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商細蕊的《潛龍記》連唱三天,三天以后按時封箱過年。然而北平卻是過不成一個安寧的春節了。《潛龍記》就如同預料之中的一石激起千層浪,評論兩極,褒貶不一。身眼步法唱念做打方面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商細蕊和俞青,單一個人就能挑起一部大戲,何況是強強聯手。當時幾位有頭有臉的前輩和名票在臺下品著,都說商細蕊比前幾年剛到北平那會兒是突飛猛進,讓他們都不敢相認了。要是寧九郎在這里,也要咋舌驚嘆,欣慰自己沒有付錯了心血。尤其商細蕊的那一場劍舞,在戲界當中可算是一枝獨秀,藝絕眾伶。都想不到這些年的戲聽下來,商細蕊還有著這樣一項不為人知的好本事,也不知道是在平陽時有的,還是來北平后練的,如何不令人驚喜?
四九城里聽戲的不聽戲的,對商細蕊的探究興味都是隨著他的名氣逐年遞增。到了此時,他的聲望已達到一個高峰,也是從古至今,戲子們都不敢奢望的高度。人人口中聊著商細蕊,聊著水云樓,聊著許多捕風捉影無從考證的八卦,一點點拐彎抹角和商細蕊沾邊的新聞,都能讓人嚼上好一陣子。像是當時的大洋彼岸,西洋人對于電影明星的熱衷。崇拜他的人,恨不得跪下來親吻他的鞋尖。留在后臺的一些商細蕊用過的鐲子扇子,被打雜的偷去賣了個高價。商細蕊還活得好好的,生平倒被演繹出七八個子虛烏有的版本,刊在大小報端。《潛龍記》一開演,第二天就炸開了鍋,考究清宮秘史的自不必說。大罵商細蕊黃毛小兒滿口胡吣的也不必說。只說有一家小報寫了這樣一篇花邊新聞,說,其實商細蕊就是戲中皇帝留下的那個私生子的后人,要不然這種秘辛,他怎會知道的那么清楚?此則新聞刊出來沒幾天,又有知情人揭露說,這《潛龍記》原是寧九郎講述的故事,所以寧九郎應該是那個私生子,商細蕊則是寧九郎的私生子。其中附帶寧九郎與商細蕊的年齒推算,身世實考。并說,梨園行之所以得了這樣一條真龍脈,才能夠繁盛空前,不在話下。
商細蕊因為年輕,因為優秀,因為自小被人捧慣了,因為這日子繽紛熱鬧,便有著青年俊杰們通常有的一種驕矜。臺上入戲成癡,不知今昔何年,身在何處。下了臺后,則是點滴榮辱,俱在心頭。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收集評價是一件害羞的事,故此從來會不明目張膽地去做。然而周圍自有奉承他的人傳舌給他聽。商細蕊聽了好聽的話以后心情舒暢,自然有求必應,要一奉十,是一件巧宗。批評他的話沒有人敢告訴他,只能靠他自己去找。商細蕊教小來把那些說長道短的報紙買全了,關起門逐篇念來。遇到夸獎的話,往往要再念一遍,讓他喜滋滋地再體會一遍快樂。遇到批評或者造謠的話,他則睜大了眼睛看著小來,說:他們又胡說!我不是這樣的!小來就把報紙折一折放起來,附和道:商老板當然不是這樣的。
報紙上近日來的八卦讓商細蕊有點兒喜出望外。平時那些記者也就寫寫他幾件過期的風流軼事,造造他與同行們恩怨情仇的謠言。商細蕊被他們八卦來八卦去,左不過和水云樓的幾個師姐們交流交流。后來多一個程鳳臺。對于戲界的流言,程鳳臺知之甚少,總是他說給程鳳臺聽,讓程鳳臺聽了一肚子他們戲子男盜女娼的事情。這回好容易逮著一個俞青。商細蕊與俞青一見如故,幾場戲下來,混得廝熟。俞青走過的地方比他多,交際廣,見識深,兩個人對著報紙唧唧喳喳,樂不可支。一會兒說說皇帝宮闈的秘聞,一會兒說說這個記者是受了賄賂潑人臟水的,言論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令人不禁覺著,八卦這個事情,其實和學問深淺男女之別沒有關系,只看對方有沒有把你當自己人,在不在你面前端架子。
商細蕊拍桌子大笑道:“按他們這個算法兒,九郎生我的時候,已經遇到齊王爺了。齊王爺要是知道九郎和女人養下一個孩子……哇!那不得翻了天了嗎!”
俞青對此大感興趣,央告他把九郎與齊王爺的頭尾細細說來。商細蕊照例推拒一二,俞青再三懇求,表示寧死不與他人道,商細蕊便毫無心理障礙地叨叨叨全說了。反正寧九郎也從來沒有禁止別人說道他的事,何況俞青已經是自己人了。
說到興頭上,程鳳臺登門來訪,見了俞青,笑道:“喲!俞老板!和商老板說戲吶!都快過年了,還忙著!”
俞青和商細蕊熟,和程鳳臺可不熟。此等探人隱私的不上品的面目,怎么可以袒露在外人面前。俞青斂了方才恣意的笑容,斯文地拿手絹抿一下嘴角:“是吶!難得和商老板聚在一處,正商量開箱那天唱哪出。二爺您來了,我可該走了,叨擾商老板半天,還得趕一個飯局。”
程鳳臺讓老葛開車送俞青,俞青一出門,他回身就把商細蕊抱了一個滿懷,拍了拍他屁股:“你那么大個角兒,怎么總愛和女人在一起傳小話呢?”
商細蕊從來不覺著這個愛好有什么不妥,并且深深以梨園八卦收集處為榮:“你怎么知道我和俞青在八卦?”
程鳳臺笑道:“看你們倆那表情就知道,笑得這樣賤。”
商細蕊哼哼:“你們打麻將的時候,不也老說別人的八卦嗎?”
“那是為了知道底細好辦事,你不懂!”程鳳臺又拍拍他的屁股:“穿上衣服,我們出去吃大餐,吃你喜歡的小牛排。”
商細蕊開心地答應一聲就跑去了。
程鳳臺和商細蕊相識以來,商細蕊去天津走過穴,與他義兄會面,合唱過幾天大戲。程鳳臺也回上海替范漣處理過紗廠的事情。除此之外,兩人每天都要見上一見,不然心里就不踏實,就思念得很。分離最長的日子,也就是過年了。程鳳臺作為一家之主,過年的時候照例待在家里足不出戶,預備和二奶奶走走親戚,對對帳,開一席通宵的牌局款待親友大吃大喝。這樣一個年過下來,可比平常忙多了。因為兩人長街南北,近在咫尺卻不得相見,這思念就更讓人覺著煎熬。商細蕊過年不開戲,沒有任何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物,只一心一意地相思。前兩次過年,商細蕊那輾轉反側無精打采,小來看著都煩躁起來,掏出銅錢請鄰居孩子帶商細蕊去吃糖糕,吃豌豆黃。等過了年程鳳臺再上門,小來深覺得解脫,不由得態度也暫時的和悅了幾分。
這一次見面,程鳳臺主要為了與商細蕊說,從明天開始他就不過來見他了,要在家專心準備過年了。這是商細蕊免不了的失落,所以要趁他吃得口滑肚飽,心花怒放的時候,再云淡風輕的那么一提。過了這個春節,就是程鳳臺和商細蕊相識的第三年。兩人的關系還在知己和情人之間模模糊糊,進退躊躇,卻都已生出了廝守朝暮的愿望。然而商細蕊對他的依戀,是來得深刻得多了。
程鳳臺先東拉西扯說了許多關于《潛龍記》的感想,再幫商細蕊切了牛排,將酥皮面包浸到奶油蘑菇湯里去泡軟了。商細蕊則把報紙上的八卦說與他聽,唧唧噥噥告訴他梨園行里各人的心思反應,說到俞青,道:“等來年開箱,我一定與她唱一出大登殿。還沒好好聽過她的京戲,不知是怎樣。你說我來王寶釧,還是代戰公主?”
程鳳臺笑道:“你老唱王寶釧有什么意思?這次就換一個演。”
商細蕊從善如流地憨憨點頭:“哦,好呢!我就來代戰!”
程鳳臺打量著他的神色,趁機說:“俞青孤零零的在這里過年,怪冷清的。明天往后幾天我不來,你正好邀她上家來熱鬧熱鬧,對對戲詞。讓小來給你們煮點兒甜的。等開箱那天,商老板再讓他們那幫不開眼的好好見識見識,瞅瞅什么叫咱商老板的本事!”說到后來已是拍馬屁的口吻。“當初一生一旦還沒個比較,這回你要和俞青倆人都唱旦的,一準兒把俞老板給比下去了!”
聽見程鳳臺說明天往后不來找了,其他的馬屁話都自動忽略,手里刀叉一頓,剛才還眉飛色舞的小臉一下子黯然幾分。他長長的應了一聲“哦”,耷頭耷腦的,像一只折了長耳朵的兔子,另有一種少年可愛的模樣,招人心疼。程鳳臺往后說笑了幾句,都石沉大海,未能令商細蕊展顏一笑。反正一聽見幾天不能見,商細蕊心都涼了,四周圍散發出一團晦暗之氣,口中食不甘味,心中一團亂麻,不知道這幾日時光將要如何挨過——簡直都不敢想!
其實程鳳臺在身邊,未必就不再無聊,未必就那么有趣。許多中午,程鳳臺摟著商細蕊呼呼大睡,醒來以后程鳳臺赴飯局談生意,順便送商細蕊去戲院督戲。有時白天都不得空,只在晚上見上一面,一塊兒吃個宵夜,然后各自回家睡覺。程鳳臺在場面上能說會道的,私下倒不是個話多的人,靜下來的時候,給一包香煙一疊報紙他能呆坐一下午。因為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商細蕊白天見到他,他總是懶懶散散的;夜里開始吃喝嫖賭生龍活虎,商細蕊卻奉陪不得。縱然是這樣不同步,有出入,志趣不投。商細蕊也不知怎么,就是離不了他,一日不見就一日不安,過去對蔣夢萍也沒有這樣的。
程鳳臺拿餐巾給他擦擦嘴,手指就這樣撫過商細蕊的臉蛋:“要不然,商老板跟我回家過年去?”
程鳳臺是一句玩笑話,商細蕊卻當真聽,雀躍道:“好啊!我跟你回家過年去!”
程鳳臺馬上就縮了:“年夜飯二奶奶可不給你位子坐呢!”
商細蕊還是很堅定:“那我就端個飯碗蹲在你旁邊吃!”
程鳳臺嘴角抽搐,把巧克力蛋糕推到他面前:“商老板不要淘氣,幾天工夫一眨眼就過了,對不對?到時候我帶禮物給你,還有壓歲錢。”
商細蕊聞言,馬上又萎靡成一只耷拉著耳朵的兔子了。
這一趟回家的路上,商細蕊抱著程鳳臺的一只手臂,額頭抵在他肩膀上不肯露臉。程鳳臺不管說什么,商細蕊只知道痛苦地哼哼唧唧,好像戒大煙的癮君子,最后要與鴉片的云霧纏綿一把。程鳳臺說話他不理,摸他一下,他就不耐地扭動一陣,發出動物一樣悲傷的低吼。程鳳臺不禁哈哈大笑。商細蕊于是憤怒,心想怎么只有我為了離別而難過,你還那樣開心自在呢?心頭一怒,照著程鳳臺當胸一拳,以他武生的功夫底子,險些把程鳳臺捶得一鮮口血噴出來,俯身咳了好半日。
老葛開著車子直搖頭,心想男人和女人差別真是大,哪怕這男人是個兔兒爺,也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像過去他家二爺的姘頭們,那些舞女,寡婦,姨太太,乃至未出閣的小姐,生氣的時候也就是扭腰跺腳,手指頭戳一下腦門或者胳臂上掐一把,哪有這樣拼了老命擂人的。二爺還真是吃多了糯米甜湯,要換點“辣火醬”嘗嘗苦頭。
一直到了商宅,程鳳臺胸口還有點隱隱作痛,西施捧心那樣羸弱道:“商老板,胸口痛,受傷了,要死了。你快幫我看看。”
商細蕊含含糊糊嘀咕:“活該!”可到底還是心痛他的,被程鳳臺三言兩語騙得解了他衣扣查看,轎車里就著路燈,昏暗的也看不出什么傷勢來。程鳳臺卻忽然逮住了他的手,按在赤裸的心口上,嘴角帶著笑,柔情蜜意地望著他瞧。
一般他要是這樣子對著一個女人,那女人準會臉紅了留他宿夜。但是商細蕊為了掩飾羞赧和不知所措,皺皺鼻子,嗷唔一聲亮出牙齒:“你再不放手,我就咬你啦!”
程鳳臺笑得不行了,松開他系上扣子。老葛也笑。還別說,他家二爺這么些姘頭里,他最看得順眼這個商老板,不拿架子不使喚人,自然率真,還是他家二爺的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