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飄揚揚的落著雪花,不一會兒已是雪白一片,這樣的大雪好幾年都沒見過了。
宋賢一邊往家走一邊把手放在嘴邊哈著氣,讓手可以更暖和一些,今天放學忘了拿作業(yè)本,剛剛回村上小學拿,不然作業(yè)沒寫,明天鐵定站墻角兒。
此時已是臘月,又因雪大天冷,村兒里家家戶戶都關著門準備著過年的宴食,一片白里綴著星星點點的暖黃色的燈光,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祥和,2010年的大坪村年味兒太濃了。
“阿嚏!”
突然,村道邊上的烤煙房墻角發(fā)出有人打噴嚏的聲音,冬天天兒黑得早,下午五六點鐘,已經(jīng)有些黑乎乎得看不太清了,宋賢不敢靠近看,腦子里幾乎立馬就想到村兒里老人們嘴里經(jīng)常念叨的‘走陰’‘回魂’‘鬼墳’一類的靈異事件,還有根據(jù)描述再造想象出來的各種青面獠牙的鬼怪,都讓才上五年級的宋賢定在原地,不敢靠近,害怕是小孩子的權力。
這么冷的天,正是家家戶戶關著門享受團圓的時候,有誰還會在外邊兒游蕩?宋賢越想越害怕。
他站的位置只能看到烤煙房墻角黑黢黢的一團,聽到宋賢的聲音好像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抬頭看了宋賢,天色越發(fā)黑,加之有些距離,宋賢努力眨了眨眼睛還是看不清,只好又問了一句:“誰在那兒?”
宋賢有些緊張的往周圍掃了一圈,背后亮著電燈的瓦屋就是村里靳叔家老房子,燈光很暗,靳家年輕人都搬去新房了,這老房子現(xiàn)在只住著村里靳叔的媽也就是李奶奶一個人。
宋賢咽了咽口水,背后的燈光稍微給了他一些勇氣:“天黑了,你要是人就上來,要不是就走吧,大家都在過年,沒人理你。”
又過了一會兒,就在宋賢都以為那就是鬼魂,打算不理睬準備回家的時候,那團子動了,比剛才微微高了一點,好像是站起來了,宋賢松了口氣,拍了拍胸脯,好歹能確定那是個人了,好像還是個小孩兒。
小孩兒站起來往馬路上走,走到宋賢面前停下,抬頭看著宋賢,還沒等宋賢開口,又直接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宋賢想問出口的話就這么堵到嘴邊,那小孩兒不太眼熟,這么冷的天只穿著件黑色的毛衣,褲子還是不太合身的開襠褲,小雞仔露在寒風中,隨著他走路的動作一抖一抖的,凍得通紅,像個不太熟的小辣椒,一身黑色衣服油的發(fā)亮,像是好幾個月沒洗了,配上那一身臟兮兮的泥土和臟的能洗三盆水的臉,倒像個小要飯的,就是見到人也不說話,讓熱心想幫助一下的宋賢沒了下招。
按道理村里這個年紀的小孩兒應該都送到學校讀書了,可宋賢的記憶里學校就沒有這號人,村小學就那么幾十號人,而且大多數(shù)都是本村的,再者說那開襠褲還是很惹眼的,要是有就不會記不住。
看著小孩兒走遠了,宋賢把夾在胳肢窩的作業(yè)本往上抖了抖,加快腳步往家走。
宋媽媽正在往桌子上擺菜,宋賢回來的正是時候,往天吃飯更早一些,也可能是宋媽媽特意等宋賢回來。
宋賢進屋帶進了些寒氣,反手就把門關上,宋媽媽趕緊把火爐上的水壺提開:“快來烤烤火,暖和點兒咱們就吃飯了,下次可別忘了,這么冷的天兒,還非得跑這一趟,夠冷的。”
宋賢把作業(yè)本放在窗臺上,一邊烤火一邊搓手,不在意的回了一句:“知道了,下次不會忘了。”
寒冬臘月,吃著熱騰騰的飯菜就讓人覺得無比幸福。
宋賢的爺爺奶奶過世得早,宋賢還不記事兒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走了,家里就一家三口,宋爸爸又在外面打工的時間居多,所以就剩娘兒倆,著實顯得冷清了些。
“媽,我剛剛看到個小娃兒,黑黢黢的蹲在李奶奶家門口的烤煙房墻角,還嚇了我一跳,村兒里還有哪家孩子沒去學校讀書嗎?”人少吃飯總得找點話說,不然顯得太安靜了。
宋媽媽反手把水壺提到火爐上,順著話說:“小娃兒?那不就是李奶奶的新孫子嘛,那可是個城里小孩兒,前不久才被親媽給送回來的,咦!送來有段時日了,那孩子也怪可憐的,親媽送來他丟下就走了,奶奶耳朵也不好,他爸也不認他,說不是他的孩子,誰知道是不是呢?混不吝的一天兒亂跑,還不知道那一天三頓有沒有的吃呢?哎!”宋媽媽說著嘆了口氣。
宋賢還是第一次聽到村兒里還有這起事兒,其實對于這個突然被送來的孩子,村兒里的女人們經(jīng)常都會湊在一起聊,只是宋賢每天除了上學就是在家做作業(yè),沒了聽的機會,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知道人性的殘酷,且對自己認知以外的事情抱著好奇:“啊?他爸咋不管他呢?他那么小,還連飯都做不來呢,我都是上了三年級才自己學會炒蛋炒飯吃的,他要是讀書,肯定只能讀一年級。”
宋媽媽顯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急忙轉(zhuǎn)了話頭:“你管那些干嘛?村兒里當官兒的說會給解決,這世道哪家日子清閑啊?用不著咱們操心,你爸過幾天要回來了,你這段兒時間把學習弄好,考得好你爸肯定給你壓歲錢多。”
小孩子聽到壓歲錢都是開心的,很快就把其他事兒給拋之腦后了:“放心吧,媽,我肯定還能考第一名,讓你和我爸開心。”
村兒里的人暗自里較著勁兒,比有錢,比哪家莊稼好,比哪家豬牛肥,比哪家男人能掙錢,比哪家小娃兒學習好。
想著自家兒子十次考試有八次都是第一名,宋媽媽臉上的笑容擋都擋不住:“好叻,我兒子最棒。”
時間越來越接近期末,也離過年越來越近,好像一切都在有條有序的進行,除了考試的緊張,宋賢還有對爸爸回家的期待。
終于在臘月十八那天,村小學組織完學生考試,正式統(tǒng)一放假了,就等著拿通知書了。
宋爸爸也在小年臘月二十三這天回到家里過年了,宋爸爸在新疆煤場上班,村兒里有好幾個叔伯都在那邊,因為煤場拿的錢比較多一點。
領通知書那天宋爸爸也一起去了,一年回家時候少,總也要去跟老師聊聊,不出意外的宋賢又是班級第一名,班主任老師也給宋賢這個尖子生好一頓夸,宋爸爸一高興給了50塊的壓歲紅包,這是宋賢拿到紅包最多的一年,開心了好幾天,還把錢壓平了夾在自己最喜歡的書里放在床頭的書柜上。
臘月二十八這天,村兒里的村支書王叔到家里來了,大概說的就是那個小孩兒的事:“沒辦法,那爹不像個爹,娃兒太小了,咱們總不能讓他餓死,這幾天我都讓家里那個給他弄了飯吃,我家里三個娃都在上學,壓力也大,眼看著這娃也該上學了,村兒里當家的該回來的都回來了,咱們就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給娃兒找口飯找張床才行啊,你也來吧,明天,還在小學里,正好娃兒們都放假了。”
“好,一定去。”宋爸爸倒是很爽快的答應了,聽著他們的談論,宋賢腦海里閃過那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孩子,明明比自己還小幾歲,總覺得他是自己見過最慘的人了,比周樹人的朋友閏土還慘,閏土還有魯迅這個朋友,那小孩兒連個朋友都沒有,看起來孤獨又可憐,像個小乞丐兒。
大年二十九,本來也該是個紅紅火火團團圓圓的日子,大坪村兒的男人們卻在村小學一間教室里團團坐著,那小孩兒今天也被村支書帶著來了,就站在村支書旁邊,應該是給收拾過了,沒再穿開襠褲,小雞仔沒露出來了,臉也干干凈凈的,看著就是個很乖的孩子,也不知道那爸媽怎么就忍心給丟了。
大家湊在一起,都在聊家長里短,村支書時不時的到門口張望,村兒里的人通知的都到齊了,就差那最該到的還沒來,娃兒送來的時候就說了是靳家的,不管最后怎么處理,總還是要通知到靳家人來當面商議。
眼看著都快到午飯點了,還沒個人影,村支書去隔壁辦公室借學校的座機給打了個電話過去,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大家也差不多猜到了,肯定是不會來了,這孩子被送來的第一天就讓靳家給丟了出來,對這孩子不管不顧,大概巴不得有人領走算了,大伙兒心里都有氣,但是都知道不能沖村支書發(fā),沒用。
村支書最先開始是問哪家要娃,愿意領養(yǎng)的可以直接領走。村兒里結了婚的,家家戶戶都有了自己的娃,況且這年頭經(jīng)濟也不怎么好,誰家都不愿意再領個只會花錢還不是親生的回去,農(nóng)村的傳統(tǒng)思想都講究血源,親生,根深蒂固,不可撼動。
沒結婚的更不用說,要出去打工,哪有時間帶娃?大家都在各自推脫著,不是家里有了就是糊口困難,那孩子就站在村支書的旁邊,面無表情,好像是這滿堂人討論的事情一點也不在意。
看大家都沒有愿意領養(yǎng)的,王叔也屬實無奈:“那就百家娃,百家飯,咱們這么多人家,一家一口也得給他養(yǎng)活了,我知道大家都是農(nóng)民,比不上城里大戶日子寬裕,但娃既然送到咱們村兒了,咱們總不能不管,好在國家政策好,讀書是義務教育,不用咱們給錢,只要咱們一家資一口,這孩子總也餓不死。”
話也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大家也不好再說什么,王叔自從當上村支書以來,也實實在在為著村兒里在做事兒,大家對他得信服度很高,都愿意支這一口飯,事情就初步定了下來,上個星期那孩子是在王叔家,這個周想找個好說話的開個頭,王叔就想到了宋爸爸,誰都知道這宋繼安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心善老好人,鄰里關系處得極好,又讀過幾年書,識大體,大家對他也比較尊敬,他來開這個頭再好不過。
宋爸爸帶著靳家小子回到家里的時候,宋賢正在做寒假作業(yè),抬眼就看到了那個站在他家門口不愿意進屋的小孩兒,犟得很,走到門口了拉都拉不進來,宋爸爸只好叫宋賢去哄哄,說小孩子溝通總要好些。
宋賢走到靳家小孩兒面前,剛準備打個招呼,突然想起來還不知道他叫什么,轉(zhuǎn)頭問宋爸爸:“爸,他叫什么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