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琛說的“明兒”變成“今兒個”已是兩天以后的事了——倒不因別個,是容琳當日就病倒了!
元成不等昊琛發急就先遣人去傳御醫,號過脈知道是個有身子的,開方子就格外小心。昊琛不過是對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什么的略知一二,拿過太醫們的方子橫看豎看見不過是些溫補之藥,拿不準容琳一味的綿軟暈眩到底要不要緊,問起來,兩個太醫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論理……應當……或許”的說了一大套,繞得人頭暈也未給出一句痛快話,昊琛還沒怎么樣,元成先笑了,告訴太醫們人先走、方子留下,再往下怎么樣,端看威遠將軍夫人怎么樣!一句話嚇得兩位太醫磕頭不止,卻還是說“論理不打緊,只各人的底子不一樣……”慪得元成一拂袖,李申著人把兩位信奉“話到嘴邊留三分”的太醫們給“請”出去了了事!
事到如今,昊琛也不在意會不會得罪太醫院的人,跟元成說了一聲兒,就親往醉仙居去把蘇春生找來了,要說蘇春生猖狂狷介,那也得看是在誰跟前兒,到了東宮,他可是老實得很,一點兒不挑刺生事不說,還垂眉斂目地像個吃齋念佛的,默不出聲地給容琳診了脈,出來了語調平板,“無事。不過是這一向焦慮過甚,人繃得太緊,忽松下來,整個肌理就亂了,一時吃不消才如此,調養兩日便好了!”
他不過是據實而論,昊琛和元成可都聽出些弦外之音,在昊琛有意無意瞥過來的一眼里,元成便有些心虛,對蘇春生露出很不像太子的笑容,更拿出益加不像太子的殷勤:“真乃神醫!那威遠將軍夫人可就仰仗你的懸壺之技了!”說罷即轉身走人!那意思容琳有恙可與他無關,只一樣,要是治不好……神醫,哼哼!
昊琛這時候沒心思去跟元成追什么前因后果,一回頭看蘇春生大刺刺地據案開方,忽想到什么,狐疑道,“你不會又開些犀角鹿茸的吧?!”他可沒忘這位大夫往日的義舉。
“你怎么還怕偌大的東宮會計較這么點兒東西?!”蘇春生的反骨似專為昊琛長的,一聽他說話就冷笑,還抽空兒翻了他一眼,那德行實在沒比從前好到哪兒去。
昊琛聽他說的像真要那么做,生怕他不知輕重胡來,忙搶了方子在手,細看都是中規中矩的散氣化郁的藥,才放心扔還給他,面無表情,“與我作對很有趣?”
蘇春生瞅瞅他,還是桀驁的模樣,只嘴都張開了,話卻又咽下了,低頭接著寫他的方子,反是昊琛不慣他做順民,刺了他一句,“要不是你們偏幫著夫人離家,何至于……”
“要由著你們在平盧那么個鬧法兒,怕連現在這樣兒都沒有!”蘇春生才不怕昊琛。
“你當時要告訴我說她……我還能……”
“那誰知道?”蘇春生不客氣地截斷,若無其事地吹著紙上的墨跡。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亂跟著摻和……”昊琛真想搗他的腦袋!
“我知道金桔的小姐是個什么人!金桔信她,我就跟著信!”嫌這話還不夠,蘇春生再加一句,“金桔信的要是你,我幫的興許就是你了!”
昊琛瞪了那理直氣壯的大夫一眼,心知再說下去也是枉然——人要動了愛啥及啥的心,那就不能用常理來推斷了!板臉看了蘇春生,語氣倒像是推心置腹的,“你一走了之,把個金桔扔在那邊,就不怕……”他當時真是殺她的心都有!
“夫人和我們在一起,我怕什么?!”蘇春生撇嘴,他就不信李昊琛能不顧忌容琳的安危!李昊琛要真是那樣的人,他早不給他當什么醫官了!
蘇春生的意思就差明白說我未婚妻在你手里、你夫人可在我手里了,昊琛拿他這樣無賴得光明正大的人也無法,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既那么足智多謀剛剛兒又怎么讓人纏得脫不了身?!”——去接蘇春生的時候正見徐興祖帶人堵在醉仙居,作好作歹的要把他帶走,不用問是逼著去給治那見不得人的病,他言語上雖未示弱,卻也并無脫身之計。
“我那是虛與委蛇!”蘇春生嘴硬。
“哦?”昊琛挑眉,“蘇先生硬骨錚錚,竟然也會對人……”
“我是投鼠忌器!”蘇春生聽不得他夾諷帶刺的聲氣,索性不避諱說給昊琛聽,“我爹娘老子都在京里,到時候我一拍二五六回平盧了,他們怎么辦?那個衙內哪能善罷甘休?”
“看不出還是個孝子!”昊琛嗤了一聲,“那你當初又怎么敢惹上他了?”
“那時我以為有王法!”蘇春生梗脖兒,被昊琛不由分說照腿肚子踹了一腳才想起這是在哪兒,撲落撲落長衫,多少改了點兒口氣,“就換到現在,我一樣調理他!我就不信天子腳下由得他們那樣人胡作非為!”
“好氣魄!”昊琛不陰不陽地贊了一句,伸手,“你那方子好了沒有?!”
蘇春生這才知人家不是有心跟他閑聊,竟是在等他手里的東西,一肚子憤世嫉俗的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堵回來,說有多郁悶就有多郁悶,不甘不愿地遞出去,倒想起要問的話,“你跟徐衙內說什么了?”徐興祖竟一頭惱恨不已一頭痛快走人?
“多了,你要聽哪一句?”昊琛一向沒少受這蘇春生的搶白,他不計較是他大人大量,要計較起來那只能說蘇春生命苦。
蘇春生詫異地看看他,確信將軍還是那個將軍,只是不像從前沉穩謹肅了,莫非是要當爹了把他給“頂”得開始忘形了?“算我沒問!”也學元成拂袖而去,只怎么看那背影都是悻悻的!
容琳聽昊琛學起這一段已是又一天了,安穩覺睡了、好湯好水調著,加上人好言好語地開解撫慰著,她的病早就十去七八,疑惑地望了昊琛,也想知道他怎么辦到的——換到徐興祖在他們面前矮三分的時候,他自然不敢爭鋒,只現在杜氏蒙難,徐氏風頭正勁,他怎會輕易服軟?
昊琛用自己替了容琳的靠枕,淡淡相告,“我只問他可愿讓市井傳說徐教習的哥哥有花柳病!”
昊琛說的胸有成竹,容琳無需再問真假,只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昊琛捏了捏她的鼻子,不予作答——他歷來說的知己知彼可不是吹噓!
“徐興祖倒還知道顧念妹子……”容琳輕嘆。
“你倒能看到人的好處!”昊琛睨她,徐若媛是樂平公主的教習,在杜尚書未出事前,她和德琳就是教習中的翹楚,現在……這樣的妹子,徐興祖敢不小心維護著?
“一個人,知道顧念天倫親情,就總還不算十惡不赦……”容琳還是輕嘆,昊琛聽她這話,覺出她不過是由徐興祖發她自己的感慨,遂柔聲道,“別管他了,你快些好,我帶你去見爹娘,享咱們自個兒的天倫……”
“嗯。”
容琳答了聲便靠在昊琛身上閉目養神,反是昊琛詫異,攬了她肩細看著臉道,“‘嗯’一聲就完了?”先還怕她略好些便強撐著要早些去見爹娘,正想著要怎么勸阻呢!
“你不說我不能這么個樣子去見他們?”容琳闔目嗔笑,握了昊琛的手。都到這一步,確也不急那一時半刻了,象昊琛說的,養好了,精精神神地見爹娘也能讓他們寬心些。
“早這么懂道理該多好!”昊琛知她心里怎么想的,起身扶她躺好,自家斜倚在榻旁陪著。
“琛哥……”
“什么?”
“沒什么。”容琳閉目微笑,伸手攬了床畔人的腰,只覺得從未有過的踏實和篤定,便把自個兒更往昊琛偎得近了些,未看到那人臉上感懷而寵溺的笑容……
或許是人有了想頭便連五臟六腑都會生出力氣,憑是怎樣的疾患也奈何不得——容琳好得比蘇春生預想的還快,等和昊琛走在天牢里時,任誰都看不出她大病初愈!
獄卒們事先許已得了關照,問了昊琛和容琳所探之人,態度都恭敬起來,有跑到前頭不知是不是報訊去了的,有次第開了重重牢門的,還有在木柵后顯是等著引路的,昊琛微微皺眉,對其中一個六品冠帶的道,“我夫婦不過是來探望爹娘,不敢驚擾諸位!”元成不肯細說杜尚書的事,只說看在人情天倫的份上允他們見一面,既是如此,那么便不宜張揚,免得再生出事來。
那個獄頭聞言似松了口氣,使眼色讓集聚在一處的人散了,自個兒在前頭引著,陪笑道,“將軍體恤!”這杜尚書據說也是個好官,誰知怎么就到了他這兒,來就來了吧,一時要披枷戴鎖,一時要優待有加,哪個的來頭都不小,可憐他一個小小的六品官怎么做都不是,這回更干脆,東宮的牌子都擲下來了!到底是把他們奉若上賓好還是公事公辦好?誰能給他指個明路?真是愁得他滿腦袋長頭發了!要能行,他真想和牢里那位換換,他上牢里呆著,至少不用整天琢磨牢里那位到底是氣數已盡吶還是有朝一日能卷土重來!
覺出那六品官一直在覷探著他們的臉色,容琳垂目:這一回的事,都是昊琛在辦,她學會了不刨根問底,只是信他——經過那么多,她也知有些事在當時是說不清的,只能到了日后才會有結果,既知昊琛會全力幫她,她也就不需在細枝末節處追問不休、徒增煩惱了……
容琳和昊琛都如出一轍的緘默著,那六品官只覺如針芒在背,腳下不由自主快了些,左一轉右一轉,很快在最后一進監舍前躬身,“到了!”容琳聽到這一聲象大夢方醒,猛抬眼,已是淚沖眼眶,略怔了怔,就要提步前奔,被昊琛輕拽住了,“容琳!”
容琳回眸,看到昊琛溫暖而堅毅的臉龐,惶惶的心似跳得不那么急了,輕輕叫了聲“琛哥”,便和淚微笑起來,與他攜了手,一步一步走向已然洞開的牢門,對著草榻上并坐的人磕下頭去,象從前的每一次,“女兒容琳見過爹、見過娘、二姨娘!”
“好孩子!”齊氏的這一聲出口時已變成嗚咽,多一句話也說不出,倉促回頭去擦著止也止不住的淚,倒是二夫人,雖然也是兩行清淚直流下來,卻還掛著清淺的笑容,正要開口,卻見昊琛把剛磕了一個頭的容琳攙了起來,他自己雙膝落地,“小婿昊琛拜見岳父、岳母、母親大人!”
他畢恭畢敬地磕頭,站著和坐著的人可都愣了,容琳是頭一次看見昊琛給人行這么大禮:拋除拜堂成親那一回,他在元成跟前也不過是單膝點地,說是軍中的規矩,今兒個他竟不講了;杜尚書和夫人們愣,是頭一回見到拜見岳父母還有磕頭如搗蒜的,相鄰監舍里觀望著的人也都百般詫異,就聽七小姐悄聲問四夫人,“娘,三姐夫做什么壞事了,要這么磕頭求爹和大娘饒過他?”
童言無忌,在一片肅靜里人人都聽到了她的話,就有忍俊不禁的低笑,杜尚書的神色也在這瞬間回復了正常,帶了淡淡的笑意,“是啊,昊琛,你竟做了什么,要對我們如此?”
昊琛跪在地上并未起身,聽到問,恭敬地拱手道,“回岳父,昊琛的頭一半是給自己磕的,一半是替容琳磕的……”
“哦?”杜尚書的眼掃向面有羞色的容琳,尚自不解,齊氏和二夫人可聽出些什么,相視一眼,便一個看容琳、一個看昊琛,“你……”“你是說……”姊妹兩個互相看了,皆是又驚又喜!
“將軍……”容琳直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了,昊琛溫柔地回望她一眼,沉穩的聲音里還是帶出了喜悅,“是,給岳丈、岳母、母親道喜,你們要做外公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