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內城回來后,容琳的眉間舒展許多,昊瑱那兒雖還無她想要的消息,她聽了也只是點頭,并不長吁短嘆的了,金桔連聲念佛,直問青杏可知小姐是得了哪位高人的點撥——她倒是熟知容琳的性子,明白她必是聽了什么話才霍然開朗、斷不會是自個兒拐過彎來的。可惜青杏并未跟著到內城家里,自然無從聽到六娘連諷帶敲的那些話,故只對著金桔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金桔也不計較,一逕道早知如此該早讓將軍帶小姐出去轉轉的,青杏聽了只是笑,看了小姐和昊琛相攜花間的身影,目中多少有了感觸,被金桔看了去,猜她是想起子安了,很是取笑了一番。
說起這一趟內城之行,最喜出望外的是昊琛——他原不過是想讓容琳散散心,卻不料有這番結果,及至問明六娘都如何說的,不由嘆道,“這和我說的也沒有大分別,怎么她說的就讓你奉為圭皋、我說的就被你當耳旁風?”他說的確是和六娘如出一轍,都是勸容琳說各人有各人的喜怒哀樂,是旁人替不得的,偏容琳聽不進去!其實硬要分他和六娘說的有何不同,不過是六娘說得決絕些,畢竟她和沐云無甚交情,不必理會沐云的處境和心境,只為這一條容琳就有天壤之別的變化,他委實難信!
容琳聽他只管問、只管問的,推搪不過,只得說了實話,“我以為你是把我當了鄒忌……”戰國時的鄒忌形貌艷麗,問妻、妾、客他與城北徐公孰美,皆道他美;等到鄒忌自己見了徐公,卻發現自身遠遠不及徐公,悟出妻說他美是出于偏愛、妾說他美是因為懼怕,而客人則是有求于他……她不能聽信昊琛,是怕昊琛因為偏了她才那么勸慰她……
昊琛一聽容琳說“鄒忌”,當即明瞭她的心思,啼笑皆非,睨了容琳道,“好,你再往下有什么事,我也不跟你說了,只去找個不相干的人申斥你一場,你可就恍然大悟了!倒省得你又要煩心又要猜我是不是‘私’你!那么樣的話,你不必再瞻前顧后的,我也樂得落個清閑!你說咱們往后就照這樣子來可好?”
昊琛這是明著責怪容琳親遠疏近了,容琳辯駁不得,望著昊琛眨了一陣眼,不說話,只漸漸換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昊琛倒覺起疑,笑道,“有什么話就說,象我又欺了你似的!”
容琳瞅著他,神色正經,緩緩開口道,“我在想要不要去跟老爺說,對某些犯了過失的將軍,可否換個法子責罰,好讓他多長些記性……”
“哦,是嗎?”昊琛挑眉,“比如呢?”
“比如也學回紇人的做法,把那犯了錯的革去爵位俸祿逐出族群,不得帶一兵一卒、一絲一帛,只許靠自個兒一雙手從頭打拼,何時攢出三匹馬來,何時……”
“我看使得!”昊琛點頭,雙臂環胸看了他的夫人,好脾氣地幫她設計的更周全些,“不光把他一人發配出去,凡是那娶了妻的,還得將妻小帶在身畔,不僅他自個兒要自食其力,還得讓妻小衣食無憂,那就要格外的餓其體膚、勞其筋骨,如此才能讓那犯官時刻警醒著,知道今日的顛沛流離都是當日勸諫嬌妻不成惹下的禍根!看他以后還敢不敢信口開河、惹得河東獅發威了!夫人說我說得可對?”
昊琛邊點頭兒邊說,仿若真是在后怕不已,容琳抻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嬌嗔道,“你說誰是河東獅?”
昊琛一臉無辜,笑道,“我又沒說你是,你做什么發急?”一看容琳又伸出兩指了,忙伸手握在掌心里,笑道,“我不過說你兩句,你就要把我逐出家門、營門,如此狠心的,還敢說不是……”笑看著容琳,把她不待見的三個字咽回去了,這才又笑道,“況且我可沒有那回人的好命,上哪兒去遇到個好心的夫人,一下子就買去夠買一匹馬的貨?”
昊琛和容琳都是在拿那中年漢子的事說笑——聽六娘細說原委兩人方知無意中幫了那漢子的大忙,難怪他會以隨身匕首相贈!
要說六娘不愧是回紇的公主,一看皮鞘上的圖案和柄上的寶石,就說那出自靠近平盧的一個回紇分支,主人是貴族而非皇族,否則狼形圖騰就該有雙翼,問了那人的形貌、行止和與二人相識的經過,就笑了,說是個不該遭磨難的,真主庇護,讓容琳當了他的貴人!原來回紇的這一支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即非奸淫擄掠之罪者,不殺,只無論貧民、貴族,一概凈身放逐,他們深信若是不該死之人,安拉必會救贖,不光賜以飲食,還會賜以財富,是以貧民若積攢夠一匹馬、貴族三匹馬,則可重返家園,并會受到英雄般的禮遇!
昊琛聽六娘這么說先還不以為然,說以貴族的權勢,僅靠故交支持就可輕易達成目的,況且既說凈身,又怎么會有珠寶在身,典當了不就萬事大吉?結果話未說完就被六娘一頓嘲笑,說這樣的事只有漢人才干得出來,回紇人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象雕花匕首之類的是證明他們的身份的,不可買賣,回紇人都知道這個,別說鑲一枚寶石,就遍身都是寶石,也是當不得實物的!必得親自動手,換得溫飽、錢糧……六娘很是為族人的習俗驕傲,滔滔不絕,只是說著說著她自家也說漏了,最后說起放逐之人身后都有監督之人,凡有投機取巧之事,則視作侮辱先知,永無返族的可能了……一看昊琛和容琳都笑,六娘方醒悟言多有失,忙顧左右而言他了!
容琳一聽那人并非探子,就放了心,昊琛原還覺得一面之緣就如此饋贈多少有些蹊蹺,知道原委了倒也嘆機緣之巧,兩人都放下了疑慮,就反把那街頭奇遇當作笑談。容琳剛剛兒就是因昊琛薄責,要挾怨報復,才以這件事反譏于他的,不料昊琛不溫不火的,又把她笑謔了一回!
容琳見怎么也說不過昊琛,就佯作賭氣,甩手道,“將軍想遇到個好心的夫人,那就盡管去好了,容琳不攔著,容琳回房去了!”
她說走就走,昊琛猝不及防,等回過神兒來忙大步攔到她身前,嘆道,“怎么還是說惱就惱?不是逗著你玩兒的嗎?”
容琳瞅瞅眼前苦笑不已的人,幽幽嘆氣,“怎么還是說什么都當真?我不也是逗著你玩兒的嗎?”
李昊琛還在難以置信地瞪眼,容琳已經往房中去了,只余下清脆的笑語在身后,“將軍,您慢慢玩著吧,我得去把炕屏繡完了,六娘可急著要呢!”
“容琳?”
“何事?”
“你還要繡多久?”
一聽還是這一句,容琳抿唇而笑,低首在繡架上針進針出,不理那象是受了莫大委屈的人——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就把同一句話問了兩三回,連口氣都一模一樣,讓她再如何回答?
側目看著容琳只是竊笑,昊琛索性把書冊一拋,移身坐了過去,“我看這東西快把你的魂魄都勾了去了!”難得這兩日營中清閑,他在家中停留的多些,偏容琳專注于那炕屏,倒把他冷落一旁!枉他假托書房比臥房敞亮,誆她把繡架搬了過來,原想著有她在一旁,紅袖添香好讀書,哪知他的夫人竟對他不聞不問!
“將軍!”容琳無奈,繡凳雖寬,兩人并坐卻還是擠了些,她都無法用針了,“您請再寬待半日,容琳繡完了就任您差遣可好?”這話她也說了好幾遍了,昊琛到底是聽了還是沒聽?況且青杏磨墨裁紙就寫不得字么、怎么還必得要她動手?
“我都等了好半日了!”昊琛哼著,伸指點著繡架,“你這不都繡完了?花是花、鳥是鳥的……”
“您請移步吧!”容琳推他,花是花、鳥是鳥?他可真能糟蹋她下的功夫!“容琳再補一遍色就有了!”你可就別搗亂了!
看著容琳又用金色線在孔雀的藍翎子上交錯走出一種色彩斑斕的效果,昊琛也嘆這女紅針法的奇妙,口中卻道,“你倒用得著費這樣的精力?六娘不過是看個熱鬧,就這么交差也說得過了……”
“誰說的?”容琳睨他,多少有些倨傲的神氣,“六娘可是要拿去給她兄弟算做一樣聘禮的,哪能馬虎?”六娘原說是做賀禮,及至看到快完工時的繡品,又改了口。容琳原就是一諾千金的性子,及聽說要擔這樣的使命,更不肯敷衍,自然力求盡善盡美了。
昊琛已聽容琳說起過這事,只覺得不可思議,哼笑道,“拿著漢家女兒繡的東西去給回紇王子做聘禮、要聘的還是漢家的公主!都什么時候聽說過這種事!”
“你現時不就聽說了?”容琳也笑,這樣的事也就六娘做得出,“這個月根底下行聘的使者就要動身了,我得緊著些才成,好在六娘說裝裱做架什么的她找人,不然更急促了,她再打發人送回去也得幾日,如此……”
“行啦,我不擾你了,繡你的吧!”昊琛打斷,知道容琳打的什么主意。容琳忍笑搖了搖佯怒的人,權作是安撫了,又接著飛針走線——她真得快著點兒了,不然這將軍的耐性怕就磨沒了,一旦他要胡攪蠻纏起來,她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容琳……”
“嗯?”
“你還要繡多久?”
容琳停下來,捏針的手擱在繡架上,琢磨著是該繼續扎過綾子好呢還是轉過去把身側那人的嘴縫上的好!
“六娘急著要,你就這么緊趕慢趕的,我也急著要你怎么就無動于衷?”
“你急著要什么?!”容琳忍無可忍,大男人、而且是個將軍竟然這么撒嬌?!蹙著眉頭一轉身,卻正對上昊琛無賴邪氣的臉,猛然意會出他說的什么,頓時張口結舌,“你……你……”,大白天啊,他、他、他太也不知羞!
昊琛貪戀地看著她的紅暈上臉,心癢難耐,硬扳著自個兒的手不去摟抱那嬌羞無措的人,詫聲:“你怎么還口吃起來了?!我急著要什么你還不知道?”滿意地看著容琳的臉紅了又紫,又羞又惱又不敢看他,這才正氣凜然地迎上容琳躲躲閃閃的眼神兒,迫著她道:“我急等著你給我磨墨鋪紙好寫字,不都說過的、怎么這一會兒就忘了?”
耳聽著昊琛正經得都不正經了的腔調,容琳就算還是當初的不解風情也能知他是在調笑,如何還能安之若素?只是她該如何?饒過他心有不甘、與他理論又似無足夠的定力,徒勞地瞪著昊琛,容琳一時找不到能脫了窘困的良策,昊琛看著她似嗔似責的俏模樣,再也忍不住,長笑出聲強摟過她,膩聲道,“夫人狠巴巴地瞪著我,莫不是怪我不該急著要這個,而該急著要那個?”
容琳再也聽不下去了——再聽下去她就該著火了!“快起開,我要繡……”她只會澀聲發狠了!
“急什么?”昊琛好整以暇,“歇歇眼吧,我今兒保證讓你繡完它還不成?”他安撫,暗示他不過是逗逗她,不會真的胡來,“你猜小九那天跟我說什么?”
昊琛自己轉了話題,容琳還有些不大敢信,小心問道,“說什么?”小九是六娘的兒子,那天跟昊琛學了一陣射箭。
“他說我好好教他,將來他也好好教我兒子!”昊琛笑。還沒個馬駒高的竟像個小大人兒似的,還會許愿兒籠絡人!他若有兒子,該比他更有趣……
昊琛的笑象別有深意的,容琳瞅瞅他,沒吭聲兒,低首又紉上一根線,昊琛卻把她的針拿走,笑道,“你別躲,我不過是跟你好好兒說說話!”容琳在怕什么,他有數,美色當前吃不得雖然遺憾,相較之下,他還是寧愿要容琳的自在。
“……六娘也問過……這樁事。”體會得出昊琛的心意,容琳也盡力讓自己不那么別扭,含糊說了六娘的話。
“關她何事?”昊琛皺眉,他和容琳怎么樣都使得,只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他卻不愿旁人置喙。
“她也是好意!”聽出昊琛的不快,容琳先替六娘說話,免得昊琛對她生隙,“她是覺得咱們成親這么久了,也該……她還……”險險說出她還放下長者之尊教閨房之事,赧然一笑,打住了,只略略有些委屈地道,“他們光看著我嫁過來那么久,焉知……”
“焉知你我守身如玉那么久!”昊琛替她說完,攬了容琳肩頭,輕輕笑道,“你管別個說什么呢?我知道不就成了?”女子最怕的是被人質疑不能生養,他可不愿他的妻為這個平添一段煩惱。
“將軍……”容琳輕輕嘆息,昊琛對她,真的是全然的維護,“若我不幸真如旁人所疑猜的……”大姐姐的例子在那兒擺著,她不能不疑到自個兒身上……
“那又如何?!”昊琛眸色深邃,“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李昊琛的妻,天賜于我的!至于子嗣,有,你我之幸;無,你我之命!你不許為這個嫌棄了我,你可記住了!”
容琳無語,只默默靠進李昊琛懷里,覺得身子和心都輕得像要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