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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01

    一一
    商細蕊依法沖墻睡了一陣子以后,膝蓋果然好得特別利索,這時候也有六月份了。商細蕊重新排上戲,后臺雜而不亂,眾人各司其職,一切都興興向榮的。茶幾上那把裁縫刀沒有人敢動它,程鳳臺把腳翹在茶幾上面看報,險些被刮花了皮鞋,用力拔了三四下才給它拔出來,感嘆道:“好家伙,臺面都給扎穿了,水云樓這是來了土匪了?”眾人都笑了,商細蕊在鏡子里看到程鳳臺拔大蘿卜似的孬樣子,也是笑嘻嘻的。
    在換幕的間隙,程鳳臺出去撒泡尿。盥洗室里早蹲守著一個水云樓里演猴戲的,因為本人正好姓孫,身上功夫又好,人送封號“大圣”。他們水云樓有這樣一個怪規矩,男廁所門口總有一個略具輩分的戲子做看守,哪個戲子要是占用廁所時間久一點,看守馬上就要來喊門了。這天輪到大圣當值,大圣見到程鳳臺,滿臉猴相地笑道:“二爺您來了!您悠著點啊!”程鳳臺點點頭,悠著解了手,點了一支煙,照鏡子把頭發重新抹了抹整齊,邁步要走時,看見大圣在那敲別人的門板:“得了得了,尿完了就出來,別等我破開門,瞅見個好歹的你就懸了!”
    廁所里一個聲音支支吾吾的,就是不出來。大圣一個猴子上樹爬到門上面往里看:“嘿!干嘛呢?哦!真在尿啊!你這尿得也忒不利索了!”把那個年輕小戲子臊得,扯上褲子就跑了。大圣一躍而下,拍了拍手,撞見程鳳臺異樣的目光。大圣也覺得自己這番行為在外人看來確乎是個變態,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鳳臺朝他招招手:“猴哥,來。”
    大圣笑了:“哎喲,二爺,您看您,叫我老孫就成了,我也不姓侯啊!”
    程鳳臺給他讓了一支煙,給他點著了火,大圣滋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程鳳臺說:“你們這個喊門的規矩我早就看不順眼了,改天一定好好和你們班主說說。一個戲班子,撒泡尿還不讓人消停,催著趕著,和日本人開的紗廠一樣!”
    大圣鬩簧骸罷夤婢鼐褪俏頤前嘀鞫u模恢勒飫锿返腦倒省!背譚鍰ㄗ齔鱸肝牌湎甑奶齲笫ス夭蛔跋蛔櫻┗┤沽恕t茨信紛癰濾淙環直鵒醬Γ潛熱縞滔溉鎦嗟哪械匆彩淺34┳乓徊閶┌姿魯ㄗ挪弊泳馱諍筇ㄗ叨i滔溉鋨縞舷啵灼し舸笱劬σ徽毆獻恿常齏酵康孟屎斕模雌鵠幢擾癰棵暮每礎s心悄昵岵瘓碌氖π質Φ埽喑蟶狹窖郟閾乓暈娌荒蘢猿鄭尤慌莧ゲ匏鋟攀誅ァh嶄匆蝗沾問嗔耍惺被谷攪降慕嶙虐椋荒懿蝗萌似鷚傘
    “有一回,他們一頭干著那事,一頭言語下流地議論班主的相貌,說他……哎,反正被人聽見告了狀。我們班主就靜悄悄的用竹竿挑著一面小圓鏡子,從茅房縫里伸進去看,等看清了他們在做什么勾當,當時就炸刺毛了!”大圣嘬著牙花子,還在心有余悸:“班主那暴脾氣!嘖嘖!現在是和北平的貴人們來往多了,性子也磨得文雅了。早幾年那會兒,哼哼,二爺您是沒經歷過啊!”程鳳臺心想我哪能沒經歷過呢?“班主一手一個把他們y出來,也不顧師兄師弟的輩分了,沒頭沒腦一頓臭揍,就跟他媽打狗似的,完了把他們褲子都扒了。”
    程鳳臺目瞪口呆地呼出一口煙:“那么野!”
    “后來我們水云樓就定了這么條規矩了,女戲子不管,男戲子拉屎撒尿都得有人看著,防他們溜神。”說到這里,大圣注意到有一扇門的時間久了,上去就是一腳踢開,罵道:“回頭把門板子都卸了,你們就踏實了!出來!”
    這一切極其的荒謬滑稽,程鳳臺搖搖頭,匪夷所思,他還想和大圣再逗幾句,探聽一些更為離奇的梨園故事,那邊楊寶梨破門而入,驚慌大喊:“二爺!二爺快去看看吧!班主戲服上的珠子被人絞了,班主上臺沒衣裳穿,要人償命呢!”大圣也嚇壞了:“得!說啥來啥,二爺您趕緊的救火吧!”
    程鳳臺被楊寶梨推著攆著一路跑,還沒走到后臺,就聽見商細蕊的嗓門穿破天際,在喊:“要么今天給我贖回來!要么給我卷鋪蓋滾蛋!當了行頭耽誤戲,你該死!”
    顧經理一腦門子汗珠快步走來,急得氣都虛了:“怎么了?怎么了這是?前頭等著開戲呢!這不是要命嗎!”
    程鳳臺推門進去,地下拋了一件大紅戲服,流蘇上系的珍珠全不見了,商細蕊和他師兄劍拔弩張地對峙著。看樣子兩人已經打過一架了,衣服頭發都亂著,他師兄嘴角破了一塊皮,商細蕊衣裳也撕開了一道口子。小來整個人抱在商細蕊身前,兩條胳膊牢牢地箍住他,使他變成了一只束腰的葫蘆動彈不得。師兄被師弟追著打嘴巴子,這面子上怎么下得來,指著商細蕊的鼻子,腦袋一昂一昂地反罵:“商三兒!叫你一句班主是給你臉,你別當真聽啊!當年蔣夢萍撂挑子給你,你都把戲班糟蹋成什么樣兒了?水云樓能有今天還不是靠的我們!自己家的東西我拿點兒不行?讓我滾,你不夠資格!”
    商細蕊當年接下水云樓,全是為了賭一口氣,誰也不許說他這口氣賭得不好。師兄的話無異是火上澆油了,他猛然把小來往地上一推,撲上去就要與師兄拼命。廝打之中,師兄懷里揣著的一只蛐蛐罐掉落在地上,里面裝著一只戰無不勝的鐵頭大將軍,師兄不顧拳腳,急忙彎腰去撿,商細蕊惡向膽邊生眼疾手快一腳踢飛,蛐蛐罐踢開了蓋,蛐蛐蹦出來一跳就沒影兒了,把師兄心疼得哀嚎一聲,周圍人也跟著倒吸了一口涼氣——要知道這位師兄是最最玩物喪志的人了,不然也不會冒險去絞商細蕊的戲服。
    師兄心痛得低吼,眼眶子都紅了:“你個二百五沖我耍橫!水云樓里最有良心的就數我了!誰不比我拿的多?你有能耐挨個找尋!睡大你老婆肚子你才想起來吃虧,晚了!”
    這話使在場的師兄師姐們人人變色。沅蘭立刻避重就輕地說:“師兄消消氣再來和班主賠不是吧!凈說的糊涂話!水云樓是靠誰賣票房的就是誰的買賣,商老板這塊牌子有多重,您能不知道啊?”沒有人接她的話,大家都在驚恐自己貪污即將敗露。師兄是料準了法不責眾,胳膊折在袖子里的鐵律。然而商細蕊在做人上面從來不是一個講規則的,他胸口猛烈起伏幾下,腦子反而冷靜下來了,喊顧經理上前來吩咐道:“今天的戲是沒法唱了,我現在也上不了臺,給座兒一人賠兩塊錢,請他們改天再來吧。”顧經理嘴里答應著,眼睛卻偷偷打量程鳳臺的意思,希望程鳳臺能做出挽救,程鳳臺的眼里不揉沙子,早就盼著今天這出了,朝他點了點下巴,顧經理只得拔腿去了。
    外人離了后臺,商細蕊扒下身上那件破水衣,光著膀子叉腰站在當間,他頭上的妝容首飾全是戲中少女的模樣,一臉粉紅嬌嫩的神氣,搭配身上精壯的腰背腱子肉,活脫脫是聊齋里被錯換了頭顱的女鬼,自有一種妖異的恐怖感。他深深喘著氣環視周圍,其實他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傻,師兄師姐們偷摸些宮中的銀錢他都是知道的,他不在乎,他對外人都能大方借貸,何況是對同門師兄弟呢!可是他們不能把他當傻子,更不能把他當傻子還面對面罵他是傻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
    商細蕊最后說了兩個字:“盤賬!”
    程鳳臺看戲不嫌臺高,臉上透出點喜氣。
    店家鋪面月初月末盤賬是常見,一個戲班子的賬頭,八百年不動一回,盤查起來,老灰積得比賬本還厚。所有歇假的戲子全被找來了,賬房先生不知是熱的還是怕的,腦門子上一層汗。如今的商細蕊可是糊弄不得,他竟有了一個幫手,程鳳臺脫了西裝外套,單穿襯衫,袖子高高卷起,叼著香煙在那一筆一筆查賬。水云樓的庫房也被開啟出來,賬目對著物件,一樣合不上,就是三頭對證一番盤問。商細蕊仍舊打著赤膊,在后臺里溜溜達達的,他的嘴巴很笨,遇到搓火的事情也無法痛痛快快地罵出一頓來解氣,只見他金剛怒目,滿面戾氣,一遍一遍地在眾人面前尋脧走過,胳膊上的筋肉似乎隨時都會暴起噴張,將人痛揍一頓,起到了很震撼的威懾作用。有那含含糊糊交代不連牽的,他果然繞到背后朝著膝蓋彎就是一腳,把人踹個自腳撲地,拿板子照著背脊就是一下。人是苦蟲不打不成,打不過三下就什么都招了。戲班子從古至今都是法外之地,私刑之所,商細蕊平常很少動手,因為他動起手來根本沒個輕重,太傷人命了。
    大圣扭頭向人悄聲說:“我說什么來著,就咱班主這暴脾氣,總有繃不住的一天!”
    程鳳臺看見商細蕊胸前那兩點小紅點子晃悠來晃悠去,心里都替他臊得慌,喊他說:“我帳對得差不多了,商老板快去把妝卸了,穿上衣服,我們來談正經事。”
    商細蕊一言不發,三把五把將頭面扯下,用一塊香皂就著冷水龍頭胡亂地卸了妝。他今天帶妝時間太長,又動了大氣,這一洗就洗“翻”了,臉皮紅撲撲的皴了似的,短衫一穿,橫眉立目,抱著胳膊站在程鳳臺背后,簡直像個酒后尋釁的黑幫打手。
    程鳳臺把賬本合上,朝賬房微笑道:“這賬不用看了,對得上實物的尚且漏洞百出,花在日常開銷上那些看不見的,還不是您老人家說了算嗎?您老可是行家啊!”商細蕊作為一個天生的昏君,過去師兄師姐們怎么說他怎么信,現在程鳳臺替他做主,現在程鳳臺怎么說他怎么信,當時眉毛一擰,就要徒手拆了這把老骨頭。
    賬房強打起勇氣,指天跺地道:“我干了一輩子賬房,要坑過東家一分錢,我天打雷劈!”
    程鳳臺看了一眼師兄,說:“水云樓的東家多得很,您老認的是哪一個?”
    賬房也不和程鳳臺理論,只對商細蕊用功:“商老板,紅口白牙無憑無據的,我這把年紀的人了,可吃不了這冤枉官司!”說著,商細蕊還沒坐了,他先寒著一張臉賭氣坐下了。
    按照程鳳臺的想法,既然心里有數是哪幾個人挪了錢,要么讓他們把錢吐出來,要么滾蛋就是了,還給他們找證據?美得他們,把這當法庭了嗎!商細蕊在這方面是個老實人,思想就不夠流氓,要服眾,要講理,要公道,被賬房一問給問住了,眼巴巴瞅著程鳳臺瞪眼睛,仿佛幫著賬房在向程鳳臺討證據,把程鳳臺氣得,這也太沒默契了!今天撕破了臉,如果不能把涉事的師兄姐們請出廟門,繼續留在戲班里,他們存了二心,以后只有更麻煩的。梨園水深,無故尚且受責,這無異于腹背受敵,養狼為禍了。
    小來此時往前邁出一步,眼睛看著地上說:“水云樓的賬,我這也記了一本。是當年寧老板臨去天津前囑咐我的,他說商老板盡可以不在乎錢,但是身邊的人得替他記著想著。交情歸交情,事情歸事情,可以不計較,不能不明白。”小來頓了頓:“也是防著有些人忘恩負義,得寸進尺。”
    不知道后面這句話是不是小來自己加的,反正是罵到了師兄的臉上,師兄抬手就要打小來,被臘月紅給攔下了。商細蕊一聲令下,小來很快從家里搬來一疊子賬本。程鳳臺一邊看,一邊喜不自勝地贊道:“好丫頭!”原來那帳雖然記得很不專業,但是條目清楚,字跡也很秀氣,從六年前開始,每日的進出都在里面了,商細蕊也不知道小來居然有這份苦心,覺得有點感動。等程鳳臺把賬本核對完畢,用力做了個深呼吸,心里也真的動了怒——數目太大了!水云樓可真是一座金山!就是金山也扛不住這么搬啊!
    程鳳臺手指點點賬本:“商老板,你來看看。”
    商細蕊頭也不低,理直氣壯的:“不看!看不懂!”
    戲班的具體收入不便宣之于眾,程鳳臺勾下商細蕊的脖子,和他咬了一陣耳朵,把總數說了。商細蕊這種對數目沒概念的人,聽到這里也不禁要心疼了,罵了一聲,直起身子來說:“你們好樣的!在這愚公移山是吧!”他一拍賬本:“還有誰要犟嘴的?”
    還有什么可犟嘴的呢?
    商老板到底是商老板,有那么份豪氣,也有那么份傻氣,一手又在賬本上重重地捶了捶,每一下都震到人心里:“這筆錢把你們拆肉賣了都填不上,得了,同門一場,不用你們還了,可我也怕了你們偷,都給我滾遠遠的!”
    程鳳臺反應很大的朝商細蕊使了個表情,事已至此,能撈回多少算多少,哪能就這么一筆勾銷了!幾個掉腰子嘴硬的師兄弟們臉上下不來,雖然心里后悔,卻也不見得要磕頭求饒,他們還期望集體罷戲使商細蕊缺少人手,進而向他們服軟,互相使了眼色假模假式收拾行頭,臨走之前丟下話說:“咱們掛哪兒都能吃口飯,戲班子里要招齊這么些人,那可難了!”商細蕊瞪著眼睛,心想沒有拍黃瓜我還做不了滿漢全席了嗎!沅蘭十九等人在這事里也不干凈,身上各有一筆巨額虧空,但是女戲子不比男戲子容易找下梢,只得僵在那里不動彈。
    程鳳臺碰碰商細蕊,又湊在他耳邊說:“那幾個不服你的刺頭已經走了,剩下的還算服帖,不急在今天收拾他們,先晾著,回家我們慢慢商量。”
    眾人現在見到程鳳臺和商細蕊咬耳朵,心里就著慌,不知這個小白臉又在那出什么鬼主意了。流言里總說商細蕊是亡國的妲己,他們當然知道商細蕊不是這樣的,但是這個程二爺,真真不好說,好像心思很深,也很有枕頭風的威力。想想他在后臺閑著跟包的時候,常常與犯事的師兄弟們開玩笑遞香煙,互相請客吃飯,好得跟哥們似的,結果今天事情一敗露,他非但不替他們求情,還推波助瀾要趕走他們。這是一個真妲己呀!
    商細蕊對于程鳳臺的意見,瞬間就聽從了,他待女人畢竟比較客氣,剩下不愿意走的,都是仗著私交,有一手馬屁功夫的。
    商細蕊氣咻咻地哼出一聲:“回家睡覺!明天再說!”
    回家路上商細蕊直嘆氣:“他們坑了我的那些錢,夠養活三個你了。”過去他常用頭面來計量錢財,如今是用程鳳臺——這些在他心里都很貴的物件。程鳳臺在黑夜里聚精會神的盯著路面,城南的路燈好一盞壞一盞,最靠不住了,他喃喃說:“虧這么大一筆錢,你就為了眼前清凈放跑了他們,太不劃算了!剩下的幾個不愿意走的,正好,往他們身上榨榨油!”
    商細蕊點點頭:“我要和他們簽三十年的約!”
    程鳳臺喲一聲:“那和賣身契有什么區別!能簽那么久?”
    商細蕊說:“你就瞧我的吧!”
    轉過天來,商細蕊真的與沅蘭十九等人簽了賣身契。這次商細蕊長了心眼,以個人名義與他們簽的合約,不提水云樓。他含糊起來放點好處下去,人人只當他疏于防范,并不記他的好;忽然有一天精明起來,做得不顧情面只講利害,非常生硬,更沒有人會感激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蘭十九,其余年輕女戲子絕不愿意把人生葬送在戲臺上,覺得這份合約與直接趕人沒有兩樣了,于是竟然伙同昨日出走的師兄弟們去找蔣夢萍求主意,因為在他們的記憶里,只有蔣夢萍能夠制住商細蕊。蔣夢萍來北平好幾年了,也不見他們惦記她,來看望她,出了事情卻一窩蜂跑去她家哭訴起來。蔣夢萍這時候剛剛檢查出懷孕,情緒正好敏感,聽她們一哭一喊把商細蕊形容得戲霸一樣,自己也禁不住氣哭了:“他過去不是這樣的,他在這行里待久了,學壞了,變得那么看重錢,一點情面都不講!”
    蔣夢萍不敢與商細蕊交涉,唯一的主意是找范漣,讓他通過程鳳臺勸說一二,或許事情還有轉圜的余地。范漣接了電話,一聽是這么個破事,耐下性子嘆息說:“嫂子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商細蕊能把當年裹亂的那批人留到現在,已經算講情面的了,我從哪開口勸呢?商細蕊要是聽勸的人,倒好了!”說得蔣夢萍啞口無言的。
    常之新下班回家見到這滿屋子的人,當場皺起眉毛下了逐客令。他當律師的,很容易找出別人話里的漏洞,對蔣夢萍說:“商細蕊雖然不是個東西,這幾個人也絕不是善茬。商細蕊瘋了呀?把人都攆走了自毀長城?他們動用的錢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把商細蕊搜刮狠了,我們不要插嘴這件事。”蔣夢萍里里外外都得不到支持,除了與范金泠抱怨抱怨,也別無他法了。
    水云樓就此十成人走了四成,他們不但走了,把各自的衣裳頭面也都卷走了,還分了一批三路角兒和龍套,就地組織出一個戲班跑去長沙討生活。商細蕊實在沒有心力與他們糾纏這些瑣事,只求他們恩斷義絕,速速離開眼前。那一陣子商細蕊錢不趁手,就連行頭人手也不夠用,三天兩頭要向鈕白文的琴言社借人借物。鈕白文聽說水云樓一夜之間發生的變故,也是驚得直搖頭,連說商郎莽撞。他是個溫吞圓滑的性子,很不理解商細蕊的快意恩仇。
    這一天翻臺子的龍套臨時鬧病不夠用了,要去琴言社借,一來一去也來不及。過去后臺閑人多,隨便抓一個就能頂上,現在連條狗都物盡其用,真真刨不出閑人了。楚瓊華在那扮戲,周香蕓等小戲子身量不夠用,扮上士兵不是一邊兒齊,不夠威武。黎巧松倒是閑著,商細蕊不敢朝他開口,他那不哼不哈的臭德性,惹急了能用琴弓割下商細蕊的頭。商細蕊琢磨著靈光一現,沖到后臺問道:“二爺人呢?”
    十九用一根指頭豎在嘴上,沖商細蕊擺擺手,又指指一個角落。程鳳臺撅著屁/股,手里舉著打火機,在那找鐵頭大將軍:“小周子!柜子再抬高點兒,我聽見它叫了!”
    商細蕊不顧眾目睽睽,朝著程鳳臺合身一撲,把程鳳臺當馬騎了:“二爺,二爺,你幫幫我吧!可要我命了!”
    程鳳臺四爪著地不堪重負,艱難地說:“你起來,趕緊的,不然就要我命了!”商細蕊已經扮上妝了,程鳳臺知道他戲前戲后都要帶出點戲里的影子,猜想道:“難不成商老板今天演武松?”扭頭一看,是趙云的裝扮。
    商細蕊非但不起來,還以趙云救主懷抱嬰兒的手勢勒住了程鳳臺的脖子:“二爺!你先答應我!不然我就這么著!”
    程鳳臺抵抗不住性命的要挾,忙不迭滿口答應了。商細蕊把他一把拖起來,往化妝臺前一按,指揮化妝師傅給他扮上。程鳳臺急得殺豬一樣叫:“商老板,不帶這么玩兒的!別!別脫我衣服!”
    商細蕊也不愿別人碰他的食兒,說:“你們就管給他扮相,我來給他換衣裳。”
    程鳳臺怒道:“你也別動我!”
    商細蕊兩根指頭捏住程鳳臺的鼻子,兇他說:“怎么著!給我配戲委屈你了不成?多少大亨都給我打過下手!敬酒不吃吃罰酒,打斷你腿信不信!”
    程鳳臺撥開他的手:“我要是上臺了,商老板給我什么獎勵?”
    商細蕊道:“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還要什么獎勵!給你個紅包?”
    程鳳臺笑道:“等下臺了,商老板幫我逮蛐蛐玩兒。”
    商細蕊吊高了嗓門:“瞧你這點出息!”
    后臺的戲子們看著他倆,笑得前俯后仰都不行了,楚瓊華從來憂郁,看見這兩個活寶,也彎起嘴唇露了個笑。沅蘭樂得眼淚都下來了,拿手絹按著眼角說:“就沖我們班主這份好玩兒,我也不愿意走!”
    商細蕊親自給程鳳臺換了戲裝,他們兩個上床睡覺干壞事的時候,商細蕊從來沒有為程鳳臺解過衣扣,今天解起來,才叫一個真人不露相。單手一拂,一排扣子全開了。程鳳臺敞著胸膛沉默下來,瞇起眼睛打量商細蕊:“商老板這一手本領真有功夫,可見沒少練!”商細蕊聽出來他話里的意思,故意要氣氣他:“那可不嘛!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一天歇著的!”程鳳臺立即就要把扣子系回去,商細蕊按住他的手,笑道:“這回你順了我的意,往后我只和你一個人練。”程鳳臺不禁笑了。大家也都起哄:“班主別不知羞!當著我們的面呢!”
    程鳳臺因為長得濃眉大眼,過去在大學里有過多次舞臺表演的經驗,不怵場,可是話劇和京戲完全不一樣,雖然他這幾年看都看會了,真要上場,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商細蕊臨場教了好幾遍,說:“最要緊的就一點,手里的家伙什千萬別掉地上。”說得程鳳臺很緊張,把長矛握得牢牢的,說:“不行,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我總感覺握不住了。要不然給我抹點膠水粘手心里吧!”萬幸上臺之后,除了姿態僵硬一點,其他倒沒有大差錯。水云樓全后臺的人都跑去幕后看了,一邊看一邊指指戳戳地嬉笑。十九輕輕說了一句:“我知道班主為什么非要讓二爺上臺了!”眾人不解,十九指著程鳳臺笑道:“這不是活生生一個齊王爺嗎?”齊王爺當年有這樣一個怪癖,專愛去寧九郎的戲里跑龍套,扮上太監喊一句“娘娘鳳駕來也”,完了繼續回后臺抽他的大煙。這也是當年的梨園奇景之一。眾人經過這么一聯系,紛紛恍然大悟,贊一聲班主好心機。
    程鳳臺上了臺,腿肚子都發軟,他倒不怕被人認出來或是演砸了丟丑,他只要肯上臺,那就是一段佳話。程鳳臺就怕手里的家伙什掉了,或者走錯了步子,壞了商細蕊的戲,回頭下臺來被商細蕊追著打。打也不是沒打過,但是當著大伙兒的面動上手,那可就真丟臉了!他一下臺,自我感覺不錯,先自吹自擂起來:“怎么樣,商老板,我這就叫挨金似金挨玉似玉,和你在一塊兒久了,沾上仙氣了,比專業的龍套不差什么!”
    商細蕊不耐煩地敷衍他:“你行你行,你最有能耐!”
    旁邊自有楊寶梨等人把程鳳臺奉承得一支花一樣。得意之下,程鳳臺又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經過這次上臺,我覺得自己像是吃這碗飯的。以后少了人手,你還找我,啊?”
    商細蕊又敷衍道:“找你找你,你龍套王。”
    程鳳臺轉身站到商細蕊面前,把手一伸頭一抬,做出一個耶穌受難的姿勢。商細蕊莫名其妙的。程鳳臺說:“幫我換衣服呀!”商細蕊冷笑一聲,指著楊寶梨:“你們去,把他扒了。”程鳳臺哪能讓他們貼身伺候,嘆道:“商老板真薄情,每次都這樣,用人之前說得花好稻好的,用完了一扭頭,就翻臉不認賬。”
    有男戲子抓住話頭開黃腔:“哦!合著一直以來,都是我們班主用二爺啊,我還以為……不說了不說了,哈哈哈!”
    程鳳臺與泥腿子結隊走貨慣了,與下九流是混得水乳交融,什么樣的黃腔沒聽過,毫不忌諱地附和道:“現在你們知道我的苦了吧?”
    大家都在那點頭:“知道了。”
    商細蕊畢竟是個認死理,講信用的人,說了給程鳳臺找蛐蛐,就得給他找蛐蛐,戲裝頭面一脫,換做他撅著屁/股在柜子底下刨灰。鐵頭大將軍神出鬼沒,半晌才叫一下,后臺屏氣凝神怕驚跑了它。商細蕊的身手放在逮蛐蛐這件事上,那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誰讓他是熊瞎子呢?幾次一來,蛐蛐還是看得見抓不著,把急性子就氣死了。熊瞎子滿額頭的汗,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恨的。程鳳臺最后都心疼了,說:“算了算了,我不要了,就是看著好玩。”
    商細蕊爬在地上滿世界溜達,氣呼呼地說:“不行!我非得逮著它……扔到茅坑里!”
    有那么一回,商細蕊一出手,仿佛就要把蛐蛐扣住了。正在千鈞一發之時,范漣一推門,大聲驚奇道:“蕊哥兒!今天甘露寺的一個龍套長得真像我姐夫啊!快喊出來我見見!”
    蛐蛐須子一顫一蹦q,跑了,把商細蕊氣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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