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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0

    八十
    商細蕊在汽車里拼了老命的啃那兩只手指甲,啃完了呸呸地往外吐唾沫。程鳳臺怕弄臟了他那汽車,丟給商細蕊一串鑰匙,商細蕊用鑰匙棱把十只指甲刮得稀花,他倒很知道為人師表,在學生們面前要注意儀容整肅。程鳳臺一路上逗著他說話,問他:“你去上些什么課?要你在黑板上寫字怎么辦?會寫嗎?”商細蕊一律從鼻子里哼氣兒作答。到了地方也不與程鳳臺道別,把鑰匙往程鳳臺懷里奮力一擲,像丟出一枚手榴彈似的,砸得程鳳臺胸口疼死了。他也沒有覺得商細蕊是在不高興,只覺得這戲子重手重腳的讓人吃不消,扭頭找范漣他們商議堂會細節。常之新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抬不動商細蕊,也沒有表現得怎樣失望。程鳳臺卻過意不去得很,大包大攬道:“商老板緊趕著新戲和侯玉魁的誕辰,確實有點忙不過來。不過大舅兄你放心,水云樓能叫上的我都叫上,其他的好角兒也看著來兩個。再把我姐姐也請來,準給你丟不了人!”
    常之新那上司來北平就是沖著曹司令。曹司令夫人如果能到場,豈止是丟不了人,簡直是太有面子了!常之新也不是善于花言巧語的人,與程鳳臺拱手道謝,并且親自給他斟了酒碰了杯,只說全權托付,酒杯到了范漣跟前轉了個彎,笑道:“表弟你嘛,我就不謝了。”一杯酒喝下去,喉嚨里難耐地咳了兩聲。程鳳臺與范漣都看得出,常之新的工作是把他給累苦了。
    商細蕊在燕京大學的校園里信步走動,此時已到了十月底,原本郁郁青青的草木都已謝盡了,只留一泓湖水還是碧綠的。商細蕊在園子里繞了幾圈,也沒能找著教室,心里急死了,杜七的脾氣犯起來可是要生吃活人的!忽然就聽見身后一聲:“細蕊!你怎么會在這里?”轉頭一看,是盛子云。
    盛子云在此地看見商細蕊,心中一陣激蕩,他幾乎以為商細蕊是來找他的了!試探著問了一句,商細蕊道是來替杜七上課的,盛子云馬上訕訕地掩飾著失望,說:“杜教授的課已經開始了,我帶你去。”隨后把商細蕊帶到杜七的課堂上,自己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來。這也不是他的選修課,他就是為了看著商細蕊。
    商細蕊來遲了一點,杜七在鏡片后面覷著眼睛,狠狠地往他身上溜了一遍,隨后用眼神輕輕地抽了他一嘴巴,扭頭向學生們一笑:“先生我呢,理論知識雖然扎實,但是舞臺經驗不足。今天就給你們請來一位舞臺經驗豐富的京劇表演家商細蕊商老板,請商老板給你們講講什么是舞臺藝術!大家歡迎!”說完一把將商細蕊拽到講臺上來,對他附耳一句:“按我給你的題目往下順著說!”自己站到一邊去,抱著手臂笑瞇瞇瞅著他。
    底下坐的學生們久已知道他們的老師杜七給商細蕊寫戲本子的事,并且常常追去聽新戲,抄戲文,把心得體會寫在論文里當作業,有好些都是商細蕊的熟面孔了。今天易地而處,一樣也是臺上臺下,商細蕊卻猶如鉤搭魚鰓,難發一言,臉一點點地漲得通紅,把杜七給他預備的題目全忘干凈了!大家仰頭等了半天不見他吱聲,便交頭接耳地嬉笑議論起來。杜七上前一扯他袖子:“你怎么回事!戲臺上唱戲不是挺利索的嘛!”
    商細蕊還委屈呢,心想講臺哪能和戲臺比,悄聲道:“可這兒也不能讓我唱著說啊!”
    杜七馬上清了清嗓子,口若懸河扯出一篇古典文學的前言,然后抄起笛子,撮著商細蕊唱了一段湯顯祖的詞,在同一曲牌下,又唱了一段杜七自己寫的詞。商細蕊擰開了嗓子眼,心里一松快,往下全好辦了。杜七讓學生們向商細蕊提問題,學生們比商細蕊年紀小不了四五歲,因此毫不掛懷他的如日聲名,互相一開話閘就活潑起來了。有學生問他演與唱孰輕孰重,商細蕊一手支在講臺上,充滿學究氣的侃侃而談:“我認為啊,上臺做戲,座兒一眼放來,看的先是你個全乎人,隨后才是聽。所以只要情緒滿了,哪怕唱左了一兩個調、搶了板子也不是大事。情緒滿了,聲氣兒里都透著個精神,這角色才能像!壓著心緒每一句都字正腔圓有板有眼的,灌唱片倒是好聽,上了臺就未必是美事,那就容易乏味了。”
    下面有學生道:“這么說,您也有情緒滿了卻唱左了調兒的時候嗎?”
    商細蕊道:“我沒有,我可以兼顧。既然能夠唱好它,為什么不唱好它呢?為了一頭舍了另一頭,都是能耐還沒修到家。”
    盛子云坐著不停地點頭,很是受教,心里翻來覆去地又把商細蕊跪拜了一遭。杜七在黑板上寫下龍飛鳳舞的“精氣神”三字,敲打著黑板向下說道:“商老板說得好。不單是上臺唱戲,這世上任何藝術,乃至你們做文章,歸根到底就是做的精氣神三個字!我看你們的文章,就不愛在字眼里挑毛病,誰能把這份精氣神寫出來,在我這里,誰就是甲等的!當然了,精氣神之外,字句若也能精益求精,才是真的高人!”
    商細蕊點頭:“你們的字句就是我們的唱腔,得靠苦功夫練!”
    學生問道:“精氣神得怎么才能有呢?”
    商細蕊鏗鏘道:“精氣神練不了,那得靠祖師爺賞飯!”
    這句梨園行里的切口,把學生們都聽納悶了。商細蕊的祖師爺和他們念書的不打交道,還能跨行越界給他們賞下飯碗么?杜七連忙補充道:“商老板的意思是,精氣神得靠沉思和領悟,是一種厚積薄發。”
    在座學生一齊點頭,覺得受益匪淺。這堂課本來可以照這樣的趨勢,和和美美地直到終結。但是杜七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錯,商細蕊陌生生興沖沖,就與他的學生們爭辯起來了!商細蕊一定要說天賦的作用大過一切,大器晚成的皆是庸才。學生們不買賬,仗著熟讀典籍,拿出許多大器晚成的例子來反駁他。商細蕊可不認得那些文學家,也不知道他們的文章到底做得怎樣,直到聽見《西游記》。《西游記》他是爛熟的,小時候《鬧天宮》、《鬧龍宮》都是他的拿手好戲,《沙橋踐別》是他義父商菊貞的得意唱段,實在無法說此書不美,想了想,給自己想到一個駁點,道:“那是因為吳承恩早年考官考迷了,寫西游寫晚了。他要是早動筆,早就成角兒了!”
    下面有幾個女學生輕輕笑出來,把商細蕊的臉又給笑紅了。男學生看他害羞了,也不好意思再爭辯什么。杜七摘下眼鏡,道:“好了,今天的課就到這里。下個禮拜一交來三千字的隨堂筆記。今天提早散課吧!班長過來一下。”杜七與班長交代事體,那邊早有女學生熱情洋溢地將商細蕊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問這問那,甚至不問自取,把商細蕊的折扇展開細看。盛子云備有一肚子與商細蕊修好的話,這下也沒法說了。杜七完了事,將女學生們打發走,笑著一把握住商細蕊的手腕子:“好你個蕊哥兒,叫你來上課,你來和我的學生吵架玩兒,現在還敢勾搭女學生。”
    商細蕊事后也覺得自己太沉不住氣了,他自己雖然不夠成熟,但是卻很看不起那些不成熟的青年人,心想同這些丫頭小子有什么可爭論的呢?太幼稚了!他可是商大老板呀!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才看不上她們呢!”
    杜七攥著他往外走,道:“咱們去湖邊走走,我和你說些話。”
    他們兩人俱是苗條風流的身姿,并肩在湖邊散步私語,映著那落日與湖光,遠看簡直像一對美好的同性情侶,登對極了。盛子云遙遙地跟在他們身后,駐足望了他們一會兒,商細蕊剛才走的時候,招呼也沒和他打,好像壓根就把他給忘了。反正商細蕊不管同誰好,都不會同他好。他在商細蕊心里是沒有分量的!
    盛子云想到這里就恨得心都痛了,抹了一把眼淚,回身走了。
    程鳳臺縱有千般萬般的混蛋,獨有一點好,為人從來不負朋友,相當的仗義。周香蕓唱堂會是沒有經驗的,程鳳臺不放心他,之后每天來找商細蕊的時候,都要拿出一大半時間專門來聽周香蕓練習兩句。程鳳臺這樣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盯著另外一個戲子,商細蕊可受不了!一會兒摸頭一會兒捏耳朵的和程鳳臺打岔,后來干脆和著周香蕓的戲詞兒唱。他一開嗓子,好比一只金鳳凰在蘆花雞面前抖開了翅膀,周香蕓立刻黯然失色,被遮得聽不見了。程鳳臺捉著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商老板不要搗亂,這在聽小周子唱戲呢!”商細蕊怒吼道:“我搗亂?!”馬上又被程鳳臺按住了嘴,那眼睛凈還盯著周香蕓瞧!把商細蕊氣得一言不發,之后程鳳臺再逗他,他也愛答不理了。但是因為商細蕊的性格有時候是愛鬧別扭的,程鳳臺也就沒有往心里去。
    程鳳臺聽周香蕓的戲,聽來聽去只覺得每一出都差不多,自覺是分不出好賴了。那天下午水云樓沒有戲,后臺早到的戲子們便聚在一起吃點心。程鳳臺逮著范漣也一塊兒來了,范漣很懂戲,周香蕓被他指揮著唱這唱那,唱了半天,還沒有選好堂會要唱的劇目。程鳳臺向沅蘭笑道:“大師姐也得串一出。”沅蘭這時候已經隱隱地察覺出商細蕊的醋意了,嚇得直擺手,心想老娘才不干這份得罪班主的買賣呢,老娘還得在這兒混呢:“我哪行!這陣子上干火,這不還在吃安宮牛黃丸呢!”程鳳臺聽言也沒有強邀她。接著范漣終于給選定了兩折戲,周香蕓最紅的《昭君出塞》和《釵頭鳳》。程鳳臺笑嘻嘻地問商細蕊:“商老板,你看這兩出放在堂會上怎么樣?吉祥不吉祥?”
    商細蕊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不冷不熱地說:“不怎么樣,就這樣吧。”
    周香蕓很緊張地望著商細蕊,商細蕊向來對他的戲是很贊賞的,現下這個口吻不知是什么意思,他疑心自己是沒唱好,商細蕊嫌棄他出去丟人了,心里很不安,程鳳臺卻笑道:“好,商老板說這樣,那就這樣定了。”又道:“到時候水云樓的戲可得避著這兩出,商老板再借兩件好行頭給小周子穿穿,恩?”說著居然親自過目周香蕓當日要穿的戲裝頭面,把一件戲裝往周香蕓身上比劃著。
    商細蕊猛然蹙緊了眉毛,狠狠地盯了一眼周香蕓,喉嚨里哼出一聲粗氣。可憐周香蕓,從來是任人擺布的角色,自個兒一點做不得主,居然還被吃上飛醋了,心中朦朦朧朧地明白自己這回接了一個捅簍子的差事,輕輕喊了一聲班主。商細蕊向他一揮手打住他的話,理也不要理他,轉身自顧吃點心,心里恨得要命,大口大口吃得呼嚕呼嚕,勺子把碗底刮得滋啦啦一片山響。周香蕓聽在耳中,就覺得這每一下像是刮在他的后脖子上,冰涼刺骨的,甭提有多}人了。
    沅蘭看著這出有趣,望著商細蕊笑得很微妙。范漣琢磨著沅蘭的微妙笑意,心領神會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程鳳臺。程鳳臺還在那檢視戲裝,對戲子們的心思毫無察覺。范漣低頭悄聲道:“別怪我沒告訴你,你們家唱戲的大爺可吃醋了啊!”
    程鳳臺扭頭看看商細蕊,看他吃一碗點心吃得像豬拱槽似的,仿佛一切如常:“他吃醋?他吃誰的醋?”
    范漣嘖了一聲,道:“跟我裝糊涂是吧!別自找倒霉!”
    程鳳臺覺得商細蕊并沒有值得吃醋的理由,他也不曾特意照應周香蕓什么,只因為周香蕓不具備唱堂會的經驗,怕會有差池,幫著把把關,說穿了全是在為常之新盡力。但是這層原因是無法說出來的,想了想,還是以防萬一的好,走到商細蕊身邊,與他耳鬢廝磨地說:“商老板,我幫小周子準備堂會,你吃醋啦!”
    程鳳臺一下子說中了商細蕊難以啟齒的心中所想,讓商細蕊措手不及。他越是被戳中心事,越是要貓蓋屎一般,把這件羞人的心思掩蓋起來以免跌份,大驚小怪地說:“這有什么可吃醋的!開玩笑啊!捧我的人滿坑滿谷,我都應付不過來他們!還差你伺候我?你又不懂戲,要你干嘛用!走開走開,擋道了!”說著又去盛了一碗點心埋頭吃起來。
    程鳳臺道:“那為什么商老板看起來有點不高興?”
    商細蕊道:“太忙,忙得累死了。還要改戲服,煩心!”
    程鳳臺觀察了一會兒商細蕊的表情,倒不覺得他是在嘴硬,笑道:“我說也不至于,商老板什么世面沒見過,什么好處沒得過,能跟個小孩子計較嘛!”想了想,又道:“干脆你再把臘月紅和小松子小梨子也借給我壓壓陣吧,我怕小周子怯場。”
    商細蕊頓時氣得碗里的點心都嘗不出個甜滋味了。這時候,另外一個相熟的戲班管事正好找上門來,向商細蕊借兩個戲子唱《商女恨》,因為數遍北平的戲班子,只有水云樓的旦角最多最好,借走兩個也不耽誤水云樓自己的戲。而且商細蕊今非昔比,可不是過去被潑開水的時候了,新戲是唱一出紅一出,跟在他后面拾渣子,票房肯定錯不了。過去遇到此類事情,商細蕊念在平日的交情是一定會慷慨相助的。但是這回來人是借不成了。杜七早有話撂在這里,說是古人的戲本子誰愛唱誰唱,誰都管不著;他杜七的戲本子,不許人家隨便唱。商細蕊曾經熱心地借出戲服與戲子幫人演了《憐香伴》,誰知對方兩位主角演得相當不好,篡改了杜七的本意。杜七跑去看了一眼,才一眼就起堂了,回來直奔后臺,把商細蕊罵了個臊眉耷眼,狗血噴頭,并且砸了一面大鏡子。此后商細蕊就學乖了,不敢再干吃里扒外的事了。
    這種回絕人的話,讓沅蘭她們去說最好。今天偏偏遇上商細蕊心里嘔血,憋著的那一口火氣,全哈在人家掌事頭上,非常生硬地說:“我借不了,七公子有言在先不讓我借。我勸您最好也別動他的戲,他知道了不樂意,在報紙上寫兩句不好聽的,平白讓你們角兒受委屈。”
    程鳳臺和沅蘭他們全都詫異地向商細蕊看過去。頭一回見他口角這樣鋒利,不借就不借吧,還刺應人一句,可不是他往常的為人。
    掌事的碰了個硬釘子,臉上依然帶著恭維的笑意,無比的誠懇:“商老板說的是。畢竟如今能和商老板齊頭的角兒是難找了。七公子器重您,仰仗您,除了您看不上旁人,那是合該的!咱們不敢爭什么,咱們只配跟您后頭喝口湯。就是喝口湯,也得看您高興不高興往下賞不是?”
    幾句話聽得程鳳臺和范漣聽得尾巴骨都發麻,這號小人嘴臉他們兩個可是看得夠夠的了!沅蘭也撇了撇嘴,一搖脖子。商細蕊卻很是受用,神色緩了一緩,語氣也變了,說道:“你們要實在想演,記著先和七公子招呼一聲,他生氣了我是勸不住的。”
    那掌事的答應著去了。商細蕊對著鏡子開始化妝,程鳳臺把周香蕓丟給范漣□□,自己靠到商細蕊身邊,道:“商老板,你剛才可不該那樣說話。”
    商細蕊含著一股硬氣:“我怎么樣了?”
    程鳳臺笑道:“你們梨園行里的都人是什么缺德模樣,你該比我清楚。虛情假意又心眼小,一句話能恨你一輩子。”
    商細蕊現在心里不宣忿著,看他什么都不對付,抓住話茬就開火:“照你這么說,我們梨園行就沒有君子啦?我也是唱戲的,我也小心眼啦?”而他現在的作為,正是在小心眼著。程鳳臺心想你絕不小心眼,你是缺心眼!笑道:“哪能呢!俞青不就是個君子嗎!杜七雖然與我不和,但他也肯定是個君子。”俞青不是正根的戲子,杜七壓根就不是戲子。說來說去,程鳳臺就是在他們這行里挑不出兩個心術正直的,一手搖了搖商細蕊的肩,笑道:“尤其商老板,大大的正人君子!”被商細蕊啐了一口。
    到了真正堂會那天,程鳳臺八點半就起床了,起床打了三百多個哈欠,開始翻箱倒柜找衣裳。今天他擔任著戲提調的職務,往常看商細蕊的堂會,戲提調都是長袍馬褂,八面玲瓏,滿口的行話,他今天也要打扮得地地道道才是。二奶奶進門來嚇了一跳,把他從箱子里拽出來:“你這是找什么呢!看你翻得這通亂!狼刨窩似的!”
    程鳳臺道:“我找件長衫穿。”
    二奶奶指揮著丫鬟一邊疊衣裳,一邊沒好氣地數落他:“你幾時做過長衫了?成天穿得個洋鬼子的皮!”
    程鳳臺撓撓后腦勺思忖片刻,想出一個主意,叫一個丫鬟去傳話:“你去告訴家里的院丁花匠廚子們,誰有像樣的長衫趕緊拿一件來給二爺穿,二爺重重有賞!”
    丫鬟知道他們二爺是想一出是一出沒溜兒的主,不敢應聲妄動,只拿眼睛瞅著二奶奶示下。程鳳臺嘖一聲道:“還不快去!我說話不管用了是吧?”丫鬟笑盈盈地空口答應了一句,還是不動身,直到二奶奶沖她一抬下巴,她才飛奔了出去。家中仆從聽見二爺懸賞征集長衫,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但還是踴躍地貢獻出了自己僅有的好衣裳。老葛的媳婦聽見這話見錢眼開,翻箱取出瑞蚨祥定做的一件寶藍色團壽圖案的長衫。老葛長年跟著程鳳臺,也是西裝皮鞋的打扮,沒有上臺面的長衫,這一件原本是準備寄回家鄉去給她公公做壽衣的。
    老葛攔著她急道:“太不吉利了!”
    老葛媳婦瞪了丈夫一眼,道:“有什么不吉利的!沖一沖轉轉運,興許更發財呢!他一個假洋鬼子,哪懂這些呀!”把衣裳往老葛手里一放:“你快給送去!別叫人搶先了!”
    老葛不敢違逆家主婆的話,額頭津著汗,捧了衣服獻給程鳳臺。程鳳臺果然是個福壽雙全的人物,在一眾綾羅綢緞里,一眼就相中了此件,拿著往身上照鏡子一比,很襯他的臉色,立刻就讓取錢打賞。老葛不敢接錢,不安道:“二爺,這恐怕尺寸有點不合適。”
    程鳳臺看他一眼:“是嗎?”一頭就要穿著試試。二奶奶一聲喊住他,老葛心里一激靈,以為破了案了,二奶奶卻道:“你先把那襯衣給脫了!桂花,伺候二爺換衣裳!”有老葛這樣二門之外的仆人在場,二奶奶是絕不會與程鳳臺有親密舉動的。
    程鳳臺由丫鬟服侍著,終于扣上了長衫上所有的葡萄扣,對著鏡子照得歡天喜地的。下人們都覺得二爺真是太沒有見過世面了,穿一件綢褂子能把他美成這樣。程鳳臺一指老葛,丫鬟把大洋塞他手里,老葛還要推脫,程鳳臺道:“你是不舍得,還是嫌不夠?”老葛才勉強收了,剛往外退,范漣進來了,迎面對老葛豎起一只大拇哥,向外一比劃,笑道:“快去把車開出來等著吧,我的車就不開過去了,坐你們的。老孫那兒的街面太亂,停那回頭給碰花了。”程鳳臺瞧了瞧他,嫌他惜物的脾氣太雞賊,冷哼一聲:“我的車那也是好車!給你當電車那么湊合!”
    范漣扭頭一看他,眼前一亮,斗嘴都忘了,嘴里哎呦喂地繞著他轉了一圈:“姐夫!好啊!換行頭了啊!你別說!這一身真是……真讓我想起我爹來了!”
    范漣的爹也是二奶奶的爹,二奶奶不由得也向程鳳臺看過去,日日相對十多年,她可從來沒覺得程鳳臺長得像她爹。
    程鳳臺學著相聲里占便宜的話,說:“那還不快叫爹?”
    范漣嘆為觀止地說:“真像我爹掛墻上那張照片兒的扮相!”程鳳臺沒聽出他的意思。范漣一手拽著他的袖子,看清了上面的團壽暗紋,更加搖頭贊嘆:“這一身可真夠神氣的,整個兒跟出大殯似的。趕明兒穿著它,我給你拍張照,早晚有你用得著的那一天!”
    程鳳臺算是聽明白了,被嘲諷得又氣又笑,按住范漣就要踢他一腳。二奶奶可忌諱這種話,怒斥道:“你說的是什么!到這兒來滿口胡吣!”范漣不敢再開玩笑,岔開話道:“姐夫,你知道你這一身還差什么?就還差一雙布鞋,沒有穿了長衫還穿皮鞋的。”受他的提醒,程鳳臺一疊聲的又要去征集布鞋了。范漣趕忙攔著他:“得了得了,哪兒有時候給你簪花抹粉的啊!咱們還得先去……”他想到他姐姐,把水云樓仨字給活吞了,道:“還得先去接周香蕓呢!”笑著向二奶奶道:“大姐,我們走了,干正經買賣去了!”
    二奶奶翹翹嘴角,才懶得理他們的貓膩。
    程鳳臺腳蹬皮鞋身穿長衫,終于也沒能湊齊一身地道的中式裝扮,但是因為自我感覺十分良好,路上強迫范漣承認他穿長衫也很英俊。范漣堅持認為他更像是躺棺材里出殯來的,一旦活動,則像是詐尸的。把老葛的冷汗都聽出來了。程鳳臺不跟他置氣,笑笑說:“你這叫不懂欣賞,等會兒讓行家來評評就知道了。”
    等到了水云樓那么一亮相,還真引來了眾人的一致稱贊。沅蘭十九和幾位師兄們,都夸程鳳臺穿長衫比穿西裝風度好,又說這個顏色漂亮。懂事的人把商細蕊拉過來,往程鳳臺身邊一推,撫掌贊道:“你們看看,這倆人這打扮,這相貌,一個潘安,一個宋玉!站一塊兒多般配呀!”
    程鳳臺聽了很高興,低頭附在耳邊問商細蕊:“商老板,我這么穿,還行吧?”
    商細蕊本來被夸得也有點高興,程鳳臺這一身穿的,他看著真是順眼!本來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殺豬的,跟著理肚腸!程鳳臺與他相好,須得穿衣打扮由內至外與他協調,才是“他的人”!正想贊兩句,那一頭周香蕓已經做了王昭君的打扮,化好妝過來了。商細蕊最后還是忍不住賭了個氣,不肯把化妝梳頭的師傅借給他們帶去堂會,兩個戲子一律化妝梳頭了以后再走。商細蕊看到周香蕓羞羞怯怯拿眼睛瞅著程鳳臺,叫了一聲二爺,他就氣不打一出來,程鳳臺的衣裳他也瞧不出好了,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騷氣,轉頭再把周香蕓從頭到尾打量一遍,見周香蕓穿的還是他舊日替換下來的行頭,便冷聲道:“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說完轉身走開了。
    這一句話兜進了兩個人。周香蕓大受打擊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覺得商細蕊是真不疼他了。程鳳臺也大受打擊地挺直了腰。范漣悄聲道:“喲呵,他這是沖誰呢?”程鳳臺才明白過來他這是沖的誰,并且發覺商細蕊此時表現得陰陽怪氣,笑里藏刀,指桑罵槐,很有一點他們梨園行中普通戲子的一貫作風。原來戲子們的那股擰著勁的精神氣,全是從嫉妒和不忿上面來的,便是商細蕊,對著真正上心的事物時也概莫能外。程鳳臺看看時間緊迫,已經來不及和他解釋什么了,只得賠笑沖他大喊了一句:“商老板,我們走了啊,晚點兒我來找你!”商細蕊當著沒聽見一樣。
    等程鳳臺一走,商細蕊就開始坐立不安了,他也不沖人找茬發脾氣,自己爬上爬下,踢踢打打,小臉拉得老長,之后挽起袖子拿一支紅纓槍在后臺里練功,把戲子們都嚇死了。又過了個把鐘頭,楊寶梨落在他眼睛里,拿紅纓槍的j槍頭追著扎他的屁/股蛋子玩兒,把鬧得楊寶梨滿屋子亂竄,哭喊班主欺負人。沅蘭被吵得耐不住了,笑道:“班主,小周子第一次唱堂會,你真放心啊?”
    商細蕊傻乎乎的,沒認出來這是個臺階。沅蘭又說:“我覺著你該跟去看看,別讓那小周子丟了咱們水云樓的臉。孫主任的新宅子離這也不遠,幾步路的事兒。”
    商細蕊丟了紅纓槍,整了整衣裳,把袖子放下來:“我是有點不放心,這小子一直挺丟人的。”
    沅蘭道:“那你還不快去瞧著點兒!”
    楊寶梨捂著屁/股蛋子,也在身后哄著他出門:“班主您快去瞧瞧!小周子別唱砸了!”
    商細蕊就這樣被他們心甘情愿地推出后臺,殺去孫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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