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昊琛看了容琳,忽然一笑,“也不是傾國傾城的,怎么就讓人心馳神迷了?”
容琳聽他的話像是取笑,微斜著眼兒道,“將軍要說什么?”
昊琛含笑,“我說你怎么就讓人性情大變!”
容琳知是贊語,微喟,“還不知是福是禍呢!”
昊琛眸底精光閃過,卻輕聲笑道,“這話聽著可像是得便宜賣乖的……”
容琳隨著他的眼光看向腕上的鐲子,苦笑,“就怕其人無罪、懷璧其罪……”別人也就罷了,季蘭和妙瑩的神情可夠耐人尋味的了,一個是羨慕到自慚形穢,心灰意冷的樣子看了讓人心酸,一個是忌恨到眉目扭曲,眼睛里恨不得生出小鉤子好撓去她一塊肉……乍見就是如此,以后要如何呢?
“……你該是個領(lǐng)軍打仗的!”昊琛忽發(fā)奇語。容琳聽到這突來的一句,莫名其妙,昊琛不避諱地凝目看著她,輕聲道,“勝而不驕,胸中常懷警醒之念,僅此足可自保!”容琳的進(jìn)退應(yīng)答確實無可指摘,連他都未料到他的夫人可以如此周全,只是,家中的女人們絕不是這么好說話的,容琳能賺個全身而退,更多的應(yīng)是得益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這樣的好運只是偶然……他看到的,他的夫人也想到了,那么,以他和她的心智,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兩人喁喁私語,另一頭的妙瑩看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火,“姑奶奶,看看人家得意的!”
二姑奶奶掃了一眼,拉妙瑩往屏風(fēng)后女眷的席位去,“她得意她的,你不看不就完了?”
“不看?”妙瑩強忍著才沒抖開二姑奶奶的手,“人家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看能行么?也別說,官家小姐到底是不一般,來了就把人哄得滴溜轉(zhuǎn),什么好的都劃拉去了!”這話讓同是官家小姐出身的二姑奶奶不大受用,“你也別這么說!你要是能讓娘在六娘跟前得回臉,那黃玉鐲子早就是你的了,哪還能輪到她?”
聽二姑奶奶口氣不對,妙瑩才悟及口不擇言了——二姑奶奶的夫家家道中落,她三不五時地回娘家打秋風(fēng),偏在她跟前兒說出“劃拉”的話,豈不象守著和尚罵賊禿的?有心不理她的矯情,終究有些事還得靠她在夫人面前說話,咬牙忍下不快,妙瑩陪著笑臉,“姑奶奶你說的什么話?我和你一樣,都不是那財迷心竅的,別說黃玉鐲子,你說再比它好的我見沒見過、拿不拿得出來?!我只是說這個理!你說我對這一家上下老小,哪個不是看著臉色小心服侍?吃喝穿用哪一樣不是想在別人頭里?結(jié)果還是討不出一個好,夫人高興了怎么都好,不高興了也不管當(dāng)著誰就……姑奶奶,今兒夫人罵我你可都在眼前兒,你說能怪我么?”
二姑奶奶聽她這么含沙射影地說著,想想素日也沒少拿她的東西,硬氣不起來,就轉(zhuǎn)了臉色道,“我娘脾氣不好,你說她誰不罵?還跟她計較?!”何況你又想討好娘、又不想得罪六娘,該罵!“至于那鐲子,那是和六娘斗氣才給三弟妹臉,當(dāng)不了什么的,你也別往心里去!你的好,我早跟娘說過,只別為了這一點兒事兒就灰了心,倒讓人覺得你以前的殷勤賢惠是另有所圖了!”妙瑩是要安撫的,那新來的三弟妹也是個要小心周旋的,原本沒把她放在眼里,尋思幫妙瑩敲敲邊鼓給她個下馬威也好,這一天下來,看看還是算了吧,容琳可不是季蘭,她們妯娌間的事她還是別摻和了,免得引火燒身!
丫頭來請入席了,昊琛柔聲對容琳道:“去吧?!卑匆?guī)矩是男女不同席,他們新婚夫婦雖不受此限,昊琛卻有自知之明,他若在,只怕很多人就要食不下咽了,一張冷臉嚇得人吃不好飯可非他所愿。看容琳一時未動,忽道:“要不我陪著你?”
容琳一聽,搖手不迭,“將軍……我去了!”她可不要被別人看成不識大體的!昊琛看了笑起來,后悔不該管別人的觀感,似乎、好像,他還沒正經(jīng)和自己的夫人共同用過餐呢!
容琳不知昊琛在惋惜什么,側(cè)身就要舉步,卻見季蘭過來,忙停下腳給她讓路,微微欠身,“大嫂!”季蘭回禮,“弟妹!”也停下來了,是要讓容琳先行的意思,容琳哪肯占先?“大嫂,您先請!”
季蘭勉強笑道,“弟妹請吧,我……不礙的……”不是不想被高看,可天生不是能說會道的,她能如何?一個妙瑩就處處壓她一頭,又來這么個風(fēng)采人物更勝妙瑩的,她還要硬往前站,豈非太不知自家的斤兩?未若悄悄地退后,讓她們?nèi)ジ髡蛊淠馨伞?br /> 容琳眼波到處,早把季蘭的心思看出了八、九,略有歉意,她只是不想被別人輕慢,何曾想陰錯陽差的,到頭來竟令這大嫂黯然神傷!略一思忖,容琳不再推讓,免得引來旁人看,伸手挽了季蘭的胳膊,半扶半推地和她同行,只巧妙地把她讓在前頭、自己的身子始終落后一肩,輕聲笑道,“嫂子,我還沒謝過您呢!”
季蘭從她的小動作里覺出她是真心謙讓的,心里有了好感,又聽她的話突如其來,就微微笑著問道,“妹妹說什么謝?我竟不知!”
容琳笑道,“玫瑰香啊。沐云說是嫂子給她的,想道謝一直沒得空兒……”
“你說那個啊——”,季蘭恍然,暗道慚愧,沐云那丫頭來要,她隨手撿給她幾塊,不成想那丫頭還當(dāng)個事兒告訴、這尚書小姐還當(dāng)個事兒對她道謝!“沐云那丫頭急驚風(fēng)似的要,我都沒功夫細(xì)找,順手拿了些什么也沒看!妹妹別嫌就好,還說什么謝?!”給沐云的都是些邊角料做的,別讓人家見多識廣的尚書小姐以為她就是個粗陋的!“妹妹要聞得慣,我回頭再認(rèn)真給你找些好的!”
容琳是要她打消顧慮,哪是真要說香餅的事?聽季蘭真的上心了,趕緊笑道,“嫂子不用費心,等這兩天安頓下來,我打發(fā)人去買就是了!”
“買?”季蘭失笑,一看眾人都坐下了,空出的兩個比鄰席位該是她和容琳的,就拉了容琳坐下,接著方才的話道,“市面上可買不到!”笑得矜持而神秘了。
容琳看丫頭們還在布菜,席上眾人也都在各自找伴兒說話,季蘭又是有話要說的,就笑問道,“那是怎么個緣故?”想起在林學(xué)士那兒姑母講菊蜜酒的事,心道莫不是異曲同工?
季蘭笑道,“那是我自己做的!”滿意地看到容琳瞪大了眼,得意洋洋地道,“你等什么時候上我那兒去看,我的園子里可是除了玫瑰什么都沒有的,還全是深紅色的,花期到的時候,挑那將開未開的摘下來,專選那色鮮瓣厚的,搗碎擠出汁子來,再用細(xì)布一層一層地濾,最澄凈的留著做胭脂,次一等的做成頭油,剩下的也不能扔,風(fēng)干了碾碎了再篩成細(xì)細(xì)的末,兌上膏子壓成香餅兒,干了那味兒就留住了,戴在身上也使得、用來熏衣物、熏屋子也使得,你看!”從香袋兒里倒出小小的花形香餅兒,精致細(xì)巧自非青杏從火盆上夾出來的可比,“好不好看?”
“嫂子,你真能干!”容琳由衷贊嘆,聽季蘭娓娓道來,直讓人躍躍欲試呢,“等……”
“三弟妹好眼力!”有人在對面贊,“你還真說對了!大嫂可是咱們家第一能干人呢!”妙瑩笑著接口,真難為她和二姑奶奶說著話怎么就聽到季蘭和容琳說什么了!
“……是么?”季蘭一聽到妙瑩開口就沉了臉,一聲不發(fā),容琳只好接茬。
“可不是么!”妙瑩笑意盈盈,眼光迅速掃過席上,見眾人都停了說話,神色各異地瞅了她,曼聲道,“咱們大嫂心靈手巧,可不光會做這些,納鞋底,我們納三層都吃力,大嫂能納九層,還會裁衣裳,手藝不比咱們家慣用的那些裁縫差呢,是吧,大嫂?”
季蘭瞥她一眼,未置可否,上首的常氏聽了一歸齊不知妙瑩想說什么,不大耐煩了,“菜都上了不動等什么?還等著誰讓?!”一頓箸,自己先開動了,六娘頭一個響應(yīng),夾了一箸菜給自己的女兒,笑道,“吃吧,自己家別客氣!”又對旁人道,“不必管我,你們都吃吧!”竟似把自己做了主人,氣得常氏把碗往桌上一頓,就要發(fā)作,二姑奶奶在桌下摁著她娘,笑道,“妙瑩,你剛才話象沒說完?!”
妙瑩正因為話被常氏打斷而不樂意,想著要怎么再提起來,結(jié)果剛想睡覺就有人送個枕頭!“什么話?哦,說大嫂能干!我是說,大嫂這么能干,我們都看在眼里、敬在心上!大嫂,你也行啊,總算是苦盡甜來了!”
季蘭有些變色,冷冷地道,“妙瑩,不敢當(dāng)!”
“有什么不敢當(dāng)?shù)?、大嫂?”妙瑩笑得更熱絡(luò)了,心道我收拾不了新來的還收拾不了你?你以為和那個尚書小姐抱團兒就能和我妙瑩重新分庭抗禮了?你笑得太早!我先讓杜容琳知道你是個什么身份!“你嫁過來了什么都會,不像我們,在爹娘跟前兒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過了門兒才什么都要從頭學(xué),狼狽不堪的還做不到好處,要從這一條兒上看,我們這嫡出的還真不如你這庶出的好呢!是吧?”她分別看了容琳和二姑奶奶——話出口才發(fā)現(xiàn)打翻了一船人,這席上除了五娘留下的女兒們、還有六娘和女兒,她們可全都是庶出……不過也好,二姑奶奶說她沒給夫人爭臉,她這一句就算是在替夫人出氣好了!至于得罪……小貓兩三只,怕什么!六娘那兒,過后再巧言解釋一番就是了,免得她在爹那兒吹枕邊風(fēng),影響了昊瑀的前程……
妙瑩的話效力驚人,只聽男人們那頭的觥籌交錯聲忽然停頓,李昊瑨的聲音里夾著怒氣,“老二,你夫人的話可不少?。 崩铌滑r有些窘迫,“大哥……”
他沒說下去,已聽女眷們那邊有個沉靜柔和的聲音道,“我也是庶出。”
寂靜。
微妙的情緒在屏風(fēng)的兩面同時彌漫,容琳手中的牙箸輕擱到黑檀木的桌面,“嗒”的一聲,驚回了眾人的心神。“庶、庶出?!”妙瑩的尖聲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夫、夫人……”杜容琳是庶出?杜容琳是庶出!高人一等的官家小姐杜容琳是庶出,天!那她還神氣什么?
“昊??!”李節(jié)度使的聲音如山雨欲來。
“是,爹,”李昊琛的恭謹(jǐn)沒什么誠意,一屏之隔的容琳幾乎能想象出他微帶嘲諷的眼眸正如何懶洋洋地睨著人,不由自主的,唇角就溢出一抹淺笑,看得妙瑩直想上來逼著她問笑什么、這個時候她還笑得出來?!可她聰明地閉嘴——此時沒人會愿意聽她說什么、就像沒有人不想聽昊琛怎么說!包括她自己!
“容琳是我向尚書大人求聘的妻!太子說,即使再有一次,他還是會把容琳許配給我!”昊琛寥寥數(shù)語,情、理都在這其中了,只不知他們更愿意接受哪一個。眼光掃過坐立不安的昊瑱,又沒什么表情地移開。
昊瑱明白三哥是不叫他插手,看他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樣子,直是要五體投地了!原和三哥在一起議的時候是要瞞下小嫂子的出身,怎么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由小嫂子親口說出來!側(cè)耳往女眷那邊兒聽聽,鴉雀無聲的,想是也在聽他們這邊兒的動靜,暗潮洶涌的,小嫂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娘要沒走那么早就好了,就算改不了什么,至少小嫂子身邊還有個自己人……
昊琛說了那一句便閉口不言,李節(jié)度使虎目連眨了好幾眨才明白昊琛說的是什么,卻顯然還是誤會了,“昊琛,你于太子不是有救命之恩?”怎么會許給你一個庶出的姑娘?
“爹!”昊琛語聲冷肅,李節(jié)度使醒及失言了:為人臣的,連身家性命都是皇家的,豈可妄言什么有恩?他也是一時情急了!“昊琛,你……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對這個、其實也不光是這個兒子,從老大李昊瑨到老四李昊瑱,他們小的時候他眷顧的是少些,可男子漢就該是摔打磨練著才能長能耐,這兩年,他冷眼旁觀幾個兒子的肝膽心胸,對昊琛這個文韜武略越來越出眾的兒子,他是有了更長遠(yuǎn)的打算的,只是昊琛無外家可依,勢孤力單,尚需要有力的后援,太子保媒本是絕佳的機會——與宗族聯(lián)姻可提高他的聲望和地位,以后的安排才能順理成章……臨上京前,他專把昊琛叫過去暗示過這個,昊琛不會不懂,他還一心等著昊琛馬到功成,怎么就演變成這個樣子?太子說……太子那么說是何意?他李守忠的兒子只配娶個庶出的姑娘?還是……那姑娘有過人之處?!
李節(jié)度使的不滿,明眼、不,明耳人都能聽出來,李昊瑨的面上有了隱隱的笑意,李昊瑀此前的戒備之色也盡去,昊琛微微冷笑,他自問剛才的話說的很清楚,既有人不明白,他不介意再說一次,“太子慧眼識珠,我已叩謝過他的厚愛成全,請爹放心!”他不諱言直到下聘時,他看重的都是未來岳家能令他如虎添翼,至于對方是什么樣的女子,反而未用過心,否則也不會是容琳嫁過來……上天厚待,竟在他最未用心之處給了他最大的驚喜!
昊琛眼中的堅定讓李節(jié)度使無從置疑,昊琛對他,向來是敬而遠(yuǎn)之,軍務(wù)之外,他的話對這個兒子沒什么影響力,何況現(xiàn)在木已成舟!盯著他,以目警告他勿悔,李節(jié)度使揮手,“你好自為之!”悻悻端杯一飲而盡。
昊琛淡笑陪了一杯,“謝謝爹!”昊瑱見狀忙也端杯,“大哥、二哥,老五,喝酒、喝酒,幾個小的,沒你們什么事兒,吃你們的飯!喝酒、喝酒!”不管怎么說,爹這算是默認(rèn)了,以后的事……車到山前必有路,管那么多呢!
男人們那邊兒的杯盤又動起來了,女眷們這邊兒還靜默著,容琳笑意隱去,心里的震動還未平復(fù),沒想到昊琛會當(dāng)著一家老小贊她,還是那種象宣告似的語氣!他還真是有個傻氣啊,這樣的話,她知道就好了,何苦要告訴別人給他自己樹敵呢?
妙瑩不信這么大的事兒就這么過去了,不甘心地去叫陰沉著臉的常氏:“夫人……”她只是個庶出的媳婦,卻哄去了傳家的玉鐲,您怎么能咽下這口氣?
“七小姐,”六娘忽然開口,叫著自己的女兒,“看娘平日里跟你說的對不對?什么庶出不庶出的?別為這個看輕了自個兒!只有不長進(jìn)的才要靠什么、什么出的抬自家的身價!只要自己是個好樣的,任誰都得贊服!娘說的,你可記住了?”六娘不笑了,三言兩語聽得一席人有的暗自點頭,有的如坐針氈。
妙瑩知是把六娘得罪了,一不做二不休,“六娘,您這么說可不對,”看著抹耷著眼皮的常氏,恨不能沖上去搖醒她,還有二姑奶奶,都是死人?。坎恢勒f句話?她可是在幫她們!“嫡庶尊卑的道理,自古就有,若是……”
“妙瑩,我在跟七小姐說話!”六娘撩起眼皮瞅她一眼,仿佛肯跟她說話都是一種恩賜,“人沒法兒去選自己的爹娘,難道就因為這個、就得一輩子低三下四?那……”
“煩不煩?!”常氏忽然爆發(fā),“啪”把箸一扔,“都以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吃個飯也堵不住嘴?都那么大的本事,金鑾殿上、鳳鳴閣里怎么沒你們?!”厲眼掃過席上眾人,出人意料地一推飯碗,起身走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妙瑩又氣又窘,合著這又連她一塊兒罵上了?環(huán)顧席上,二姑奶奶去追常氏了,她竟沒一個同盟的?這……
一席女眷正愣著,忽聽雜沓的腳步聲響,有家仆喊著進(jìn)來,“老爺、將軍,東營來人求見!”
“何事?”
“將軍,草料場失火,賀參將請您速歸!”
“昊琛……”
“三哥!”
“……老三……”
“來人,備馬!爹,我過后向您稟告!昊瑱,走!”
“蠢材,我的馬也牽來!”李節(jié)度使跳腳罵人了!
雜亂的馬嘶中,有人急急地喊“爹,大哥,二哥,我也去!”是將及成年的五公子。
女眷們從屏風(fēng)后出來時,外屋只剩下年幼的孩子,數(shù)匹快馬正四蹄翻卷跟在奔雷和疾風(fēng)的后頭沖出大門,馬僮追在后邊喊,“五爺,您沒騎過夜馬,當(dāng)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