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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119

    一一九
    除夕以后,程鳳臺不見商細蕊,因為生氣;商細蕊也不見程鳳臺,因為心虛。其實還是商細蕊躲著程鳳臺,開始不覺得,一直到元宵節過了,曹貴修那邊來催書催人,程鳳臺請鈕白文物色副官人選,這年頭誰愿意去當兵呢,尤其唱戲的人,與行伍的志向完全不挨著。鈕白文尋尋覓覓沒有眉目,來了個自告奮勇的,卻是水云樓的臘月紅聽見消息來報名了。
    要放在原先,程鳳臺可不敢打水云樓的主意,今時不同往日,他非要打水云樓的主意,當場就答應下來,擎等著商細蕊來找他說話。誰知左等右等,不見商細蕊的蹤影。程鳳臺便找了一天去后臺了,后臺早有人放風,遠遠看見程鳳臺,飛奔進去匯報:“班主!二爺來了!”商細蕊妝還未卸,聽見這一句,站起來抹頭往更衣室跑。十九正在里面穿衣,商細蕊一頭撞進去,十九罵出一嗓子將他打出來。后門小巷是個一覽無余的地方,不能去。商細蕊急得跺腳,門口已經聽見任六與程鳳臺的寒暄聲了,商細蕊四顧之下走投無路,咬咬牙,居然穿著一身琳瑯戲服,踩著化妝臺跳上了房頂橫梁。
    水云樓舉座皆驚,唯有商龍聲和小來他們看慣了商細蕊從小到大的這些伎倆,見怪不怪。商龍聲默默嘆了口氣合上眼,小來則是滿面羞慚,扭頭走出去了。其他眾人全都仰著脖子看商細蕊上梁,嘻嘻哈哈的,商細蕊瞪眼睛抹脖子,朝他們指了一圈:“不許看我!低頭!低頭!”程鳳臺踩著話音進了來,商細蕊立刻抱著柱子屏氣。
    程鳳臺朝眾人掠過一眼,沒有看見商細蕊,但是發現人們都在看著他。戲子們被商細蕊恐嚇了,一時眼睛不知往哪放,只能放在程鳳臺身上。雙方互相瞪了那么一會兒,楊寶梨多嘴道:“班主不在這里!”
    程鳳臺一皺眉:“我不找他!”把臘月紅喊到跟前,與他商量不久之后去曹貴修部就職的事。為了這個事,臘月紅與商細蕊正鬧得很僵,商細蕊口口聲聲來去自由,等到真的有孩子要改弦更張,他照樣出來阻撓,舍不得放走梨園的人才,也是舍不得自己下過的苦心。程鳳臺在商細蕊的腳板底下撬水云樓的墻角,商細蕊怎么咽得下這口氣,他狠狠地瞪著臘月紅。臘月紅感受到來自頭頂的鋒利的目光,應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程鳳臺覺察到了,說:“雖然是副官,不用上前線沖鋒,總歸是玩命的買賣,軍餉也不比你唱戲高多少。你再想想,反正那邊不是非你不可,鈕白文又給我物色了兩個人……”臘月紅聽到這里,唯恐別人把他頂替了,急忙道:“我肯定去!已經和班主說好了!班主答應放我的!”
    商細蕊最看不得睜眼說瞎話的貨!他什么時候答應放人了!顧不得被程鳳臺發現,商細蕊忍無可忍爆出一聲痛罵:“放屁!你先把學費吃喝還了我!”說著脫下唱戲的繡鞋朝臘月紅臉上擲去:“讓你說瞎話!以為當兵就有出息了?你這樣忘恩負義滿口謊話,到哪都是下三濫!”
    臘月紅哪知道他一字不差全聽去了!不是說耳朵聾了嗎!接下他擲來的兩只繡鞋擱在桌上,臊紅了臉躲閃跑了。程鳳臺仰頭看著房梁上的商細蕊,也是大驚失色,見過梁上跑耗子的,沒見過梁上跑戲子的!這是要上吊還是怎么的?接著馬上就明白過來,商細蕊是躲他躲到房梁上去了!真奇了怪了,他們兩個到底誰欺負了誰?犯案的比受害的還怵人?
    商細蕊確實怵著程鳳臺,活到今天,才算知道男人怕老婆是怎么回事!這份怕,是愛和愧的結合,還有一種憐惜。回想除夕那晚發生的事情,只覺得七分醉意三分膽,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個兒往下咽。這不清明的感覺反而讓那晚變得格外美妙,程鳳臺的人是冷的,氣是熱的,鬢發一股煙草香,在他耳邊低低說一句:“你要敢!咱倆沒完!”他要的不就是和程鳳臺沒完嗎!就是有刀子懸在腦袋上,他也要干了!
    商細蕊想到美處,朝著程鳳臺笑了一笑。這笑里有著明顯的討好的意思,程鳳臺沒看出來,指著商細蕊說:“你挺得意啊!給我下來!”
    商細蕊抱著柱子搖搖頭,化過戲妝的眼睛特別大,特別的傳神,把那份可憐相都露出來了。但是程鳳臺一點也沒有被打動,他怒道:“不下來是吧?”眼睛四下一掃,抓起桌上一只瓷罐子朝商細蕊扔過去,不料罐子里裝的竟是滿滿的水粉,這一扔,沒有打到商細蕊不說,反而灑了自己一頭一臉的細白面兒。
    商細蕊在上面發出一聲笑,水云樓的戲子也笑,他們何時見過程二爺有失體面的樣子?但是不敢笑出聲,趕著替程鳳臺拍拍打打。商細蕊那一聲被程鳳臺聽見,簡直是挑釁!他怒不可遏,抓起一把折扇又扔過去,這一次準準打到商細蕊膝蓋,有一點點痛。商細蕊朝程鳳臺扁了扁嘴,接著,他在低窄的房梁上使出武大郎的矮子功,屈膝挫身一步一挪,挪到了窗口邊。
    程鳳臺怒道:“商細蕊!你敢!你敢跑一個試試!咱倆真沒完了!”
    又是沒完!商細蕊不怕和他沒完!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個跟頭翻出去了!
    程鳳臺氣得眼冒金星,推開替他擦拭粉塵的楊寶梨,奪過毛巾抹了把臉,把毛巾往地上一摔就要追。此時商龍聲睜開眼睛,喚了一聲:“程二爺!”
    程鳳臺只得留步。商龍聲長身站起,向程鳳臺抱拳:“三兒不懂事,從小只顧著教唱戲,把他做人的德行耽誤了,要有開罪二爺的地方,我替他賠個不是,一定替二爺好好教訓他。”
    程鳳臺回禮道:“大爺言重了!他沒有開罪我,我們鬧著玩呢。”商龍聲那兩下子,程鳳臺是領教過的,無非是當著程鳳臺的面痛打商細蕊,使程鳳臺氣平。這點也教人不忿,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輸了找家長,他和商細蕊有什么齟齬不能自己解決嗎,要娘家兄弟插手?程鳳臺與商龍聲談過幾句話,再要逮商細蕊那是不能了。他前腳走,后腳商細蕊從窗戶外一張望:“走啦?”
    商龍聲指著地下:“滾下來!”
    商細蕊一骨碌滾下來,舉動活像一只五彩斑斕的大貓,戲服沾了雪水濡濕一塊,商細蕊迅速剝下衣裳,遞到任六手里。任六說:“班主的矮子功打哪兒學的?真地道嘿!”商細蕊朝他一眼睛。
    商龍聲清清嗓子,眾人回避開。照商龍聲的脾氣,要么不管弟弟的事,一旦要管,就是先打后問。但是這一次,商龍聲卻不準備動手了。不管商細蕊怎么得罪了程鳳臺,商細蕊在程鳳臺身上發泄了冤枉氣,因此心情好轉,恢復了幾分往日活潑的樣子。做哥哥的看在眼里,免不了起了私心,不忍心責怪他了。
    商龍聲說:“沒得躲一輩子的道理,有什么結,趁早和人解開。”商細蕊低著頭不言語。
    商細蕊怕程鳳臺激憤之下,脫口說出傷人的話。商細蕊也知道自己現在受不得刺激,所以避而不見。程鳳臺沒再去過東交民巷的房子,倒來過幾次后臺號稱找臘月紅,每一次來,都是氣勢洶洶,臉色冷酷,商細蕊也不敢露頭。
    這一次商細蕊真的不在。臘月紅要參軍的事已經確定下來,這幾天在水云樓就很不好過,商細蕊帶頭冷待他,其余人也不敢和他說話,故意不排他的戲,讓他日日在戲班里受煎熬,只盼著程鳳臺趕緊帶他去部隊上。程鳳臺三天兩頭來一次,說兩句話就走,卻沒有啟程的消息,其實只是為了來看商細蕊,看看這個小王八蛋要怎樣做了結。程鳳臺不是沒有警告過這是越不得的一條線,商細蕊就是故意的,在外面受了大委屈,拿他當出氣筒呢!完事了一句話也沒有,往地上一拋,凍了他半宿!他欠商細蕊什么了?要受這罪!真是白疼他那么多年!
    臘月紅與程鳳臺談話完畢,送程鳳臺到門口。門口正也有一輛汽車和兩個人,是安貝勒與周香蕓。安貝勒死活要把周香蕓拖上車,要帶他去“玩”。周香蕓這幾年吃得好,長了力氣,一手扒著電線桿子,說什么也不肯去。臘月紅瞧見,皺皺眉頭,另讓出一條路,說:“二爺這邊走吧。”周圍來往也有其他水云樓的戲子,都視若無睹的。本來就沒人肯為了一個周香蕓去吃罪安貝勒,后來有了商細蕊的話,說不管手下人的私生活,旁人就更不管了。還不如無干的戲迷見到,會回頭多看一眼。
    程鳳臺什么時候都見不得欺男霸女的事,再見那些戲子們事不關己的模樣,更是激怒了他,心想他們唱戲的人可真沒心肝啊!程鳳臺撇下臘月紅,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安貝勒跟前:“貝勒爺,干嘛呢?人來人往的多不好看啊!”
    安貝勒眼皮子朝他一翻:“程二爺。”手下不禁松了一松,周香蕓趁這一瞬,甩開安貝勒就躲到程鳳臺身后去了。安貝勒在兩人之間看了個來回,怪笑起來:“程二爺的手伸得可長!師父徒弟一鍋燉!風流!啊?真風流!”
    程鳳臺和這玩意兒說不上人話,笑道:“不管一鍋燉幾個吧,鍋里的一犟,滋味就夾生了。”安貝勒被堵得沒話說,程鳳臺拱手道:“玩笑!都是玩笑話!貝勒爺,今兒對不住啦,這非得往我鍋里跳,你看看。”程鳳臺笑了一串,一手搭在周香蕓肩上,二人就上了程家的汽車。
    周香蕓一次兩次被程鳳臺搭救,無地自容地絞著手指。他這么不爭氣,招人恥笑,全是活該,程鳳臺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因此一句勸慰的話也沒有說,只發出一聲長嘆,開車在外面繞了一圈,把周香蕓送回大雜院了。
    程鳳臺忘記水云樓是什么地方,唱戲的又是什么圈子,這么一點不足為道的小事,第二天全走了樣。商細蕊耳朵聾著,閑話卻是一句也沒漏聽,外面說程鳳臺嫌棄商細蕊耳聾,更嫌棄商細蕊勾兌日本人,和商細蕊不好了,但是畢竟走到了彎路上,一時之間無法從龍陽之好中抽身,便另外發展了新秀周香蕓作為對象。這不是,竟然從安貝勒嘴里奪人了呢!商細蕊聽到這話,喉嚨里發出哈一聲笑,一拍桌子,一晃腦袋。程鳳臺對他感情有多深,他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的,這些話當然不會信,但是這些話也不是白說的,他自有用處!可憐周香蕓聽到傳言相當不安,找了個商細蕊耳朵好著的時候企圖解釋清楚,商細蕊聽也不要聽。其他戲子還凈嚇唬他,說他和班主的男人不干凈,遲早要被班主發作打死!
    等程鳳臺下次來水云樓找臘月紅扯淡,商細蕊就不躲著他了,沖上去推走臘月紅,說:“你還有臉和我鬧別扭!背著我干了什么事!以為我聾了不知道?啊呀!太對不起我了!”又叫:“小周子!賤人!你過來!看我不打死你!”周香蕓整個人都呆在那里,不敢上前。然而程鳳臺一眼看穿商細蕊的心機。商細蕊以為找個茬子無理取鬧,就能把他的過錯抵兩廂抵消,不再提了。他一直是這樣,犯了多大的錯,胡攪蠻纏撒撒嬌就能過去,那頭是金子鑄的,低不得!程鳳臺本來氣消得差不多,這一下又火冒三丈!一句話也沒說,轉頭就走掉了。
    這以后,程鳳臺連臘月紅都不找,無聲無息好幾天,真動了大氣。商細蕊徹底著急起來,又不好意思向人討主意,自己在那團團轉,鼓起勇氣給程鳳臺打電話,電話傳到是田先生,程鳳臺聽都不聽,接下來是商先生,程鳳臺更不理睬。輪到有商細蕊的戲,小戲子們就來報告,說程二爺在包廂里看著。商細蕊一唱完,還沒下臺,程鳳臺就起堂走人,一分鐘也不耽擱。商細蕊傻眼了,外人凈以為戲子自有一套奉承人的手段,哪知商細蕊堪比嬌養的少爺,人際方面從來被捧得很高,做錯事說錯話,自有人給他遞臺階,替他從中轉圜。和程鳳臺鬧的這出見不得光的事,又趕上耳聾,樣樣都教商細蕊束手無策,真是愁死了。
    這樣一直僵到三月,就在驚蟄那天,商細蕊聾著耳朵上臺了。他現在排戲沒準兒,幾時耳朵好,幾時就上臺;上臺的時候還好著,唱一半不靈了,他就停下等好了再唱;一時半刻好不了,轉身下臺的時候也有。戲迷們都很體諒他,天天買著水云樓的票,好比憋寶一般滿心盼望著。今天為了討驚蟄這個節氣的彩頭,取驚雷炸響之意,商細蕊聽不聽得見都要唱的。上得臺來,長衫素面,身后黎巧松一把座椅一把琴,腰里別著一支笛,清清淡淡的布景清清淡淡的人,張口先說兩句體己話,他說:“眾位都知道我耳朵傷了,蒙您不棄,多大的風雨也來捧我。謝謝了!”商細蕊不習慣真容示人,好比卸下了鎧甲,他靦腆地朝臺下深深一鞠躬:“不瞞您說,今天一早起,耳朵就沒緩過勁,絲弦多了攪得我心亂。因此不敢鋪張,行頭粉墨也不用了,換個法兒給各位進戲,好與不好的,您只當是瞧個新鮮,多包涵吧!”
    商細蕊這是要素著唱。一副嗓子配一把琴或一支笛,在文人雅士的聚會上常有,說是刪繁就簡,其實更考驗功底。可是文人聚會,玩的是清雅其質。老百姓來看戲,看的是份熱鬧聲色,沒見過清唱還能賣票的!不用說,等第二天準有同行要罵街,罵商細蕊省花費,有那么大臉一人撐起一臺戲,忒把自己當個人物,掙的黑心錢。
    下面座兒沒有鼓掌的,沒有叫好的,也沒有離席的。商細蕊向黎巧松打個手勢,先上的昆曲,一字一字娓娓唱來,乘著悠揚笛聲,別有一種醉人。程鳳臺生在江南,卻是一句也不懂,只覺得嗓音舒服,咬的尖團字也好聽,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要不說,誰能聽出來商細蕊的耳朵不利索?反正程鳳臺聽不出來,想必座兒上也聽不出,因為大伙兒都坐得定定的在那入神。
    商細蕊耳朵不得勁,他也不想讓嗓子好過了,中間飲場數次,歇了一刻,足足唱滿兩個小時,并把楊寶梨周香蕓等小戲子喚來配戲,挑孩子們擅長的曲子唱過之后,向座兒介紹了各人的來歷和長處。程鳳臺在包廂里看著,他還在和商細蕊生著氣,卻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流露著怎樣的痛惜。程鳳臺看出,商細蕊這是怕自己不成了,見縫插針利用自己的名氣在提攜后輩呢!只有真正熱愛一項事業,才會這樣無私,才會甘愿讓人踩肩膀。他實在是有很多的優美品格為人所不知,為人所誤解。程鳳臺再想下去,就要忘記和商細蕊生氣了,愣了會兒神,到散戲的時候,程鳳臺手插在褲兜里往樓下走,忽聽得臺下一聲炮仗響,不,不是炮仗,大年過去不久,炮仗聽多了,他才會誤以為是炮響。
    程鳳臺猛然回頭往下看,看到商細蕊往后傾倒,一股血瞬間浸透他半邊棉袍,接著人們逃的逃,叫的叫,又有人四面八方圍住商細蕊。程鳳臺瘋了一樣往下跑,趟過人群跑到商細蕊身邊,把他撈在自己懷里。那血汩汩往外淌,透過衣裳浸濕了程鳳臺的皮膚,浸到心口里。后臺人們沖出來,喊著捉兇手,喊著救班主,程鳳臺也像耳聾了似的全然不覺,他足有好一會兒是沒有神志的,直到任六來拉他:“二爺!二爺你撒開班主!這得送醫院啊!”拉了兩次,程鳳臺驀然驚醒。
    任六又去拍商細蕊的臉:“班主,班主!咱撐著點兒啊!這口氣不能往下咽!”
    商細蕊睜開眼,呼出一口氣,臉色煞煞白:“我去你媽的……別放他跑了!”
    兇手在散戲的那一刻,光明正大站到商細蕊面前,朝商細蕊開出一槍。幸虧是謝幕,今天且沒扮戲,商細蕊有著正常的警覺和身手,憑著直覺一躲,子彈連骨頭帶肉啃掉一小塊。假如趕上在戲中,商細蕊扮上妝,靈魂出竅全神貫注的,這一槍是絕無生還可能了。
    醫生動手術清洗傷口,把碎骨頭夾出來,擱在搪瓷盤子里端出來給親屬看上一眼。其實不過米粒大小的幾點渣子,程鳳臺眼睛往搪瓷盆里的東西一瞥,渾身就是一緊,呼吸都噎住了,連忙扭頭。商龍聲和小來也看了,商龍聲擰著眉毛沒說話,小來早哭成個淚人。跟到醫院來的水云樓幾個戲子依次看來,發出陣陣惋惜的聲音。一會兒商細蕊從手術室推出來,麻藥勁還沒過,睡得死尸一樣讓人難受。護士請家屬簽字繳費做醫囑,程鳳臺一句也沒和商龍聲商量,自就去了,商龍聲也沒有在意。程鳳臺的脾氣,見到醫生就有很多話要問,例如有沒有后遺癥,術后有沒有忌口等等,他還沒有問完,商細蕊就醒了。
    商細蕊一醒就開始吹,說:“那人還沒來得及拔槍,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覺得蹊蹺,怎么蹊蹺呢,就是殺氣。得虧是我,換個一般人,沒有半輩子的江湖經驗,今天非得死這不可!”
    商細蕊被麻醉劑迷暈了一個小時,一說話,喉嚨都是啞的。商龍聲說:“你才多大點的人?哪來的半輩子江湖經驗?”他伸出手,輕輕捋一把商細蕊的額發,他難得做出這樣表露感情的舉動:“省省力氣養傷吧!本來就聾了,這下胳臂再壞了,看你怎么唱戲!”
    小護士在旁往針筒里吸藥水,聽到這話便笑了:“原來先生是唱戲的!我說呢!從沒見過麻醉剛醒就能說這么多話的人,嘴皮子功夫夠絕的呀!”說得商細蕊不好意思了,挨過一針,不再多話。其他戲子們便覺著自個兒多余,告辭說改日再來探病,留下小來與商龍聲兩個悶嘴葫蘆,病房里靜得很,商細蕊又困了,剛剛合上眼,程鳳臺回來了。
    商細蕊一看到程鳳臺從門口走來,兩行眼淚先往下落,然后“啊”的一嗓子,好比又中了一彈,呻吟說:“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二爺!”
    程鳳臺身上的衣服留著干涸后的商細蕊的血跡,臉色很憔悴,聽見這一嗓子呼痛,真是受驚不小,兩步飛奔到跟前。商龍聲也受到驚嚇,連忙立起來給程鳳臺讓位,剛才一直都好好的,還凈在吹牛,怎么說嚎就嚎上了?
    程鳳臺跪在床前摸商細蕊的臉:“疼啊?很疼啊?”
    商細蕊邊流淚邊說:“疼死我了!”
    于是程鳳臺也跟著疼死了,臉頰貼著商細蕊額頭,非常痛苦地喃喃道:“要命了要命了……”沒要了商細蕊的命,倒要了他的命,那個肝腸寸斷的樣子。
    商龍聲好像有一點明白過來,轉頭看小來。小來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商龍聲暗說你們倆好了多少年了,你怎么還上他的當呢?又覺得弟弟太不懂事,這樣存心折磨人,損陰德的,便勸道:“麻藥剛過是會有點疼,子彈沒打在肉里,沒要緊的,二爺不必……”
    話沒說完,程鳳臺又痛又怨地一抬頭:“骨頭都掉渣了!哪能不要緊!”往下咽了話,氣憤道:“大哥回去歇會兒吧!我在這看著商老板就夠了!”
    商龍聲受到頂撞,但是一點兒也不生氣。就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上著商細蕊的當,被騙的真情實意,萬死不辭,那還有什么話好說,做哥哥的只有替他高興罷了。
    商龍聲和小來走了。商細蕊哭得吃力,腦門子一層汗,頭頂住程鳳臺一蹭,汗水眼淚全蹭在人身上,悶聲說:“二爺,看到我這樣,你解恨了沒有?”
    商細蕊真是個沒心肝的東西,這個時候說出這么一句話,那是活活剜程鳳臺的肉,程鳳臺忍耐多時的眼淚終也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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