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第二天程鳳臺起了個早,其實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過早飯,也有十點多了。對著鏡子往領口里掖一條絲巾,三少爺一步一蹣跚地走過來,抱住父親的大腿,抬頭望著他,玉雪可愛的。
程鳳臺樂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爺努力地叫道:“趴噗……”因為是個爆破音,吐沫噴了程鳳臺一褲子。程鳳臺哈哈大笑,抽開腿,摸摸孩子頭頂心柔軟的頭發,然后把他抱起來掂了掂分量。手里托著這么一點點的一個小人,也看不出個脾氣和相貌,就是白軟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么著緊,肯把兒子讓他帶著隨便養養,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養出個形狀來,倒還是有點意思的。小孩子也就這段時候最好玩,大到十來歲就沒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間會特別生分。正這樣想著,大少爺二少爺這兩個就快要大到十來歲的男孩子進來給父親請安了。近日大學堂罷課□□,連他們也受到波及停課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里焦不離孟,念書寫字。
程鳳臺道:“你們把弟弟看好,別讓你媽老抱著他,你媽身體不好。”
大少爺答應了,含笑望著父親,好像有話要說。
程鳳臺道:“也別老給丫鬟老媽子抱著,抱得路都不會走了,軟的跟個丫頭似的。你們當哥哥的,平時要多帶他玩,教會他講話。”
大少爺又答應一聲,默了一默,才道:“爸,我們幫著媽帶弟弟。你也帶我們出去走走吧。”
程鳳臺扭頭看看兒子們,二少爺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后面,大少爺笑得很靦腆。程鳳臺心里不大愿意帶孩子,因為倘若帶出去磕著碰著,頭疼腦熱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沒個開交了,但是兩個孩子平時也極少開口向他要些什么,笑了笑,推搪道:“去問你們媽,她肯放你們出去玩,我就帶你們。”
想不到這天二奶奶約了人來家里打麻將,正也沒空看孩子。兩位少爺一央求,她就答應了。程鳳臺只好硬著頭皮帶孩子們去后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買了一些東西,逛了公園,玩得兩個孩子熱汗淋漓,興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們送回家歇午覺,心里面還惦記著一個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鳳臺心里的大孩子商細蕊,此時真的像一個巨嬰一般仰臉安臥在院中一張藤榻上,顴骨緋紅喘吁吁的。小來在后面替他打著傘,面前一只小方幾,上邊擺著茶壺毛巾折扇西瓜,還差一塊醒木,就能是說評書的臺子,現在充當著他的龍書案。沅蘭十九分頭把持著水云樓的內務,此時是必然要插手的,同兩位大師兄分坐兩邊,團團圍住中間一個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紅,形成三堂會審的局面。
戲子們通常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商細蕊昨天氣得十萬火急,卻是一個人都抓不著——大家應了商細蕊的號令,躲著吃喝嫖賭奠念侯玉魁呢!誰愿意專程跑這一趟聽他發邪火!今天不約而同美美地睡了一個懶覺,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紅押解來。這個時候商細蕊已經給氣病了,鼻血嘩嘩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來唱戲的人嗓子沒有不帶點暗傷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嚴重的時候足足要咳滿一個月。但這回純粹是氣出來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飛來橫禍,有點冤枉,那就更氣人了。
程鳳臺進門一看這情形,就頓住了腳,笑道:“喲!商老板處理家務事,我就不打擾了。”
商細蕊張開嘴要說話,喉嚨里嘶嘶作響,咳嗽兩聲,惱恨地皺緊眉毛瞪著眼睛——他明知道他盼著他作伴!沅蘭看這眼色,連忙站起來,笑道:“二爺可不是外人,來這兒坐吧,也沒把富裕椅子了。”
程鳳臺慢慢踱進院子,道:“師姐坐吧,我站著喝口茶涼快涼快。”說著直接拿起商細蕊的茶壺啜了一口,茶里全是一股敗火藥的怪味兒,喝不慣。打開折扇扇呼兩下,扇出一面金光——是臺上用舊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蘭回頭斂了笑,惡狠狠地質問二月紅:“你接著說!”
二月紅前頭已把□□交代了清楚,還有什么可再說的,沅蘭這樣不依不饒地逼問,顯然是要給二月紅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沒臉了。難怪沅蘭這樣憤恨,本身梨園行里嫉賢嫉能嫉風頭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對年輕貌美覓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層妒忌。沅蘭在北平混了這么些年,也沒能沾一沾薛千山這塊肥肉。商細蕊雖也與他勾搭過一手,倒讓人氣得過,畢竟那是商細蕊!她二月紅算是哪個陰溝里爬出來的東西!毛也沒長齊的賤丫頭!
商細蕊根本不關心他倆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就關心他倆怎么能拆散,好留著二月紅繼續為水云樓效力——主要是為了給他搭戲。關起門來在自家師兄師姐面前,他不講理的毛病全使出來了,什么寬和,友愛,忍讓,寧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園的為人行事統統一邊拋,艱難開口道:“你別嫁,留下來,我保著你。”
程鳳臺聽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憂心。商細蕊的嗓子壞了,使人感覺就如同絕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臉蛋,絕世的高手被廢除了武功,特別揪心,特別悲劇。他每次喉嚨不爽快,程鳳臺都懷疑毀成這樣了還能不能再唱戲,但是每次過了一陣子也就恢復如初了,不得不說是一種天生麗質。
二月紅六神無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細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難得跟鋸嘴葫蘆似的不與沅蘭針鋒相對。她總不能為了幫著二月紅,去和商細蕊對著干吧!十九挑起一邊眉毛專心吃茶,不與二月紅對眼,心想小丫頭慌什么?薛千山已經當眾公布了婚訊,他還能留得下你?要是這樣都能把人留下來,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兩位大師兄則是事不關己,不聞不問。一個揉著核桃閉目養神;一個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兒,自己給自己沏碗好茶葉滋溜滋溜地喝。整個兒都是北平城里甩手老爺們的派頭,坐在那里撐個場面。
沅蘭成了商細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幾,啐到二月紅臉上:“班主都發話留你了,你就要點兒臉吧!還真指望著薛家吹鑼打鼓八抬大轎呢?做你娘的春秋夢!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吶!再說了,你和水云樓簽的關書沒到期,咱們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著來搶——你要再不識相,往后也不讓你登臺了,就讓你老死在戲班里!”
二月紅一味跪著哭,也不知道是太陽曬的,也不知道是抽噎得憋的,小臉漲得通紅通紅。沅蘭罵得熱血沸騰,也通紅的臉。程鳳臺見識到他們同行之間的冷酷,不好插話,心里唯有鄙夷。他是挺見不得這個的,一群人在這擠兌一個小姑娘,這算什么事兒呢?一手拍拍商細蕊的肩要往屋里去睡會兒,商細蕊牢牢地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讓他走開,心里面被二月紅哭得煩死了,同時也覺得沅蘭擠兌的方向有點偏差。商細蕊的意思是嫁人等于跳火坑,只有跟著他唱戲才是唯一光明的道路,怎么被沅蘭說得跟窯姐兒從良要贖身,老鴇子抬價不放人似的!
商細蕊翻身起來淅瀝呼嚕悶頭吃西瓜,他吃西瓜籽兒也不吐,好比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程鳳臺懷疑他連咸淡也沒嘗出來。吃完一片,嗓子涼透了,啞著嗓子簡短道:“告訴她路金蟬。”
十九和兩位師兄都是一愣。沅蘭也呆了一呆,然后刷地回頭瞪住二月紅。二月紅在她的厲目之下一索瑟。
自打商細蕊接手水云樓,前后已經嫁掉了七八個女戲子,有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姐妹,也有搭班來的戲子。一律是給人家做姨太太。其中最好的結果也就是生兒育女,不咸不淡不悲不喜地做著小老婆。路金蟬的結果算不上最壞的,但是最典型的。當年兩情相悅還未過門那會兒,為著應和她的名字“金蟬”,男方用黃金打造了一只鵝蛋大小的實心知了送到后臺來捧她。盒子一打開,明晃晃一大塊金磚似的光彩奪目。細看蟬翼由金線織就,紋路又清楚又細密,做著一個振翅欲飛的樣子。墨玉鑲的兩顆蟬眼兒,連腿上的倒鉤都栩栩如生。據說是宮里的手藝,這份心思真叫難得。當時大家都很羨慕,商細蕊在曹司令齊王府那邊看過不少珍奇異寶,見到這只金蟬也看住了,托在手里瞧了半天。路金蟬的丈夫便笑道:商老板,你放了這個肉做的路老板給我,我照這模樣兒給你打一個金子做的戲子,你看行不行?周圍戲子們齊聲起了個哄。路金蟬笑得非常得意。但是婚后真正過起日子來,丈夫待她不過也就那么回事,可不比婚前把她捧到天上,連陪伴她的時候都比婚前少了。而路金蟬漸漸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孤立無援的環境之中,舉家上下都是原配夫人的人馬,許多雙眼睛盯著她,就看她什么時候出了格,好動手收拾她。不負眾望的,在戲班子里養成的張揚個性,習慣了追捧與掌聲,使她也很難脫離熱鬧多彩的生活,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平凡婦人。唱著戲的時候想嫁人想安逸,嫁了人又拼命的想唱戲。為此落落寡歡,喜怒無常,時間久了丈夫也就不待見她了,在家中日子越發難過起來。為了過一嗓子癮頭,票了一出堂會,立刻被造謠說與男戲子眉來眼去,在后臺捏手。因此挨了丈夫一頓耳光,打聾一只耳朵。后來生下孩子,嗓子身段全毀掉了,真的是想走回頭路也不能夠了。
那一個大雨天,路金蟬又不知怎么和夫家慪氣,蓬頭散發地跑到水云樓后臺來給商細蕊跪下了,說只要能回來,哪怕登臺不開口,當個龍套也可以。商細蕊看她喑啞啞的嗓子,浮腫蒼白的臉,定愣愣的眼睛,人不人鬼不鬼的都脫形了,一面震驚女人生育以后的變化,一面考慮是不是要把她收下來。還沒等他想分明,夫家就派人把路金蟬拖走了。路金蟬在雨里用喊救命的聲調喊著商細蕊的名字,把所有人聽得肝膽發寒。商細蕊也跟著追出去,淋在雨里高聲道:她想要唱戲!你們得讓她自己做主!沒有人理睬他,已經到了這一步,已經陷入了這樣的家庭里,一個女人哪還做得了自己的主!
沅蘭連嚇帶詐唬說了路金蟬的往事。在座一位師兄還對這位美麗的師妹記憶猶新,惋惜地嘆了一聲。這一聲給故事徒添現實凄涼的佐證。程鳳臺就見二月紅的臉色從通紅轉成白,頭低低地垂下去。
沅蘭在商細蕊吸溜吸溜吃西瓜的背景中,拍著自個兒胸脯痛心疾首道:“就說我!雖不敢和班主比,我大小也算個腕兒吧?不是沒人捧啊!不是沒人跪著娶啊!快三十的人了,我為什么不跟他們走?我不是個女人?”說到這里她眼圈一紅,手絹一抹鼻子,接著說:“你道行還淺著呢!娶小的有錢男人,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能有幾個靠得住!像一般女人,沒個謀生的本事,掛男人吃一口飯那是沒辦法!我們自己能掙,不趁著年輕的時候攢夠了錢,到人家里去隨人揉圓搓扁?你又不是他正頭夫妻,再沒靠山,沒積蓄,沒手段,你就等著受氣吧!路金蟬不比你伶俐千倍百倍?得了一只金知了也才這個下場。你這個笨的,得讓薛千山給你打一條金龍金鳳凰才保得住身家!”
沅蘭口氣不善,這一番話卻是正理。程鳳臺和商細蕊這些混久了的人都明白。給人當小老婆不是不可以,但是赤手空拳涉世未深的進入一個宅門給人當小老婆,輕則傷心,重則傷命。商細蕊覺得二月紅是在跳火坑,也是旁觀了許多例子之后得出的預測。
二月紅聽到這里,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捂著嘴痛哭出來:“我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喊完這句話,羞憤得彎了腰,簡直要伏到地上去哭了。
眾人望著她的肚子,都是神色一凝。
程鳳臺心道薛千山啊薛千山,畜生啊!先奸后娶也就罷了,居然還鬧個先孕后娶。怪不得小姑娘臉上始終帶著懼色。十五歲的姑娘家,自己當孩子還沒當夠呢,這就要當媽了,能不怕嗎?
小來收了陽傘想把二月紅攙起來。二月紅動也不動,只哭得傷心。
商細蕊從瓜瓤里抬起頭,不知二月紅的傷心從何而來:“不會來不及。你不要怕,我去和薛千山商量,他不會勉強你。”
程鳳臺一咂嘴,拍了一巴掌商細蕊的后背,合著他真是什么都不懂。
沅蘭也不急于向商細蕊解釋,一回頭盯住十九,冷笑道:“這是你的護著的人,都要下蛋了,你不知道?”
他們的規矩是陪人睡覺這不叫個事,不慎懷了身子則是十足的下賤胚,懷了身子還敢瞞而不報自謀出路,就是欺師滅祖里占了欺師二字,足夠活活打死了。十九氣得也變了顏色,上前反手抽了二月紅一巴掌,沒有打到臉,只把頭發給掠出一束來垂在臉上飄飄蕩蕩,看著卻比挨了一耳光還要凄風苦雨。
商細蕊這下也聽懂了,把西瓜一撂,地動山搖地咳了好幾聲,然后豁然站起來,怒道:“墮了!”
眾人聽在耳中,都以為他是要把二月紅“剁了”,心中一駭,不知商細蕊何時具備了此等流氓氣質。程鳳臺也詫異這戲子看著挺老實,想不到遇著忤逆之事忤逆之人,下手還挺黑的啊!這時就聽見院子里咕咚啪嗒接連幾聲強人入室的動靜,原來是臘月紅從墻外一躍而入,帶著摔碎了好幾塊青瓦。二月紅被押來受審,他哪里能放心,尾隨而至攀墻偷看,看得一頭冷汗,及至這里,再也忍耐不住。臘月紅視死如歸地闖進院子,跟師姐身邊一跪,把師姐往身后一擋:“班主要剁了師姐!先剁了我!”
商細蕊瞪起眼睛:“我要剁她?是要她墮了孩子!”扭頭看看碎了一地的瓦片,皺眉道:“我教你功夫,你來我家上房揭瓦?!”
沅蘭他們也很氣憤臘月紅不懂規矩,唯有程鳳臺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商細蕊背著手走了兩步,猛一轉身,繼續說:“讓你師姐把孩子弄掉,是為了她好,你不要插嘴。二月,你到底怎么著?”
二月紅連連搖頭,她很怕嫁不成薛千山,要把孩子沒名沒分的生養下來;也怕嫁成了薛千山,有路金蟬一類的命運在前頭等著她。但更怕墮胎,這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再說骨肉相連的一條性命,怎么能舍得!
商細蕊滿面怒容地走到二月紅跟前停住腳,居高臨下望著她。臘月紅把師姐護得更緊一點,就聽見他在頭頂上炸雷:“你這孩子!跟你說了一大篇!你怎么都沒往心里去啊?就那么想給人當小老婆嗎?薛千山總不在家,你能有什么好日子過?”忽然之間語調一轉,花言巧語的拐孩子:“留在水云樓,我保你明年出師,還給你漲月錢,給你單獨住一間房,好不好?”
商細蕊在水云樓的同輩人里算是年紀小的了,難得賣一回大輩兒,賣得無情無義,人心向背。他忖著嫁了人固然是就此失去一員良將,留下來生下孩子,則要冒著嗓子倒掉身段走形的危險,一搞不好,一棵好苗子就徹底糟踐了。哪怕保養得當,至少也得有兩年練不得功夫上不得臺。二月紅正當齡的年紀,兩年的時光千金難買!所以為了雙方考慮,薛千山留給她的小孽種還是墮掉為好,這沒什么可猶豫的。
商細蕊自以為道理很正,然而這不近人情的這一面展露出來,讓在場幾位心里都一禿嚕。沅蘭之前叫囂得那么厲害,聽見要打胎,同為女人還是有點感同身受似的怔了一怔神,覺得寒絲絲的,嘴上慣性地嘟囔道:“留著野種,是不如墮掉算了!”聲音卻一徑低了下去,不多說什么了。程鳳臺不知道他們梨園行對女戲子是怎么定的規矩,心道這他媽也太王八蛋了,為了區區一嗓子戲,值得搭上一條人命的嗎?
二月紅心里冷得真是哭也哭不出來了,虛弱得直搖頭:“班主,我不……這不行……”她額前垂下的那束頭發蕩在臘月紅的脖子根上拂動著,把臘月紅的心都搔得揪起來——他弱小,溫情的姐姐。
商細蕊道:“這有什么不行的?這點疼你挨不了?”
這哪里是挨不挨得疼的事兒!
臘月紅昂頭喊道:“班主!您就開開恩,讓師姐嫁了吧!”
商細蕊怒斥:“閉嘴!這里沒你說話的份!”拔高音量又喊道:“二月紅!”這一聲都把毛嗓子喊出破音來了,像個大花臉的腔兒,聽著格外憤怒。
二月紅怕得一抖,倏然抬頭,對上商細蕊一雙清亮得不含一點人氣兒的眼睛,是冷的硬的,是這人世間之外的,冥頑不靈的,總之就是不像一雙血肉之軀的眼睛。她在水云樓蒙商細蕊親自教習了三四年,自以為很知道商細蕊的脾氣,今天看來,商細蕊竟比她原來所知道的還要不通人情一百倍一千倍。遙想到過去傳言說商細蕊自己的親師姐要嫁人脫離水云樓,商細蕊如何心狠手辣活脫了人家夫妻一層皮,就憑自己與他的這點師徒情分,肯定是兇多吉少了。
二月紅一頭一臉的虛汗,把額頭抵在臘月紅的后背上。臘月紅心痛到一定程度,心急到一定程度,以一股初生牛犢之力沖起來撞了商細蕊一腦袋,撞得商細蕊往后連退了幾步。沒想到他竟真的敢動手!
臘月紅指著商細蕊鼻子,怒吼道:“你們怪我師姐?!你們憑什么怪我師姐!薛千山找她,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嗎?她不愿意去你們說風涼話不管她,出了事倒賴她!”
商細蕊揉著胸口彎腰咳嗽半天,程鳳臺又心疼又好笑,替他順著背,低聲罵道:“哎喲我操……都屬瘋狗的。”
瘋的還在后頭,臘月紅操起桌案上的西瓜刀,朝著眾人一揮舞。沅蘭他們驚呼一聲跳起來躲開。程鳳臺沒想到臘月紅是動真格的發飆,立刻大驚失色地往身后護著商細蕊,小來也拼命把商細蕊往后拉。臘月紅那把刀尖先指著沅蘭,比劃了兩下,隨后直挺挺指住商細蕊,瞪著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我師姐嫁人嫁定了!誰再敢打她的主意,要她受苦,我……我!!!”
眼看一刀揮下,不知要向誰頭上砍去,二月紅攔腰抱著他,嘶聲哭道:“臘月!不能啊!”
臘月紅大喝一聲使勁一刀,把面前茶幾給劈碎了!緊接著商細蕊如同脫籠的野狗橫竄出來,大喝一聲一腳飛起,把臘月紅踢翻在地,一柄西瓜刀從手中拋出老遠。到底臘月紅才吃幾兩飯,怎么能是商細蕊的對手。當年在平陽,商細蕊還唱武生那會兒,他那套拳腳也算地方一霸了,尋常人高馬大的流氓一個打五個不成問題。進了北平指望斯文唱戲,想不到身在自己家里,還有跟他吊幺子的!也不管臘月紅的指責有沒有道理,先打回來再說!踢翻了臘月紅還一屁股坐到人家背上:“你敢打我?”說著欠了欠屁股,又重重往下一坐:“叫你打我!”
臘月紅一咳嗽,咳出一口血來,這是要被坐扁了。
眾人不知現在應當是該驚,還是該笑,反正不能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就這么著坐死一個大活人!手忙腳亂要把商細蕊拉起來。商細蕊犟氣上頭,紋絲不動,這輩子除了他義父和曹司令,他還沒挨過別人的打!太氣憤了!太委屈了!一巴掌接一巴掌揍著臘月紅的腦袋,一邊不斷地抬屁股墩他。臘月紅小雞仔似的瘦瘦的少年,快要被他搞死了。
小來他們拉扯著商細蕊,道:“商老板,你起來吧!要出人命了商老板!”
兩個師兄攥著手里的把件舍不得撒手,只用胳膊肘一邊一個試圖架起他,被他掙掉后,忍笑道:“師弟!小師弟!得了得了,咱犯不著跟他小孩子使這通毛驢脾氣!啊?咱把驢脾氣省著點兒花!”
沅蘭和十九也站旁邊勸道:“教訓他還用你堂堂一個班主自己動手?留著給師傅抽板子吧!”
唯有二月紅根本插不上手,只顧哭得撕心裂肺。
程鳳臺都快要笑死了!上前散開眾人,抱著手臂笑意盎然地看著商細蕊,眼睛里仿佛在說:你那么大個老板!干的這事兒可笑不可笑?商細蕊也抬頭望了望他,然后把頭一扭,又墩了臘月紅一下,仿佛在說:不用你管!
程鳳臺挑挑眉毛,擄袖子捏住他脖子后面一塊皮肉向上提。商細蕊頓時就覺得一股酥麻自脖頸之后蔓延開來,使他渾身發軟,手腳發僵,失去戰斗能力,像一只貓一樣手舞足蹈兩下,就被提起來帶走了。程鳳臺一邊提著他脖子往屋里走,一邊對身后眾人打招呼:“散了吧,都散了吧各位,有事明兒再說。”
師兄師姐們目瞪口呆地看不懂商細蕊何時添的這樣罩門,他們一起長大的,怎么居然不知道?他們當然不知道。別說他們不知道,連商細蕊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原來就有的毛病被程鳳臺在床上發覺出來了,還是和程鳳臺在一起以后才有的。也說不準這是只有程鳳臺才拿得住的訣竅。
程鳳臺一直把人提溜到床上去,商細蕊在床上順勢翻了個跟頭,嘴里發出一長串氣惱的聲音,唔哩唔哩,還帶著尾音。恰在此時,胡同不知哪家養的一條狗也如此這般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吠了一長串,狗兒嗓音洪亮,比商細蕊高了不止一個調門,然而腔是一樣的腔。程鳳臺愣了愣,不敢確信,聚精會神地聽。商細蕊對聲樂敏感異常,狗叫第一遍的時候他就覺得了,心里一窘,想道程鳳臺肯定又要打趣他。于是把頭蒙到枕頭下面,繼續苦惱地哼哼。
果然程鳳臺聽分明了以后就樂不可支,拍著商細蕊的屁股道:“哎!商老板!你聽,你街坊在和你唱對戲呢!還是商派的!”
商細蕊怒道:“呸!那是你街坊!”
兩人同住著一趟街,程鳳臺很大度地認下來:“是,那是咱街坊。原來商老板的腔是隨了咱街坊!”
商細蕊在不高興之中憋出一個不高興的笑,一閃即逝,隨后怒道:“氣死我啦!那個賤人!”待在水云樓這種地方,能學會不少罵人的骯臟話。但商細蕊是極少說的,氣急了也就是“賤人”和“不要臉”。不知道這一句“賤人”罵的是誰,反正跑不了是那對師姐弟。程鳳臺笑兩聲,在他身邊枕著手橫躺了,悠哉地說:“我說你們水云樓可真有意思。你呢,是師姐出嫁了要殺人。他呢,是師姐嫁不成了要殺人。凈出要人命的師弟!人家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啊!是吧?你倆要換個個兒,那就天下太平了!頭一個老懷大慰的就是蔣夢萍。”
商細蕊很不滿意地哼哼唧唧。
程鳳臺問他:“你那什么二月紅,真有這么好?”
商細蕊從枕頭里悶悶地“唔”了一聲。
女孩子演旦角兒那是渾然天成的,不像男孩子需要專門下一番苦力學習異性的舉手投足,因此二月紅是比師兄弟們走得前頭了。功敗垂成,氣出了商細蕊的淚花兒。
程鳳臺道:“那么二月紅和小周子誰更好?”
商細蕊琢磨道:“唱工倒是差不多。要論做工,當然還是小周子的好。二月紅武旦差了點。”
程鳳臺笑道:“商老板覺得,拿小周子換一個二月紅,劃算不劃算?”
商細蕊猛然從枕頭里翻身出來望著他:“范漣把小周子要出來了?”
程鳳臺道:“正是因為范漣要不出來小周子。范漣又不好這口,他要小周子做什么用呢?還不是把小周子要出來唱戲,四喜兒人精一個,心里明白著呢,他不愿意小周子出道,哪肯放人?”
商細蕊失望得很:“范漣這個沒用的家伙!還敢跟我嬉皮笑臉的!那怎么辦呢?”
程鳳臺道:“我看四喜兒這態度,只能強壓他一頭硬跟他要人了。要強逼四喜兒無非財勢兩樣。這事兒我不合適,我和你們戲界沒交情,說不上話。范漣也不合適,他那明哲保身不沾是非的,不肯得罪人。杜七呢一個文人,錢是有,勢力不夠,四喜兒不怕他。他脾氣也不好,準得和四喜兒談崩了。只有讓薛千山去,又不怕被訛錢,又和你們梨園行走得近,又在場面上混得開,必要的時候,這貨也能耍一耍流氓啊!”商細蕊低頭忖著。程鳳臺緩慢的老謀深算似的接著說:“讓你那大師姐沅蘭去和薛千山談。記著一個錢字也別提,就說二月紅太好了,太有本事了,少了她,你水云樓簡直不行了。唯有一個周香蕓才能勉強替補她。要來了周香蕓,水云樓一個字兒都不要白放了二月紅。”
要從四喜兒手里挖走小周子,那典身錢大概能值了兩個二月紅。這還叫不提錢吶!面上是不提,背地里可得了大便宜了!這個道理商細蕊能想得到,于是不住地點頭。
“其實沅蘭要是說得好,能把二月紅吹上天了,換兩個小戲子也是換得到的。商老板還想挖誰的墻腳?可不能是已經出了名的啊!”
商細蕊眼睛一亮,撲到程鳳臺身上撒歡:“有!真有!不出名!有一個!唱青衣的!腔兒特別好!”
程鳳臺攬著他的腰,這真是小孩兒的娃娃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剛才雷霆之怒狂風暴雨,這會兒樂得跟跟朵花似的。商細蕊用更大的力氣回抱過去,合抱著翻了一個乾坤顛倒。程鳳臺伏在商細蕊身上,親著他的臉和脖子。可是商細蕊一定要扳過程鳳臺的臉來使兩人對望著:“二爺,你真是我的狗頭軍師!”
程鳳臺笑道:“我全中國的買賣都做遍了!你這一個戲班子才多大點屁事兒!殺雞用牛刀哇!”
商細蕊兩手胡嚕胡嚕程鳳臺的頭發,把他原來上了發油的很漂亮的發型都弄亂了,一面認真道:“狗頭軍師,摸摸你的狗頭!”
程鳳臺氣得一笑,低頭就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