。蕭墨存忍著心底惡俗之感,讓錦芳幫著裝扮完畢,臨鏡一照,卻不見粗鄙,只見鏡中人面若傅粉,唇如含丹,明媚鮮艷,不可方物。
蕭墨存皺眉道:“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析皓······”他脫口而出,才猛然醒悟白析皓已經黯然離去。蕭墨存心底莫名一痛,想起此刻白析皓不知道身在何處,此生當再無法得見那人神仙也似的風采,卻聽得身后一人應道:“我在,你叫我?”
蕭墨存一陣驚喜,猛然轉身,卻見門外走進一人微笑地看著他,一如既往的溫柔眼神,一如既往的俊美狷狂,不是白析皓白神醫,卻是哪個?
“扮成個戲子,卻是要去哪?”白析皓見他呆呆的,不禁笑了出聲,柔聲道:“怎么,看到我跟見了鬼似的?!?br/>
“我,我以為你······”蕭墨存霎時間張口結舌,忙晃 了一下頭,整理思路,道:“那個,你來得正好,快給我把臉弄平常點。”
“不用了,這樣挺好看?!卑孜鲳┪⑿χ蛄克?。
“析皓,我是去要錢的,可不是去唱戲?!?br/>
“也對,沒得便宜了其他人。”白析皓懶洋洋地走了過來,拿出人皮面具并易容工具,三下兩除二,將他的臉改成一路上那張平常又帶點病氣的少年。
蕭墨存微笑著看向他,輕聲道:“不走了?”
“恩。想通了。”白析皓點點頭,淡淡地道:“還是那句話,我若走了,沒得便宜了其他人?!?br/>
“可是我······”
“噓,別說,”白析皓手上不停,口氣平和地道:“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你也不能左右我的。其實,比之從前,你對我的觀感已經改變甚多,我原該滿足的?!彼麌@了口氣,道:“如今,我只知道你會回頭喊我,我想你每次回頭喊我的時候,我都能答應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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