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日。山天六畜卦,宜遠行。
一早,林學士家門前車喧馬嘶,威遠將軍李昊琛偕新婦——尚書小姐杜容琳今日辭別帝京歸赴平盧的消息已是滿城皆知,早有好事的人聚集來了觀望。眾目睽睽下,容琳對送行的人行了最后一個禮,掛著淺淡的笑意上車,金桔和青杏看她自己把簾子放下來了,都在門邊兒佇著發愣:四公子在指揮著車馬馱轎排成一列好啟程,煞……將軍,——歸寧后,她倆兒覺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煞”,再想這么叫就覺得有些理不直氣不壯的——將軍正在跟林學士夫婦和專程趕過來的大公子、二公子話別,沒人告訴著,兩個丫頭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點兒什么,還是昊瑱一回頭看見了,招呼她們上了一輛騾車,“你們兩個就跟在小嫂子車后頭!別看現在都在一處,走起來這車隊能排開一、二里地,”又囑咐駕轅的人,“好好跟住了,別讓后頭的搶到你前面,一旦小嫂子要找她們,喊不著聽不著的干著急!你們隨身的包袱呢?”青杏和金桔讓他一問才想起來,趕緊去找仆役問她們的東西都放哪兒了,昊瑱對著她倆著急忙慌的背影直搖頭,“一看就是沒出過遠門的!”側目見昊琛牽著奔雷過來了,也就把疾風拉到身邊,“走么?”
昊琛撒目了一遍車駕,看金桔和青杏可算都上車放下簾子了,就對前頭的親兵舉手——親兵們早把那日的仆役裝束換成了勁裝,一個個盔明甲亮,兩人一組依次排開,有開路的、有殿后的,賀達和另三、四個人反不在其中——看到將軍示意,領頭的親兵便輕叱一聲,催動了坐騎,后面的車駕隨之而動,兄弟倆也一齊翻身上馬,李昊琛在馬上對眾人拱手,馬下的眾人雜沓地喊著“一路順風”、“后會有期”,二公子還在殷殷地囑咐:“得空兒和三妹妹常上京里來走動走動!”聲音清晰地傳入馬車里,容琳交握著雙手,不去碰車簾……
車聲轔轔,蹄聲得得,一路行來的車駕頗引人側目,兩旁觀望和議論的人漸多,更有膽大的開始對馬上英姿勃發的人喊話,從“威遠將軍,多保重!”到“百戰百勝、捷報頻傳啊!”一直到“威遠將軍,祝賢伉儷早得麟兒——!”昊瑱笑得合不攏嘴,這才知道三哥何以要從不甚熱鬧的長街出城,見李昊琛木木的樣子,就用鞭子柄去捅他:“三哥,你好賴倒是笑一笑,人家可是一片熱誠地盼著給他們保疆衛土的將軍早些后繼有人,你這樣……”
“閉嘴!”李昊琛從齒縫里逼出兩個字,順帶瞪了他一眼,對這個動不動就嬉皮笑臉的兄弟,他還真不是太有辦法,怕他繼續聒噪,也覺得他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是以扯了扯嘴角向喊的人點頭致意,這一笑不打緊,喊的人象得了嘉許、開始鼓動別人,先頭沒喊的人一看冷面威儀的將軍露出笑容,也就放心地跟隨,到最后直似眾口一詞的都在喊“早得麟兒”了!
這下不光是李昊琛頭大,連昊瑱都開始苦笑:夜夜不同房還要早得麟兒,這怕比木頭桿上開花還難!瞄著李昊琛有些發青的臉,昊瑱覺得還是離他遠些為好,恰巧昊琛也在想著怎么擺脫這些人聲,結果兩兄弟竟是不約而同一夾馬腹,同時沖了出去!親兵一看將軍策馬跑到前頭去了,不知出了何事,未得指令又不敢貿然行事,兩個排頭就一對眼色,略略加了力,帶著車駕快步跟隨,這才沒被落下太遠。
耳聽得人聲漸稀了,李昊琛才提了提韁繩,讓奔雷剎住沖勢,他一放慢速度,昊瑱就跟上來了,回頭看看隊伍中最惹眼的雙輪四駕圍屏車,又去捅昊琛,“三哥,你說小嫂子在車里能是什么樣?”
昊琛嫌惡地躲開他的鞭子柄,“別老用鞭子捅我!”昊瑱收了鞭子,“你說她會不會在哭啊?離開從小兒長大的地方……”
李昊琛不語,昊瑱不死心,又問了一聲:“啊?三哥?”
李昊琛沒好氣兒,“你是驢么?嗯一聲啊一聲的?!”
昊瑱大笑,不以為意,“小嫂子給你不自在,你就拿我撒氣?!”李昊琛裝沒聽見,昊瑱再接再厲,“聽兩個丫頭說你們在尚書家里都其樂融融了,怎么一回來又不對了?” 他是真的覺得古怪,那天在門口看三哥扶小嫂子下車時,還是一副體貼周到的樣子,小嫂子也含羞嬌怯的,任誰都能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情愫,當時都不忍心傳達太子的旨意——有軍務交代,太子讓他從岳家回來即刻進宮,然后三哥把小嫂子送回院落,他們一同去了東宮,然后……然后晚上回來,小嫂子未給三哥留門!
聽他問起這個,李昊琛也是一肚子苦水:“我哪知道?!”本來真的挺好,回程的車上怕她傷感還一直沒話找話地閑聊來著,她雖是聽的多說的少,可看那眉間唇角的笑意就知她的愉悅,誰知回來就變了樣,沒留門也就罷了,許是她害羞,最可氣的是過后再看到他又是帶答不理的,和開始那兩天的惡劣倒有一拼!問她怎么了,一句“沒事”就把他堵回來了,若不是他要忙著啟程的事宜,還真要找她好好理論理論!
看李昊琛也是怨氣多多,昊瑱更覺莫名其妙,“不是那天你送小嫂子回去的時候說什么了?”
“我能說什么?” 李昊琛冷笑,“我都恨不能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了!她還是要賭氣我能怎么樣?話說我連她賭的什么氣都不知道!”
難得看到三哥這么束手無策的樣子,昊瑱想笑都覺得不忍心了,“小嫂子不像刁蠻任性的……三哥,會不會是有什么被她誤會了?” 李昊琛不語,只臉上明白無誤地寫著“不知道”,昊瑱也無計可施,“你不是號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么?”連這么點兒小事兒都無能為力?
“那是行軍打仗!我什么時候和女人打過交道了?”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她們在想什么!
昊瑱撇嘴,“三哥,小心打雷!別的不說,你能告訴我沐云不是女的、素梅姐不是女的?還是……”他準備掰手指頭了,昊琛狠瞪了他一眼,“少混攪!她們能一樣么?”
昊瑱收手,“怎么不一樣?不都是女人?”
昊琛瞅瞅他,哼笑,“老四,你是她的說客么?”自顧轉回頭去,象在自言自語,“你說哪有一個人是象她那么讓人傷腦筋的?”
昊瑱琢磨琢磨話味兒,笑,“三哥,你這意思是……”
李昊琛想想,也覺出自己話里話外透出來的好像是在她身上格外用心——可就格外用心也沒討出那位小姐的好來,“行了,休提她了!”
“行,那就說‘它’吧!”昊瑱從善如流,話落就從懷里掏出一個疊得十分精巧的方勝。
昊琛狐疑地看著,“什么?”
昊瑱聳肩,“看看不就知道了?”姑母家與弄影交好的丫頭大約是看沒機會接近三哥,才把這個給了他,若依本心,他才不愿受這個托,只是怕落到別人手里,壞了那位小姐的名聲,不得不勉為其難就是了——再怎么不好,那也是個沾親帶故的。
昊琛估量一番,還是從馬上伸手接了,不大有耐性地拆了、看了,又三兩下隨意疊好,一時想不出要怎么處置,就那么捏在手里,昊瑱見了就笑,“如何?”
昊琛平淡,“蠅頭小楷還看得過去。”
昊瑱掃興,“誰問你這個?我是問弄影都說什么了?”
昊琛隨手把紙箋遞過來,“你自己看?”
昊瑱把頭轉到一邊兒,“不愿說就算了!我只是提醒你當心,別讓小嫂子看到了猜忌你!”讓他這么一說,昊琛反把信揣到懷里,“未作虧心事,我怕她什么?不過是說偶感風寒,不能來送行,切勿怪罪、后會有期的話!”大意就是如此了,至于那些惜乎哀哉的感嘆,他只當做沒看到就是了。
昊瑱嗤笑,“幸好得風寒!要不她還以為誰愿意她來送么?”
“老四!”昊琛不那么當真地叱責,“你對弄影可是刻薄得緊!”
昊瑱不隱瞞,“我就看不得她惺惺作態的樣子!恨不得把一半人都踩在腳底下,讓另一半人也都圍著她轉!她以為她傾國傾城了?就那也得有個會唱‘北方有佳人’的哥哥才成!”
“老四!”李昊琛皺眉,“你說你念不好書,我怎么就不信呢?這些亂七八糟的軼事野史你知道的一點兒不比別人少!”竟然連漢武帝時以歌薦妹的李延年都能拿出來說!
昊瑱笑,“我就是看不上她!好好的女孩子,偏偏那么重的心機,就這樣還想給我當嫂子,她……”一伸手抓住了昊琛掄過來的鞭子,“三哥!”
李昊琛低斥:“你滿嘴胡說些什么?!”
昊瑱嘲笑,“三哥,我又不是弄影,你裝什么裝?她打的什么主意你還不知道?”
李昊琛二話不說,一使勁兒把鞭子抽回去,掄圓了又要抽過來,看他像是真動氣了,昊瑱趕緊伸鞭子去格,一邊討饒,“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昊琛‘哼’了一聲作罷。
昊瑱悄悄把疾風往一邊兒帶開幾步,撇嘴笑,“三哥,你也小心的太過了些!別說車駕離咱們那么遠,就是小嫂子的車走在旁邊也不見得就能聽清咱們說什么,你倒用得著這樣?”別看他嘴沒閑著,三哥是先去瞟那輛車再沖他發威的可躲不過他的眼。看看鞭長莫及,李昊琛懶得跟他計較,不痛不癢地罵了句“自以為是!”一邊就勒馬站住了,等著落在后頭的車駕跟上來。
覺出昊瑱又往身邊兒湊,昊琛搶在他之前開口,“老六那邊兒有什么消息?”
一聽他問起正事,昊瑱收起了嬉笑,“昨兒個到八方臺了,今兒個估摸著該在十里坡扎營。按這個腳程,咱們走個四、五天就能追上他們。”
“在哪匯合?”
“埡子口,或者千丈崖,等你定奪。”
昊琛點頭,不知在盤算什么,“人怎么樣?”“
剛上路,按你的意思在做,現在還看不出挑頭兒的,也沒讓他們太難過,等離了官道就該‘遛’他們了!”
李昊琛“唔”了一聲,“告訴老六,那里邊兒有個叫蘇春生的,是個開醫館出身,格外關照些,這一路少不了要用到他。”昊瑱一頭應著,一頭稱奇,“你怎么知道有這么個人?”
李昊琛睨他:“你以為我天天晚上那些卷宗都是看著玩兒的?”
昊瑱咂舌,“三哥!一百多個人呢!你都記下來了?”李昊琛不置可否,拜某人所賜,夜夜閉門羹吃下來,他倒把大半公務都做到前頭去了。昊瑱也猜到是這么個緣故,想取笑,結果車馬馱隊都上來了,他不敢造次,一看奔雷邁步了,隨手拍拍疾風,慢吞吞地跟在后頭。
也不過就安靜了能有一箭之地,昊瑱又有話要說,昊琛象背后長眼,及時出聲,“有話就說!再拿鞭子捅我小心我給你撅折了它!”昊瑱無趣地收手,“三哥,你要不放心小嫂子,就上車里去看看她,老這么左一眼右一眼的,小心別把那車篷子看出個窟窿!”也是奇了,他在后頭竟能知道李昊琛總在掃著那輛車!
行動被說破了,李昊琛倒還鎮靜,只是木木地轉過臉,“你很閑?”也沒看他怎么動,一鞭子已經抽在疾風身上,“去把關文換了!”疾風吃痛,往前一躥,險沒把昊瑱晃到地上,他趕緊拽住韁繩伏低身子才算穩住了,勒馬回頭沖昊琛咬牙,“三哥,你想要我命?!”
昊琛慢悠悠地捋著鞭子,“還不快去?”皮笑肉不笑地擺明是威脅。昊瑱權衡利弊,忍氣撥轉馬頭,卻不就走,反對領頭的親兵喊,“子安,休隊!將軍有話要和夫人說!”說罷不等眾人回神,得意地沖昊琛一擠眼,打馬就往城門去了!
精干利落的子安倒也聽話,聞言“吁——”一聲就喝停了坐騎,后邊的人有聽到昊瑱喊的,有看到子安舉手示意的,總之是全停下來了,圍屏馬車上駕轅的人更是識趣,直接偏腿下來到一邊兒站著去了!眼見一隊人全都停下來看著他,李昊琛在心里把昊瑱又扒皮又過油,面上卻不露出來,甩蹬離鞍往馬車去,奇異的,心里竟有些期盼!
車里的容琳聽到昊瑱喊,信以為真,忙用手絹子蓋在眼上輕輕按了按,把戚容掩了,猶豫著要不要先挑起簾子,這當口就聽車壁上有人嗶剝扣了兩聲,李昊琛在簾外問道,“你……還好?”
容琳不知他問的是什么,不答又不大好,就順著他的問話回道,“還好。”李昊琛看看紋絲不動的車簾,皺眉:她真像老四說的在哭?躊躇片刻,還是一伸手掀了簾子,卻見容琳好好的坐在那兒,倒有些訕然,“……這車還坐得慣?”
容琳頷首,“還好!”
昊琛摁摁坐褥,也不看容琳,“出門在外不比家里……不用老那么正經八百地坐著,不累得慌?倒一會兒倚一會兒都成,又沒人看著!”
“知道了。”容琳答應。看著彬彬有禮的人,李昊琛無可奈何,從歸寧回來,這小姐一直就這么個樣子,說什么都聽,就是客氣疏淡得讓人著惱,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當初他說一句她有一句,針鋒相對的倒也有個對手,現下倒好,低眉順眼的活氣人!只說來也怪,心里雖對她有氣,卻不如初時想說就說了,似乎……似乎是不忍,尤其是看她眼眶微紅的此時,“……把車門關上吧,出城跑起來了,簾子怕擋不住風!”突聽他柔聲囑咐,容琳就覺心頭一酸,“嗯”了一聲垂目,昊琛欲言又止——有馬蹄聲傳來,該是昊瑱回來了,看了無語的人一眼,伸手替她把車門拉上了,來日方長,不急在這一時了……
聽著車外遠去的腳步聲,容琳怔忡:李昊琛,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何在她灰心的時候,他會做出讓她動心的事、而在她心生暖意的時候,他又是那般冷酷絕情?依稀,又看到歸寧那日的他,體貼周到得讓人不能不動容,回來后甚至不顧昊瑱的取笑堅持送她回房,但最后,在他們兩人相對的時候,他說什么?他說:今兒個這出戲唱得你還滿意?
種種,原來只是演給人看的一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