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鳳臺與商細蕊肩并著肩,蓋著同一條被子,枕著同一只枕頭,規規矩矩地躺在床上。商細蕊在情事方面是怎樣的生性,程鳳臺還不知道。但要是換了個別人,這么柔順安靜地睡在身邊,程鳳臺早就餓狼撲食,大咬大嚼了。只對著商細蕊,他才有這份耐性。虛無縹緲地講著那些很浪漫很文藝很感性的話,回頭想想也覺得可笑——滾刀肉老油條一樣的人了,一路酒色財氣里趟過來,自己都聞得見自己的銅臭市儈,還跟這兒愣充純情小青年呢!假如被范漣他們聽見他的那些話,準得笑到腦溢血。
程鳳臺說:“商老板,你總問我看中你哪里。我啊……就是從你那句肯為師姐去死開始對你另眼相看的。商老板這份執念真情,正中我心?!?br/>
商細蕊沉默了一陣,道:“這句話我到現在都不收回?!庇帜嗽S久,才說:“只不過是對著當初的那個人?!?br/>
程鳳臺感到很揪心,還有一種懊悔:“那個人要是我該多好??!我一定把你捧手里含嘴里,一點兒不教你傷心。你該有人疼著,不是添衣遞水的疼,得是心里頭的疼?!?br/>
商細蕊嘆氣了:“我也感嘆,為什么那個人不是二爺啊!”
程鳳臺道:“小戲子,福薄了吧?”
商細蕊哀怨地一閉眼:“這也是命呀……”
“要是讓我早遇見你,我就使勁的霸占你,對你好,讓你沒工夫和師姐相親相愛,只能跟著我?!背跳P臺深深一呼吸:“不過這也難說,也不一定是先到先得。感情人心這回事,沒準?!?br/>
商細蕊點頭贊同:“知己是獨此一人的。而且初次的最美好?!?br/>
程鳳臺聽他這樣說,就知道其路漫漫,前途未卜。在商細蕊的感情里,似乎不需要情人親人之類的角色分工,他只要一個包羅萬象的知己,只有這個知己是越眾而出,千斤之重的。程鳳臺暫且爭取到了知己之位的替補,真正補不補得上,那還兩說著,不禁怨恨得握拳錘床。
“我真是嫉妒你師姐。占著一顆她不能懂得的心,最后還給扔了。”
“二爺,要不然,下輩子。下輩子我忘了她,我誰也不見,只等著你。我們干干凈凈,完完整整地在一塊兒?!?br/>
商細蕊說得那樣認真,仿佛是經過慎重思考之后作出的決定。
程鳳臺笑道:“那你喝孟婆湯的時候可得掌握劑量,要恰好忘了她,恰好記得我。不過要是投胎的時候投偏了呢?差開十萬八千里地,變成兩個國家的人,終生難以謀面了。”
“那我就為二爺唱一出《范張雞黍》?;犟{陰風,千里歸來?!?br/>
商細蕊說到后一句話的時候,已然入了來世今生的這出戲,聲音又軟又顫,那八個字像是從心窩子里喊出來的,帶著一股淋漓的熱氣。程鳳臺卻是從這荒誕的暢想里回過神來了,垂下眼皮眨了兩下眼睛,嘴角有一點輕蔑的笑意。
“其實,商老板,我雖然相信鬼神報應,但是并不把投胎來世之類的說法當真看?!背跳P臺扭頭看著商細蕊的側臉,盯住他的一彎睫毛:“一切只看這輩子的,只有這輩子的才是真事。這輩子做不成,那就什么都別說了。下輩子,下輩子誰還認識誰???魂兒來了我都給你關門外頭!”
叫程鳳臺一聲二爺,他還真當得起這個爺,口吻霸道,勢在必得。他哪里想得到這番表白志氣的話反而把商老板給得罪了。商細蕊不高興,倒不因為別的。他是那樣的孩子心性,順著他的話頭講,他就高興了,逆著他的話頭講,他就不高興了。商細蕊心里想:《范張雞黍》是多美的一出戲!我給你唱,你還敢不樂意,還敢駁我的意思!豈有此理!
商細蕊準確在被子里捉住程鳳臺的手,擱在自己小肚子上。程鳳臺掌心一暖,心頭一蕩,屏氣以待,想不到還是小戲子主動了。
商細蕊道:“二爺,昨天與你說,真正會唱戲的都不用嗓子,用的是氣。你摸著我肚子,這兒是氣海,我唱兩句你就知道了?!倍脊殖跳P臺剛才打破了他的浪漫之興,他只能變個話題,方不負此夜抵足共眠,他哪知道程鳳臺的下流想頭。
程鳳臺按著手下一方暖玉,久久不能答言。
商細蕊道:“二爺,你到底要不要聽呀?”
程鳳臺哽了哽喉嚨,道:“要。要的。你唱吧。”說著,萬念俱灰地閉上了眼。
商細蕊為了體現“用氣”和“用嗓”的差異,特為挑了幾出老生的戲來唱。他平生最喜歡諸葛亮,張口就唱的《失街亭》,老生戲氣勢最足,雖然嗓子里百般壓抑,還是比別種戲目更加響亮一些。小來原本枕在枕上張著眼睛想心事,想著要是現在趕緊給商細蕊說合一門親事,有了當家太太把持,他或許就不會被程鳳臺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勾到邪魔歪道上去了。想來想去,噯聲嘆氣。耳朵里忽然飄進一兩句商細蕊的戲,凝神一聽,還真是的——漢諸葛扶幼主豈能無憂——商細蕊真在那兒給程鳳臺說戲呢!
小來眉頭一松,踏踏實實地睡去了。
商細蕊一開嗓子就剎不住,差不多把諸葛亮的戲都翻了一遍。程鳳臺過去對諸葛亮的光輝事跡雖有所耳聞但不太了解,經過此夜,他是門兒清了,連諸葛亮的老婆叫黃月英都知道了。
程鳳臺評論道:“難怪諸葛亮老跟丞相府殫精竭慮呢,給我這么一丑婆娘,我也不樂意回家?!?br/>
商細蕊因為崇拜諸葛亮,立刻反駁:“才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樣!丞相不會的!”忽然又笑道:“想必二奶奶是很丑的了,難怪你不回家。”
程鳳臺稀罕地瞧他一眼,商細蕊現在居然會奚落他了,真好真好,這一夜同眠雖然沒能做成好事,但是在感情上果然是有進益的,故意逗他說:“我媳婦你不知道?關外第一美人!當年第一眼看見她,雪地里的一尊玉觀音似的,我腿都發軟。上海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小家碧玉,比我媳婦差哪兒去了。”
商細蕊脫口而出:“真有那么好看呀?比我呢?”
程鳳臺皺眉看他一眼:“你一個男孩子,和女人比什么?!?br/>
商細蕊可喜歡和女人比美了,和女人比了美,回過來還要和男人比英俊。他在臺上扮女人的時候就是個地道的女人,扮男人的時候就是個地道的男人,導致下了臺以后,也不在乎自己是女人還是男人了,好像從來沒有這個概念,好像是可以隨時地自由變幻的,他的想法和作為從來不會被男女之別束縛住。忽然聽見程鳳臺這樣說,臉上晃過一種不屑的神情。
“你總在外面過夜,二奶奶會不會吃醋啊?”
“會的吧。過去我打算娶一房姨太太,二奶奶就很吃醋,最后我只好不了了之。”
商細蕊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趴在床上眼睛锃亮地盯著他:“快給我說說?!?br/>
程鳳臺翻個身打個哈欠:“說什么,困死了。明天給你說?!?br/>
“明天肯定說?”
“肯定說?!背跳P臺道:“怎么忽然對我的事情這么感興趣,過去打了那么多回麻將,你可從來不問我一句閑話。”
商細蕊認真道:“因為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br/>
程鳳臺聽見這句話很高興,捏了捏商細蕊的鼻子。商細蕊真是個小孩子一樣,一逗就樂,捏他兩下他就嘻嘻笑起來:“二爺,那你在我這兒過夜,二奶奶會不會吃我的醋?”
程鳳臺想了會兒,說:“不會的。我與你是知己,不是和外面女人的那種關系。”
程鳳臺之前雖然對今夜存過那種想法,現在在商細蕊身邊躺得久了,雜念已除,能把知己二字說得非常坦蕩。其實程鳳臺自己也說不清對商細蕊是個什么想法,也不是非得按在床上肌膚相親才算數,就是想要整個兒地占有了他,身體之外的,更徹底的占有。說是知己,實在很對。
商細蕊尋思道:“你和外面的女人還有那種關系……我要為二奶奶唱一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程鳳臺真有點困了,提了提被角掖住脖子:“又污蔑我。我把二奶奶當菩薩供著呢!還薄情……”
商細蕊不管他的,真就依依呀呀唱起來。程鳳臺聽著聽著睡著了。小來睡得輕,睡著了又被商細蕊的嗓子激起來,揉眼睛瞧了瞧窗戶紙還暗著,心里發笑——程鳳臺的這一夜可是泡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