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
散戲以后,程鳳臺原地坐了很久,等到掃地的來趕客了,他陰沉著臉往后臺找去。化妝室里有男子在說著話,引得眾人笑聲嚷嚷,站住一聽,竟然是齊王爺,他竟悄無聲息的來了北平。
齊王爺說:“還有一件事,沒外人知道。當年蕊官兒在我府里住著,頂愛往天橋跑,聽撂攤的說相聲《報菜名》,回來發下宏愿,要照著菜單吃上一遍。好嘛,終有一天輪到蒸鹿茸了,蕊官兒也不上藥房買,也不管廚子要,逮著我郊外園子里的梅花鹿割鹿角,說要吃新鮮的,險些沒教鹿兒給踹死。”
眾人都笑了,卻沒聽見商細蕊的聲音。程鳳臺沒心思聽笑話,一腳把門踹開。商細蕊坐在那摘頭面,扭頭一見是程鳳臺,倆人一對眼,他驚覺程鳳臺面色寒冰一樣,居然是這樣一副盛怒氣色。其他人也都呆住了,不知道一向春風化雨的程二爺為何忽然之間這副模樣了,靜下片刻,鈕白文上前試探著喊一聲二爺,程鳳臺眼里只管盯著商細蕊,卻是在向所有人問話:“今晚的戲誰定的?”
鈕白文瞅瞅商細蕊,侯家大徒弟瞅瞅二徒弟,兩路人馬各有心思,誰也沒有答腔。程鳳臺往前走,一路踢開地上攤開的礙腳的道具,很霸道很挑釁,他沉聲沉氣又問了一遍:“誰他媽讓唱梁紅玉的?說話!”
侯家二徒弟不服氣了,程鳳臺不過是個強勢些的商人,曹司令一走,日本人的天下,人命皆賤,有錢管什么稀奇的?在今天這個日子,來侯家摔打高聲,簡直欺人太甚!侯家二徒弟壯著膽子提一口氣,便要出頭領教領教程鳳臺的厲害,那邊商細蕊卻開口了:“你是問我話呢?”他把頭面往桌上一拍,一塊鮮紅的玻璃泡子當場碎成八瓣,沉聲說:“吃耗子藥啦!上這找棺材來!”
該著程鳳臺倒霉,今天商細蕊唱的是梁紅玉,剛剛殺完金兵從戰場上下來的,帶著血腥氣的,要是換做杜麗娘柳迎春,絕不能是現在這個脾氣。
程鳳臺被他一吼,更是火上澆油,不管旁人看不看笑話,怒道:“明知道日本人不讓唱抗金戲,你還唱!有沒有一天能不惹事????!成天缺心眼!撅著屁股給人踢!”
二人住在一起這段日子,總有磕磕碰碰,吵架乃至打架都是免不了的。但是當著外頭,商細蕊只許自己發瘋不給人臺階下,不許人不給他面子,跟他嗆聲。尤其是程鳳臺,已經出了名的“班主夫人”,是他收服了的人,他特別的不許。家里的小白臉丟人現眼不懂事,被這么些面和心不合的同行看在眼里,真能把人氣瘋咯!
商細蕊就氣瘋了,嘴里怒吼了一句:“我知道你姥姥!”疾步沖上前要揍人。程鳳臺不躲不閃,活得一屁股債,他不想活了,準備和商細蕊拼了。直把鈕白文唬得不輕,真把程鳳臺打了可怎么是好呢,那就太丟臉了!他急忙摟住商細蕊:“商老板!商老板!有話好好說啊商老板!”
旁邊齊王爺也反應過來了,掰著程鳳臺的肩把他往外頭拖:“程二爺!你來得巧,我正要找你去呢!走走走,咱們辦點正事去!蕊官兒,你安安生生的,不許胡鬧!”
齊王爺生得膀大腰圓,號稱愛新覺羅的巴圖魯,程鳳臺被他一拖就拖出去了,一路拖到汽車里,齊王爺舒一口氣:“二爺別和蕊官兒一般見識,他打小就這樣,越是對你親,越是對你無禮。小孩子嘛,巴兒狗似的,跟你熟才沖你吠呢!消消氣,啊哈哈哈!”那意思仿佛是說,商細蕊肯和程鳳臺打架,是格外的看重程鳳臺。程鳳臺壓下滿腔怒氣:“今天有些意外的事故,讓王爺見笑了?!饼R王爺擺擺手,他滿肚子里裝著商細蕊少年時候鬧的無數笑話,根本笑不過來,這點子不算什么。齊王爺側臉打量著程鳳臺,說道:“說實在的,剛才看戲那會兒我就瞧見你了,嚯!浩浩蕩蕩的日本鬼子挾著你,你和坂田那廝怎么趟一塊兒去了?”
程鳳臺驚道:“王爺認識坂田?”
齊王爺正枝的滿清皇族,是日本團結的對象,但是他和日本人有私仇,對小皇帝的親日路線也是非常不屑:“嗨!別提了,我跟他主子認識。這小矬子見天在九條屁股后頭打轉悠,睡覺也得守在房門口,我當是日本人也興了太監呢?!闭f著他笑了:“九條在前線,坂田成了沒有主的狗,可急壞了吧?!?br/>
齊王爺好歹在政界活動過,身份又特殊,做寓公也沒妨礙他的耳目靈通。程鳳臺笑道:“都說日本人團結忠心,看看坂田,大概是這么回事。九條這要死在戰場上,他立刻就能殉主咯!可惜咱皇上當年,沒多幾個這樣的臣下……”
對遺老提到“當年”和“皇上”,沒有不來勁的,齊王爺登時吹胡子瞪眼拍大腿:“嗨呀!程二爺!你這么個通透人兒,還能相信這鬼話!當著錢和權,哪有不勾心斗角的?日本人也不是喝風飲露的神仙,能有多團結?且斗著呢!遠的不說,就眼前的坂田……他主子!對吧?”
程鳳臺就是想瞎聊聊,看看他這邊有多少日本方面的內幕,此時便極有興致地湊過去點:“王爺您說,他主子怎么了?”
齊王爺幸災樂禍了:“軍部擠兌九條呢,把最難打的仗留給他打,隔著咱們的崇山峻嶺,跟面影壁墻似的,能打什么呀,光吃冷槍了。”
程鳳臺道:“坂田怎么不跟去前線幫忙,倒留在北平?”
齊王爺道:“坂田瘦胳膊細腿的,在戰場上才能幫多大的忙?不如作為手眼留在外面,替他到處走動走動,周轉周轉?!闭f到這里,齊王爺看一眼程鳳臺,似乎有所領悟,但是他也不點破。坂田沖著曹司令結交程鳳臺便還罷了,假如另有所圖,程老二情勢所逼,保不住要當個通日商人了。齊王爺雖說恨透了日本人,然而經歷家國覆滅,他深知人生在世有許多的迫不得已,權宜之計。程鳳臺不與他交底,他也不好貿然評論什么,揣著明白裝糊涂任由程鳳臺打聽了一路的話。
車子開到程家大門,程鳳臺和齊王爺客氣客氣,請他有工夫來家坐坐,但是齊王爺不跟他客氣,一把捉住程鳳臺的手,說道:“今兒工夫就正好!勞駕程二爺,招待招待我吧!”程鳳臺還能堵著門不讓進嗎?齊王爺帶著隨從登堂入室,哪是前堂哪是后廳,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樣。二奶奶這天晚飯也沒有好好的吃,提心吊膽的與四姨太太蔣夢萍說了許多的話,不想程鳳臺回來倒是毫發無損的回來了,竟還帶了個王爺來。
二奶奶從來推崇前朝那一套譜兒,見了齊王爺,她比程鳳臺熱心,坐下吃過一盅茶,齊王爺提出要去后花園祭奠亡母,二奶奶便給布置了素燭貢果,陪著一同去后花園的井邊,告訴他說每逢清明中元,程家也不曾忘了這位先福晉,總是帶著一起燒奠儀的。齊王爺拱手道謝之后,咕咚一跪,對著廢井殷殷切切哀訴起來。他的隨從手里鄭重提著的大皮箱,程鳳臺先前以為是銀元金券之類的,這時啪嗒打開,全是紙錢。程鳳臺和二奶奶對視一眼,都覺得非常的窘。
當中二奶奶熬不住夜里冷,先回屋去了。程鳳臺耐下性子陪齊王爺燒紙,心想剛才車上看他其實挺機靈的,日本人誰跟誰是怎么一回事,說得頭頭是道,這會兒又愣上了,三更半夜連個招呼都不打,陌生生跑別人家里哭媽,}人不}人?。?br/>
齊王爺祭完亡母,一摩挲臉,從靈前孝子恢復成平日洋洋自得的樣子,說:“程二爺好福氣,家太太是個厚道人,像我那福晉,是個知事守禮的,那么股大氣?!币话闼麄冞@樣的場面人是不會評價對方女眷的,不太禮貌。程鳳臺道一句:“您過獎了”。齊王爺緊接著就說:“也是蕊官兒的輕省,雖說內院管不了咱爺們兒外頭的事吧,嘮嘮叨叨也夠受的了!”程鳳臺只能笑笑。齊王爺又擠眉弄眼的問他:“咱們蕊官兒好不好?這是個赤心一片的孩子,你把他待好了,錯不了你的!”
齊王爺一句比一句不是人話,程鳳臺懶得搭理他,送到車上,齊王爺忽然哎一聲,對左右道:“把九郎睡前看的那本書拿給二爺?!彪S從捧給程鳳臺一本書,上寫四個大字,《梨園春鑒》,齊王爺的頭從車窗里伸出來,朝那書一點下巴,笑道:“蕊官兒最不耐煩這不帶畫兒的書,二爺看了告訴他,打哪兒來的刺頭,是該清理清理。”程鳳臺微笑答應了,把書放在手里顛了顛,但是等回到房里,程鳳臺也沒有機會看書,二奶奶絕口不提他們之前的不愉快,也不問鳳乙,也不問察察兒,全當沒有的一樣,只把坂田的事從頭問到尾。程鳳臺忙著給她編瞎話,書往床頭一塞,也就忘了。
那邊商細蕊卸完妝,收拾頭面與同仁們告辭,整個過程面無表情。侯家徒弟便也沒敢說些咸的淡的招惹他,怕真打起來。程鳳臺這一走,把車也開去了,商細蕊二話沒有,抹頭趟著凍冰的路面往家走,從劇院走到東交民巷,得有四五里地呢,可見還是在賭氣。小來沒什么說的,只有抱了大包裹跟著而已。鈕白文哎喲一聲,攆上商細蕊想要寬慰幾句,可憐他倒是勸過吵架的夫妻,但是這兩個男人絆了脾氣,卻要如何開解呢?這樣直直走了一陣子,商細蕊驀然一扭頭,問他:“行里是不是都知道我不唱白蛇傳?”
鈕白文被問得一愣。商細蕊在平陽唱旦最先唱出名的便是與蔣夢萍的《白蛇傳》,后來由于兩人的一段公案,商細蕊鐵了主意把這出戲掛起來了,至今也沒有碰過一下,這里面的緣故,就連戲迷也都知道的,笑作是“戲妖不扮妖”。
商細蕊直瞪瞪瞅著眼前的路,冷風吹得他一吸鼻子,委屈似的說:“都知道我不唱白蛇,都知道我剛唱了打金枝,老姜勾去詩文會,我只能戰金山。日本人不許唱抗金掃遼的戲,你說老姜知道不知道?”
誰說商細蕊沒有心眼,他只是不屑用心眼,從小眉高眼低經歷過來,這行里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心眼子,看都看會了。鈕白文低著腦袋沉默不語。這么巧,日本人踩著鐘點挑今天來聽戲,又這么巧,四出戲碼里獨獨的一出抗金戲,教商細蕊給挑去了——真要是故意刨的坑,里面恐怕還有侯家徒弟下的鏟!鈕白文是個謹慎的,心里早也有了疑影,只是嘴上不肯說;現在聽商細蕊自己說了,他唯有嘆道:“終究空口無憑,這虧橫豎是咽下了,好在沒惹出大禍?!?br/>
商細蕊跟著低頭一嘆:“看二爺方才那臉色,這虧怕是他替我咽下了,才沒惹出大禍?!?br/>
商細蕊一直是沒心沒肺的橫小子模樣,好難得見到他動情動容的時候,仿佛可以做一番成人之間的深層談話。然而下一刻,商細蕊便喊了兩輛洋車,跺了跺腳對鈕白文說:“鈕爺快回去吧,我腳丫子都凍木了!”說罷,撇下鈕白文的一肚子話,與小來揚長而去。
接著幾天,程鳳臺懷疑自己被日本人盯梢了,或者說,早在小公館那會兒,那些藏頭露尾的就壓根不是記者。二奶奶見程鳳臺回家來了,便派人去把鳳乙接回大宅,程鳳臺也沒有反對,他現在是顧不得養孩子了,商細蕊呢,根本不喜歡小孩,鳳乙一哭他就心煩,他能把自己養好了就算好樣的。不成想商細蕊扣著鳳乙就不撒手,攔著門一痛耍無賴,屋都沒讓人進,說什么這是他花錢買的娃,想往回要,除非拿錢來贖,如若不然,孩子長大了就是他水云樓的戲子,到那時節,鳳乙這個名字太文氣,也不必要了,就改叫商小鳳,一唱準紅。
下人回來復命,把商細蕊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二奶奶氣得翻白眼,她現在就像一個被兒子恫嚇住的母親,這一場慪氣是她輸了,她不會趕走程鳳臺第二次的,畢竟在她的觀念里,一個家是絕對不能沒有男人的!二奶奶瞅著程鳳臺,程鳳臺心里明白,商細蕊瞎他媽扯淡,其實是在撒嬌求和,忍不住嘴邊的笑意,揮揮手讓仆人出去了。商細蕊要養孩子,就讓他養著好了,晾著他,控控他腦子里進的水——倒不是說商細蕊不唱梁紅玉,坂田就沒有機會整這出。程鳳臺恨的是商細蕊渾身上下漏洞百出,人家隨手一戳,隔空打牛,倒把他程鳳臺戳翻在地了。程鳳臺對“私生女”不做安排,二奶奶也不好說什么,暗想這個唱戲的自己生不了,就借著別人的孩子做籌碼,以此讓程鳳臺多多眷顧他,一個男人,姨太太手段倒是耍得很溜,真不要臉,真有心機!
不過程鳳臺這一連幾天,在家坐得很定,仿佛是把商細蕊和孩子都忘記了。隔天程美心終于帶來曹司令那邊的意見,意見很簡單,唯有審時度勢四個字,意思是說,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屈就一二,也不是不可以的,總之,自己看著辦——那說了等于沒說一樣。程美心看弟弟這樣煩惱,破天荒的居然覺著有點心疼了,握著他的手臂柔聲說:“edwin,這邊的事情不要管了,司令不會不顧我,你留下未必能幫上多大的忙,帶著家里去英國吧。”
程鳳臺苦笑:“要留下沒用,姐夫早就攆我走了。我和姐夫生意上的事,姐姐你不知道?!?br/>
程美心怎么不知道他手上的天價軍火,也不光是程美心知道,這期間坂田約程鳳臺在日本餐館吃過一次飯,聽日本戲,回來他就臉色很不好,難得發脾氣砸碎了一只茶杯,一宿沒合眼,家里噤若寒蟬的。第二天招呼范漣過來商談。此時節日占區的經濟都被挾持了,但是為日本運輸軍火,仍然是一個聳人聽聞的大漢奸。范漣聽得無話可說,只有給程鳳臺比大拇哥:“成,我姐夫可是比你姐夫先走這一步了!是個識時務的!干好了準得遺臭萬年!”
那大拇哥就快頂到程鳳臺的臉上了,程鳳臺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滾蛋!”接著一勒脖子,把范漣耳朵拖過來,嘰嘰噥噥如此這般,范漣臉上神情漸漸嚴肅起來:“姐夫,你可想明白了?這么一大筆錢!何況日本人看出破綻,回頭來找你的麻煩呢!”
程鳳臺閉眼睛往椅背一靠:“花錢買清白多劃算啊!橫不能真當了漢奸吧?只要我們做得像,有曹司令在,坂田縱然有疑心也不敢發作,就是要讓你姐姐受苦了?!?br/>
范漣收了嬉皮笑臉,與程鳳臺謀劃一番首尾,匆匆離去。程鳳臺設計出一個瞞天過海的大計策,既緊張又興奮,仰面躺在床上發呆,忽然看見床頭那本書露出一角,便隨手抽出來翻幾頁??此鼤鸬眠@么大,將整個梨園包含在了里面,結果竟只說著商細蕊這一個主人公。程鳳臺頓時興趣大作,把正經事拋在腦后,細細捧讀起來,讀得臉上一時怒,一時笑。此書以前朝小說筆法,半文不白煞有介事的述說著商細蕊的情史——那叫一個琳瑯滿目,包羅萬象!從平陽城的地主老財,到張大帥;從兄長商龍聲,到曹司令父子。程鳳臺還沒有看到自己出場,就忍不住一躍而起,殺去小公館興師問罪了!
程鳳臺突然的回來,小公館里一點準備也沒有,小來幫著趙媽包餃子,兩個人一手的面粉。商細蕊睡袍大敞,仰面臥在沙發上打盹,鳳乙趴在他胸膛,也是睡得香甜。過去程鳳臺在家的時候,每天晚飯前后都要和鳳乙玩一玩,玩得鳳乙跟上了鬧鐘一樣,到點兒就要想爸爸,哭起來沒個完。這一屋子的老小女人,唯獨商細蕊還可以冒充一下程鳳臺,鳳乙一開嗓子,他就來舍身取義,按頭捏臉一頓揉搓。然而哄孩子可是個苦差事,哄到后來,往往是商細蕊先一步趴下了,因為怕壓著鳳乙,他一條手臂垂下來,擺出一個馬拉之死的造型,程鳳臺走近了,他也沒有發覺。
程鳳臺輕手輕腳的把鳳乙抱起來,誰知鳳乙竟是個喜新忘舊的臭丫頭,這才幾天不見,她就忘了老子,兩只手戀戀不舍的在商細蕊胸口抓了一把,嚅囁小嘴,似是不滿。程鳳臺把孩子交給奶媽抱走,用卷起來的書拍拍商細蕊的臉。商細蕊睜開眼睛看到心上人,又喜又怒,兼有一點委屈,跳起來就要打人:“你個王八犢子!你還知道回來啊!”
程鳳臺板著臉按住他的手,不跟他逗悶子:“過來!我要審你!”他一轉身,商細蕊就跳上他的背,胳膊熟極而流的勒住他脖子,兩腿夾住他的腰,整個人就像牛皮糖一樣的粘牢了,甩都甩不脫。程鳳臺怒道:“快滾開!沒心情和你玩兒!”
商細蕊大聲宣布:“進了這個門可由不得你啦!要嘛和我玩兒,要嘛被我玩兒!你說呢!”
程鳳臺皺眉道:“嚷嚷什么亂七八糟的話!不嫌丟人!”
商細蕊貼著他的臉說:“你這樣馱著我,我就成了王八的蓋子烏龜的殼,已經不嫌丟人了!”
趙媽頭也不敢抬,太不好意思了,但是聽他們兩個大小子鬧成一團也怪逗人的,在那一邊包餃子,一邊偷笑。程鳳臺不想給趙媽小來聽見拌嘴,忍氣吞聲馱著他沉重的殼上樓了,這樣妥協的姿態,沒開一個好頭,往下再要問罪是不能了。回到房間把王八蓋子往床上一掀,商細蕊以糜夫人脫帔的姿勢從睡袍里鉆出來,一骨碌翻身進了被窩,并朝身邊空余的位置拍了拍:“二爺,過來,過來??!”
程鳳臺不尿他,拖過椅子坐在床前,神情冷淡。商細蕊倒懸著腦袋招呼他半天,他也不理,只把《梨園春鑒》朝商細蕊一甩:“看看!”
商細蕊舉起來嘩啦啦揚灰似的一翻:“啥玩意兒??!密密麻麻這么多字!不看!”說完朝著墻角一扔,扔得書四仰八叉撲在地上,接著兩腳一蹬,探出半截身子懸在床外,伸手去撈程鳳臺:“過來躺會兒唄!二爺!”
程鳳臺打他的手,商細蕊挺委屈,愣愣的望著程鳳臺出神。他這個年紀的小伙子,饒是唱戲練功占去他大半力氣,饒是從小訓誡他惜精保腎,床上那回事隔三差五總也要想上好幾遍??墒呛孟裰挥兴粋€人朝思暮想的,程鳳臺就這么安生!商細蕊開動腦筋思索一回,得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你回去一趟,二奶奶把你睡萎了?!?br/>
程鳳臺當時就要拿拖鞋抽他嘴,商細蕊裹著被子滾成一團,沒處下手。程鳳臺冷笑道:“我萎了,你倒是把你那好藥給我嘗嘗呀!”
商細蕊說:“我的什么好藥?”
程鳳臺說:“給張大帥吃的什么好藥,自己忘了?活活都把人美死了!”
商細蕊目瞪口呆。
他們兩人還未相識之前,程鳳臺就在麻將桌上聽了商細蕊許多流言,其中包括商細蕊喂張大帥吃春藥,把人吃迷糊了,直接導致曹司令大破城門。這些隔年陳醋,不至于要生氣,氣是氣他對著別人和對著自己竟是兩樣的,他對別人居然可以這么浪蕩,在自己面前,裝的跟什么都不懂似的,這不是藏著掖著蒙人嗎!但是商細蕊怪叫起來:“放他娘的屁!張大帥那天抽羊角風,我騎馬跑了四十里為大帥拿藥,正經的西藥,一根金條換一瓶!他吃了藥片昏死過去,大炮都轟不醒,這才叫曹司令進城了!合著全賴我頭上了?”他面色一整,沒了膩歪的心,赤腳踏在地上,幾步把《梨園春鑒》拾起來,蹲著身子胡亂一翻:“這臭不要臉的書還說了些啥?難不成還說我和張大帥睡過覺?”
程鳳臺聽得吃驚,順嘴接一句:“難不成沒睡過?”
那書劈頭就扔過來了,接著是商細蕊狂風暴雨的一頓痛揍:“他們臉上長了狗屁眼,胡亂噴糞,你也敢信?我打死你算了!腦子這么笨!活著也白瞎!”
程鳳臺本身有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再看到書,不由得信以為真,哪里知道他們背后是另外一個故事!話又說回來,關于商細蕊的種種流言,坊間一人一嘴說得這樣真切,這樣人盡皆知,如數家珍的,連程鳳臺都被忽悠了進去,還有誰能保持頭腦清醒,明辨真偽呢?
商細蕊是小孩子脾氣,城府不深,吃不得冤枉官司,滿腹怨恨的捶打程鳳臺之后,把書招展一揚,抖落抖落:“念念念!小爺聽聽他們放的什么螺旋屁!”
程鳳臺自知理虧,受謠言蒙蔽不算,竟還拿著謠言和閻王爺對賬,不敢喊冤,只說:“商老板,我今天累壞了,讓我到床上躺著念,好吧?”
商細蕊壓他在地板壓得死死的:“現在想上床了!晚了!就這!”
程鳳臺搬胳膊搬腿的從商細蕊的挾制中抽出手腳,地板磕得他背疼,深深喘出一口氣,開始給商細蕊念他自己的緋聞。這一本書不能說全是胡編亂造,十中一二而已,其他張冠李戴想當然的就多了,并且繪形繪色,好比作者親眼所見,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商郎心想”“商郎暗忖”“商郎眼見四下無人,便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連商郎心想暗忖四下無人的事情都能知道,你說作者厲害不厲害?商郎扛不住作者的這份厲害,翻過白肚皮,像被撈上岸來的一條魚,躺在程鳳臺身邊噼噼啪啪拍魚鰭:“哎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商細蕊被寫成一個心機百出,欲海翻浪的妖孽,商細蕊本人是絕不買賬的!但是程鳳臺倒是覺得這個不像商郎的商郎其實也挺有意思的,只當小說看看,聊以一笑嘛!直到他自己出場,一個混蛋加三級的拆白黨之流,騙得妻子嫁妝,出送姐姐給軍閥,淫遍方圓十里地。與商細蕊相識之后,更是賽過西門慶遇到潘金蓮,兩人臭味相投,棋逢對手,沒日沒夜的搞破鞋。商郎唱鄒氏那回,正是兩人在更衣室翻云覆雨之后,商郎內褲也來不及穿,匆匆套上戲服登臺作藝,這是多么喪心病狂的一對呀!
程鳳臺不要往下看了,推開商細蕊便去打電話,沒好聲沒好氣地說:“……對,查查這是個什么人,先不要動,給我盯住了……沒那么便宜的事!不打斷他的腿還能行?”
過去商細蕊的擁躉要替他出頭,打嘴仗筆仗的他不管,一旦說到動人身家,他總是要攔住的,覺得斗嘴斗氣的事情不至于傷人。這一個是例外,信口造謠的業障已滿,合該有斷條腿的報應!因此狠狠瞪了那書一眼,并不阻攔。
兩個人生過一場悶氣罵過一場街,并排躺在同一個被窩里,程鳳臺枕著胳膊,感慨了:“過去覺得你們開口飯吃得容易,學藝幾年,吃一輩子的老本,又能掙錢,又能得名。今天我是明白了,這六塊錢一張戲票里,三塊錢買你的藝,剩下三塊錢呢,買你做個靶子,給他們胡說八道糟蹋著玩兒!”
商細蕊望著天花板:“總有這號吃人飯不拉人屎的。過去編排九郎,說的話更下流,齊王爺把造謠的下了大獄都止不住人說,止不住人信呢!”商細蕊眼皮耷下來,嘟囔著個嘴:“人言說戲子賤,其實賤也就賤在這里了。換成隨便哪個拉車的販貨的平頭老百姓,被人這么胡說,不得扯著人領子找人打架嗎?偏偏唱戲的,誰都認識我們,我們誰都不認識,理論也沒處理論,真理論了,還成了我們仗勢欺人。真是一點名譽尊嚴都保不住的!”
程鳳臺聽著心酸,伸手一撈,把他的腦袋按到自己肩膀靠著:“商老板這冤的,哪兒就給我們栽那么些姘頭?。 ?br/>
商細蕊點頭:“就是??!要攤上那么些姘頭還有工夫唱戲?成天就忙活他們了!什么不上臺面的小財主,也往我身上靠!”
程鳳臺喲一聲:“看來只有我這樣的大財主,才能靠上商老板!”
商細蕊說:“不給白靠,你得拿點什么。”
程鳳臺說:“商老板開口,那是應有盡有?!?br/>
商細蕊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要你河西水泡子的十二畝地!”
程鳳臺聽他這句話說得野趣,大笑一陣:“好好好,給你十二畝地?!狈砭腿褐碳毴?,親了親他的嘴,忽然表情一變:“商老板,這不對勁啊,怎么有整有零的還分東南西北?太細致了,不像是順嘴胡謅的,難不成是真有過?”
這回換商細蕊大笑起來,笑得渾身抽搐。程鳳臺還在糾結那十二畝地:“商老板,是真有啊?”商細蕊沖他瞪眼睛:“別廢話!在床上不辦正事你跟我扯閑篇!是不是又想睡地板!”程鳳臺想到過不了幾天就要去替坂田干那樁斷命的買賣,便也覺得良宵苦短,不可荒廢。那本《梨園春鑒》就扔在那里,也沒有人說要撿起來看看下文,然而看與不看,都防不住商細蕊命中的一場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