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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9

    九十九
    程鳳臺送走了姐姐,獨自在家里吃了中飯,睡了午覺,和察察兒談了一會兒天,囑咐了她過兩天上學的事,心里卻惦記商細蕊的膝蓋還沒好透,想沅蘭著急把他喊去,不要是因為水云樓沒人了,喊他去救場的。等到時近傍晚,老葛的車子空著就回來了,程鳳臺問起他商細蕊的下落,老葛支支吾吾的說不連牽——這實在是沒法說。
    今天下午,常在商細蕊眼前轉悠的那一位陸公子不知什么時候與安貝勒結為朋友,趁著商細蕊養傷,兩個人跑來后臺撒野。陸公子眼界高,看不上旁人,是被安貝勒生拉硬拽來壯聲勢的,也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見到商細蕊一面。安貝勒仿若無人地坐到沙發上和戲子們聊天,嗅鼻煙,吃茶,背著商細蕊,戲子們誰也不想得罪安貝勒。下午的戲不打緊,后臺的人也沒有幾個,但是周香蕓之類小字輩的都在,周香蕓的妝化了一半,逃也沒處逃,從安貝勒一進門,他整個人就像放在開水里煮著一樣,煮燙了,煮化了,就想不管不顧失聲叫喊起來。
    安貝勒聊到后來,就盯上周香蕓了,跑過去搭他的肩膀,問長問短,周香蕓先還忍耐著,直到安貝勒貼著他耳朵說:“你好好唱,我在這兒等著你,等你下戲了帶你出去玩兒?!蓖鎯菏裁淳驮倜靼撞贿^了。周香蕓狠狠打了個哆嗦,一個沒忍住,也不管要不要上臺了,推開安貝勒奪路就跑。安貝勒幾步攆上他,牢牢捉在懷里,逼得周香蕓喉嚨里發出暗啞的兩聲喊叫。楚瓊華在那旁觀了半日,這時候按捺不住了,把眉筆往桌上一拍,張口就罵:“貝勒爺!您把咱們這當窯子了吧?當著眾人的面,沒您這么不尊重的!小周子要是得罪了您,您打他罵他就是,這算怎么個做派!后臺人多嘴雜,我勸您愛惜名聲!”安貝勒聽他扯著嗓子小娘們罵街一樣嚶嚶叫喚,哪放在眼里,低頭照著周香蕓面頰上親了一口,腆著臉調笑說:“跑什么!看你急成這樣!好好好,我們不唱了,現在就去玩兒,這些天可想死我啦!”居然攔腰把周香蕓一抱,就要帶走了!
    后臺男女老少有目瞪口呆的,有假意阻攔的,就是沒有一個敢真心與安貝勒動手。這光天化日,居然發生這等欺男霸女的事!楚瓊華是在場唯一有膽色的,上前去掰安貝勒的手,安貝勒獰笑道:“楚老板,顧好你自己個兒要緊,?。磕诒逼酱刹灰?,得惜福,別又稀里糊涂一睜眼,躺在南京小公館了!”這句話刺痛了楚瓊華的心,他臉色登時漲得通紅,抓起茶幾上一只煙灰缸要與安貝勒拼命。安貝勒眼看就要掛彩,手里仍舍不得放下周香蕓。陸公子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從安貝勒調戲周香蕓那會兒,他就覺得自己交錯了朋友,來錯了地方,便是押妓都沒有這種搞法的,太下作了!假如這時候商細蕊走進來,以為他和安貝勒是同流人物,那該多丟臉??!陸公子不安極了,一把逮住楚瓊華的胳膊,扭頭勸安貝勒撒開手,并不忘找臺階說:“中午我和貝勒爺喝了點酒,貝勒醉了,跟我醒酒去吧!”
    安貝勒這個混賬東西聽到這話更是借酒裝瘋,滿口胡話,要把周香蕓帶去“玩兒”。楚瓊華心頭火起,另一只手抬起來就朝陸公子臉上拍過去,打了個正著,響徹后臺,把陸公子鼻血都打出來了,眼鏡飛得老遠,耳朵里嗡嗡的。大家都呆住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如今陸公子家里是比安貝勒有權勢得多的政客。安貝勒也吃了一驚,周香蕓趁機掙脫他跑走了,他也顧不上,嘴里連連叫著:“陸老弟!這是怎么鬧的!你可千萬別動氣!”轉身對著楚瓊華就是一腳:“你個男婊/子活到頭了!還敢打人!”
    楚瓊華也心知自己闖禍了,被踢倒在地臉色鐵青不說話。
    陸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臉,掃視過周圍的戲子們,覺得他們都在看他的笑話。他自己也是茫茫然的,這算什么事呢!巴巴地跑來人家后臺調戲少男,還挨了戲子的耳刮子!陸公子平生沒有經過這樣的羞辱,眼淚都被氣出來,隨手撈過一樣唱戲的道具砸到楚瓊華臉上,怒火中燒地走了。安貝勒追出去說情,也被他推了個跟頭。
    安貝勒這時候倒知道好歹了,怕陸公子回去越想越不甘心,要有動作報復水云樓。但是陸公子有錢有勢,戲子們無從下手。安貝勒伙同后臺師姐師兄們一商量,只有壯著膽子把商細蕊喊回來了。
    商細蕊來到后臺,沅蘭提前在門口堵著他,已經把事情和他說清楚了。因此商細蕊見到安貝勒第一句話就拖長了聲音有氣無力地說:“貝勒爺,我求你啦!你佛爺大!我廟小!你以后可別來后臺啦!”
    安貝勒縮著肩膀賠笑:“好幾個月沒見了,我這不是掛念你嗎?”
    商細蕊搖搖頭:“用不著。你再來,我就吊死在安王府大門口,讓你天天一抬頭就看見我?!?br/>     這仿佛是撒嬌賭氣的一句孩子話,眾人都聽著又可笑又可怕的。只有安貝勒品出了不一般的感覺,心里陣陣酸麻,骨頭都軟了,就快要給商細蕊跪下了:“商老板,您可別這么說!我混賬不是人,以后不來礙你眼了還不成嗎?能在臺下看著你,我也就知足了。”
    商細蕊瞅著他的無恥嘴臉就覺得累心,別過頭去不再搭茬,留安貝勒在那抓肝撓心的。商細蕊對戲迷們有著天然的籠絡手段,疏密有致,一勾一放,根本用不著后天學習。
    他們一眾人商量的結果,當然還是由商細蕊帶著楚瓊華賠禮道歉,請客吃飯。楚瓊華陰沉著臉躺在長椅上在那憋氣,聽到這話倏然站起來,喊道:“我不會去的!”
    商細蕊傻了:“你闖的禍!你不去誰去?”
    楚瓊華伸出手指頭指著安貝勒,嗓子都尖了:“商老板!我敬你是條烈性漢子!你容著這么個人在這作踐我們不夠,還要我去給那起豬朋狗友賠不是?我沒打錯人!不去!”
    這要早幾十年,戲子指著安貝勒的鼻子罵,安貝勒能把他的爪子給剁下來,當下臉色很不好看地告辭走了。商細蕊氣咻咻地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反復說“誰惹禍誰收拾”“你這是連累整個戲班”,他的嘴唇又有點嘟著似的,像個受了委屈的大孩子。
    伶人之道,也并非一味的曲意迎奉,總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氣。只不過脾氣大的剛烈份子往往過早地隕落了,來不及干事業,留不下名聲。久而久之,外人就以為梨園界中全是善交際知實務的了。楚瓊華天生傲骨,不屈權貴,站起來一拂袍子,說:“商老板怪我連累了水云樓,我走就是了。”
    這一句就把商細蕊所有的不服悶回了肚子里,抬頭瞅了一眼楚瓊華,忍氣吞聲的。誰的戲好,誰在他這里就是爺。
    最后還是由沅蘭作陪,商細蕊出錢出面把陸公子請出來吃飯,為免夜長夢多,便是此時此刻。老葛開車送他們,一路上就聽見沅蘭在那對商細蕊說:“班主,陸少爺幾次三番的是為了誰,我不說,你心里也有數。待會兒見了人,可不能都推給我,推給我也不管用,你得熱乎著點兒。”
    商細蕊說:“知道了?!?br/>     沅蘭湊在商細蕊耳邊吃吃笑道:“你就挨著他身邊坐,倒酒布菜殷勤著點,把他伺候得心也麻,腿也軟了,還有什么不好說的?!?br/>     商細蕊一揮手:“知道了知道了?!?br/>     老葛支起耳朵聽得清清楚楚,把人送到飯莊門口,眼看著商細蕊進去了,羊入虎口了,心里沒著沒落的,扭頭就去向程鳳臺通風報信。但是他也不敢信口胡說商細蕊什么,總不能因為人家是個唱戲的,就咬定人家將要不正派了,老葛引著程鳳臺自己去看,看出個好歹都與他無關,免得惱羞成怒了被遷怒了。程鳳臺心里七上八下的,帶著三分怒意,自己開著車去了。
    那飯莊由一處舊王府改建而成,燈火疏落,人聲稀少,只有一間廂房里傳出隱隱的歌聲,這是商細蕊的嗓音。程鳳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屋里面已經酒過三巡了。他們飯局上向來有著這樣一個規矩,有求于人的一方總要多喝一些,先把自己灌醉,方才顯得有誠意。沅蘭醉得面紅耳赤昏昏欲睡,商細蕊也半醉了,拿筷子敲著高腳酒杯打節拍,在那唱一首江南小調。宮燈的靜輝之下,他帶著一點迷離的微笑,眼簾低垂著,目光不知落在哪一處,眸中偶爾有光芒一閃,也是藏在睫毛后面,顯得那雙眼睛撲撲倏倏好像很害羞。陸公子每次見到商細蕊,都覺得他被很好的光影畫成了一副油畫,有著脈脈不得說的美。
    陸公子伏在桌上,把臉枕在胳膊彎里,喃喃說:“商老板唱這首曲子,我像回到了家鄉。自從父親高升,我有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br/>     商細蕊也很會說兩句應酬的話:“陸少爺還年輕,將來衣錦還鄉的時候多的是?!?br/>     陸公子從胳膊彎里露出一只眼睛,直勾勾盯住商細蕊。商細蕊余光瞟見他一瞬,不動聲色把眼神轉移開,去看面前一盤糯米雞。
    陸公子情難自禁,伸手搭住商細蕊的手腕,說:“假如能有商老板天天給我唱支曲,我就哪兒都不想去了?!?br/>     程鳳臺聽得火冒三丈,牙都酸倒了,推門進去拉開嗓門笑道:“嗨呀!陸公子!不夠意思??!背著我和二位老板躲在這里喝小酒,要不是貝勒爺告訴我,我還找不著您了!怎么樣?年前和您商量的生意,您想好了嗎?銀行那邊催得急,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闭f著就把商細蕊攆到一邊,自己與陸公子挨著坐了,又自說自話把商細蕊杯子里剩的酒仰頭喝了。
    關于程鳳臺和商細蕊之間的傳言,程鳳臺為何而來,陸公子心里明鏡似的,只不過不便發作,耐著脾氣與他東拉西扯一頓起身告辭,商細蕊給他備的禮,他一件也沒帶走。商細蕊急了,居然撇下程鳳臺追出門去,靦腆地笑問:“陸少爺,楚老板的事,你……”
    陸公子的眼神驀然柔軟下來,拍了拍商細蕊的胳膊:“你放心,我不是不講理的人?!彼戳艘谎鄯坷锏某跳P臺,對商細蕊說:“以后我來請商老板唱堂會,商老板要賞光?!鄙碳毴镆颤c頭應了。等商細蕊轉身再回到屋里,里面就是不一樣的一番景象了,程鳳臺板起面孔看也不看商細蕊,一巴掌拍得桌子山響:“回家!”把沅蘭震醒了。
    上車的時候商細蕊習慣性就要坐到副駕座去,程鳳臺壓低嗓子怒吼一聲:“滾到后面去!”商細蕊扁扁嘴,陪著沅蘭坐了。他們先送沅蘭回家,沅蘭還醉醺醺的,抽出一把檀香扇子扇著酒氣。程鳳臺以平日里嬉笑的口吻說道:“大師姐今天辛苦了,商老板也不盡心招待陸公子,反而把大師姐醉成這樣?!?br/>     沅蘭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埋伏,笑道:“我醉不醉的不礙事,人家是沖咱們班主來的。班主陪人聊得好了,事兒也就辦妥了。”
    程鳳臺故作驚訝道:“小陸有這么迷我們商老板?”
    沅蘭笑了一串:“可不是嗎!二爺是沒見陸公子對我們班主的那個樣子!沒說話臉就紅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相親呢!不過您可別往心里去,我們班主就是逢場作戲,班主看不上這號愣頭小子?!?br/>     程鳳臺點點頭,聲音還是帶笑的,但是沅蘭看不見他眼睛里一點笑意也沒有:“商老板逢場作戲的本事還挺大!”
    沅蘭也是醉透了:“這是咱們的必修課了,只要班主想,就沒有他拿不下的人。不然您這些做大買賣的擺宴席談生意,為什么總要請一兩個唱戲的老板在當中作陪呢?我們班主的本事大著了!”
    程鳳臺笑道:“以后我談生意倒要帶著你們班主了,我也見識見識他的本事。”
    商細蕊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垂著腦袋打了個酒嗝,心想大師姐你可害死我了。
    送了沅蘭,車里的空氣靜得可怕。程鳳臺把車開得飛一樣,商細蕊捂著嘴說:“慢點,我要吐了!”程鳳臺沒聽,拐過個彎,車子撞到了一塊支涼棚竹竿的石墩子,把車子撞得一個急剎,商細蕊的腦袋碰在椅背上,程鳳臺連忙扭頭查看他。商細蕊慢悠悠抬起臉,毫發無損,下一刻就一低頭哇哇大吐起來。程鳳臺猶豫著給他拍了拍背,又掏出手絹給他抹嘴,心里窩囊得要命,恨得把手絹拍在他臉上,重新發動車子,把那破車開回了家。商細蕊被車子晃得酒勁全上來了,坐在一堆嘔吐物里發著呆。程鳳臺對著醉漢沒什么可說的,一把薅住商細蕊的后脖領子把他拖進屋丟在沙發上。商細蕊一挨著沙發就地躺倒,屁股朝天撅起,以一個狗吃/屎的姿勢睡著了。
    小來披著衣裳跑出來一看,聞見他一身酒氣,摸了摸他臉上燒紅,驚呼道:“商老板這是醉了呀?我去煮點醒酒湯?!背跳P臺站在面前憤憤然盯了他一會兒,居然撇下商細蕊,自己上樓去了,這絕對不正常。小來做得了湯水,給商細蕊灌了幾口,自己支著頭在旁坐著打瞌睡。到了下半夜,商細蕊脖子也睡僵了,醒來要撒尿,上樓卻發現臥室門被程鳳臺反鎖了。商細蕊腦子漸漸清醒過來,對著門板拳打腳踢,叫嚷著要他開門。
    程鳳臺衣裳鞋也沒脫,兩手抄在腦后托著頭,靠在床架子上發煩。當戲子是怎么一回事,他這兩年看也看明白了,可是事到臨頭,落在自己眼前,他還是沒這份氣量。那邊商細蕊像個大爺似的,理直氣壯地叫門,要進來撒尿睡覺,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程鳳臺就更生氣了,暴跳道:“滾蛋!別找著挨揍!”
    商細蕊在外面大著舌頭說:“你……你放屁!我才要揍你呢!程鳳臺……程鳳臺你再不開門,我就尿在地上了!”說著真就撩開長衫的下擺開始掏家伙,嘴里嘀咕說:“順門縫我淹死你!”隔壁察察兒被他們隔著門吵架鬧醒了,揉著眼睛探頭一看,正看見商細蕊對著門板在做很不雅觀的動作。小姑娘深宅大院里住慣了,哪見過這號流氓,當場尖叫一聲把門關上,咔噠反鎖了。商細蕊也覺得不好意思,背轉身急忙忙把家伙塞回褲襠,暗想這兄妹倆怎么一個毛病??!動不動就鎖門!
    最終還是在另一間廁所里先解決了撒尿問題,商細蕊下樓來把沙發靠墊拍了拍,想湊合歇一晚,明天再收拾程鳳臺。要問商細蕊有沒有對陪酒一事慚愧心虛,顯然是沒有的。他不過是知道程鳳臺在吃醋,程鳳臺愛他才會吃醋,所以因為吃醋而做出的任何無禮冒犯,任性妄為,都是可以被原諒的,都是他所縱容的。商細蕊想著想著,不禁嘆口氣笑了笑,生出一種誤娶河東獅的無奈,心說上一次也是這樣,看見我和別人勾肩搭背喝杯酒,二爺就要尥蹶子,假如我再做點出格事情,他不得投河上吊嗎?真是對我一往情深的傻二爺呀!
    小來對今晚程鳳臺的舉動非常不滿。她伺候商細蕊十來年,只有商細蕊給別人吃閉門羹,沒有倒過來一說的。商細蕊愿意慣著程鳳臺,她偏偏就要不服氣了!坐那自言自語似的默默說道:“才住進來沒幾天,就不讓回房間睡覺了。有一回就有二回,往后日子再久一點,恐怕大門都不讓進。”
    商細蕊這么一聽,覺得也有道理,要是程鳳臺三天兩頭的吃起醋來,不讓當家的爺們回房睡覺了,這還行?當下霍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繞到屋后去,再三看準了那扇輕紗飄揚的臥室窗戶,心想可不要爬錯了,萬一爬到小姨子閨房去,那就說不清了??礈手螅中睦锔魍铝艘豢谕履炅舜?,腳一蹬手一攀,就躥上了五六米那么高!歇不到一口氣,又徒手爬了一層樓。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什么錦毛鼠鼓上蚤燕子李三,此刻全不夠看了!等他三下五除二爬上了程鳳臺的窗戶,還蹲在窗臺上沖著程鳳臺嘻嘻一笑:“二爺,沒想到吧?”
    程鳳臺是真沒想到,商老板還會飛!
    商細蕊英姿颯爽的從窗臺上跳下來,他忘了自己膝蓋有傷,這一著地用勁猛了,當時就覺得膝蓋骨輕輕的咔的一響,再往前走一步,膝蓋就軟了,整個人給跪在地上了。
    因為黑黢黢的借著點月光,程鳳臺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只見他忽然給跪,心中一痛,就飛撲過去攙他:“別!商老板!快起來!我不怪你了!”
    商細蕊一瘸一瘸挨到床邊,嘴里唔哩唔哩說了一串話替自己辯白,表示自己問心無愧,并無歉意。程鳳臺也沒怎么聽明白,幫他把鞋脫了睡到床上去之后,跑到窗口往下張望這段高度,禁不住倒抽涼氣嘖嘖稱嘆:“這世上怕是沒有攔得住商老板的門了!”
    商細蕊沒分出好賴話,得意道:“平陽鬧飛賊那會兒,縣太爺以為是我干的,我走哪兒都有警察跟著?!?br/>     程鳳臺便是無話可說。
    他們兩個一旦躺到一張床上去,就很難心平氣和地交換意見了。程鳳臺剛剛語重心長喊了一句商老板,商細蕊就翻身打滾:“我不聽,我要不聽!”程鳳臺掰下他捂耳朵的手,商細蕊提起嗓子就唱上了,程鳳臺嗓門比他大,他就去親程鳳臺的嘴,總之要讓程鳳臺啞口無言。最后索性不說了,兩人熱乎乎的在被窩里翻滾過一場,程鳳臺氣喘吁吁貼在商細蕊耳邊說:“反正我們已經公開了。以后走哪兒我都跟著你,要談什么事,有我在只會事半功倍,用不著你出賣色相?!?br/>     商細蕊翻身仰天呼出一口氣:“吃開口飯,少不了場面應酬,說說笑笑有什么打緊,又沒解開褲腰帶,看你緊張的。你敢說你就沒有過?”
    一模一樣的說辭,程鳳臺曾經仿佛也對二奶奶如此這般說過幾遍,如今聽在耳朵里,才知道窩火和不忿,一巴掌拍到商細蕊的屁股蛋子上:“我還真沒有過!你賣唱還是賣笑?姓陸的小兔崽子不是想家嗎,你再和他勾勾搭搭,我就送他回老家!”
    商細蕊揉揉屁股,嘆氣道:“你這個大醋缸子,。”然而心里是快樂的。
    程鳳臺那輛汽車從上海開到北平,用了也有七八年了,前幾年也是因為和陸公子碰瓷,已經撞過一趟,這次撞了一個大窟窿,程鳳臺也不打算要它了。與商細蕊坐了幾天洋車,怨聲載道的,委屈極了,鬧著要買新的。商細蕊的脾氣那樣不體貼,平時根本想不到要給程鳳臺買點什么吃的用的,但是只要程鳳臺開口,他也是盡力滿足。當時就從銀行提了一筆款子,訂購了一輛最新款的汽車。汽車定下沒有兩天,察察兒住進私人女校,又是一筆開銷。那邊曾愛玉生下來一個程鳳臺夢寐以求的女孩子,給曾愛玉的遣散費,自然也是從商細蕊手里拿出來的。他們同居不到一個月,商細蕊竟然前前后后出送了十多萬元,把積蓄花了個大半!程鳳臺這個少爺家,還真不是一般人養活得起的!
    商細蕊嘴里不說什么,心里隱隱的有點憂愁,覺得負擔很重,難怪有家累的師兄弟們時不時的要向戲班里告貸,拖家帶口的細細過起日子來,柴米油鹽哪一樣都不便宜。何況程鳳臺玩要玩好的,用要用好的,簡直是個無底洞!再這樣下去,商細蕊就該當頭面了!商細蕊動款子,當然瞞不過小來的耳目,背地里也是說了不少抱怨的話,抱怨商細蕊又貼錢又貼人,主仆兩個頭一遭為錢財拌了嘴,無論小來如何恐嚇,終于也沒能阻撓商細蕊養漢敗家的決心,直把小來恨得牙癢的。
    曾愛玉生的這一個女孩子,暫時還沒有給起名字,寶寶貝貝地胡亂喊著。曾愛玉住在醫院里給她喂了一個月的奶,臨別留了一塊玉佩做紀念,玉佩里閃閃爍爍的一抹羽毛花紋。程鳳臺對古董金玉皆有些見識,看出這一塊玉渣子不是俗物,特意拿去自家的古董鋪子鑒定一番。老師傅對著玉佩觀摩半晌,告訴他們云南曾家的故事。這個故事和一般家道中落,妻離子散的通俗故事別無二致,倒是證明曾愛玉所言非虛,沒有撒謊。想必她現在攜帶巨款,正在回鄉的路上。
    商細蕊背著手在看店里收藏的點翠頭面,就聽見老師傅說:“這塊渣子啊,我要沒走眼,應當是曾家鳳凰玉的碎片,據說從吳三桂平西王府里傳出來的。前幾年被他們家小姐失手打破了,因此上斷了曾家的百年家運。二爺哪里得來的?如果還有別的碎塊,我倒可以補?!?br/>     程鳳臺立刻把玉揣回懷里,笑說:“哪有的事!這是二奶奶的嫁妝鎮紙,被我家三小子打破了。您老留個心,店里幾時有這樣成色的玉,照樣給我雕一塊就得了。”
    老師傅很謙虛地答應下來。程鳳臺與商細蕊出了門,告誡商細蕊萬萬不要把剛才的話說出去,商細蕊見多識廣,不屑道:“我才懶得說呢,這算哪門子驚世奇聞!一點意思也沒有!”
    程鳳臺又把玉掏出來沖著陽光看了看,說:“這就是那只鳳凰羽毛了。難怪這孩子和我有緣份,商老板,我們就叫她鳳尾?!?br/>     因為處在北平,因為這名字又從商細蕊嘴里倒過一遍,鳳尾就被喊成了朗朗上口的鳳乙。他們回到家里,鳳乙睡在奶娘懷里。商細蕊一直覺得這孩子丑極了,程鳳臺剛把她抱回來的時候,商細蕊想著在她身上花了這么些錢,好歹得看一眼長什么樣啊!結果打眼那么一瞧,當時就把他丑得跌了一跟頭——不就是一團粉紅的肉瘤上拉了幾道口子嗎?白撿都不要!還值得花錢了!
    便是今時今日,商細蕊也看不出這孩子有任何招人喜愛的地方,不過因為她的母親是個有故事的人,連帶著她成了故事里的秤砣子。商細蕊在那端詳得入迷,范漣呼三喝四指揮人扛著一張大沙發不請自來,把門框磕下一大塊漆。進門先點頭哈腰的給商細蕊問好,那兩只眼睛就粘在鳳乙身上撕不開了。程鳳臺和他早有約法三章,輕易不許他來看孩子,之前范漣沒忍住跑了好幾次醫院,程鳳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今天追上門來,程鳳臺可不答應,擺出很不耐煩的神氣說:“來干嘛的?”
    范漣依依不舍挪開目光,笑道:“吶,我書房里的那張貴妃榻,姐夫還記得吧?你們喬遷之喜,我也沒別的道賀,這張椅子既然蕊哥兒用著合意,就給你們擱在臥房里吧!”說著就朝程鳳臺曖昧地眨眨眼睛。程鳳臺笑了笑,默許了。范漣趁亂湊近了孩子貪戀地看,被兩個大男人這樣圍觀,奶娘不自在了,悄悄掐了一把孩子的腿,孩子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程鳳臺皺了眉毛:“范漣!給我滾遠點!你那大馬猴子臉,把孩子都嚇壞了!奶媽!快抱鳳乙回房去!”
    奶媽抱著孩子一溜煙就跑了。范漣悻悻然的,又帶著一絲竊喜:“哦!名字都起好啦!叫鳳乙?程鳳乙?哪兩個字?”
    商細蕊這時候說:“爺倆倒著一個字用,他們上海人可真不講究!”
    樓上的貴妃榻很快就擺好了,程鳳臺沖著范漣下逐客令:“還有事兒嗎?沒事就走吧,別在這廢話,我不留飯?!?br/>     范漣一拍巴掌:“有事我也不找你!”他對商細蕊笑得發賤,道:“蕊哥兒,下周末找你唱堂會,你答應不答應?不答應我今晚可就不回去了!”
    范漣也知道,商細蕊不大愛和他們這些票友玩,他已然做好了程門立雪的準備。不料商細蕊想也不想,開口就問:“唱多久?包多少紅包給我?”別說范漣了,程鳳臺聽著也是一愣,心想他今天怎么這樣痛快,都不拿喬了。商細蕊接著說:“給你個友情價,兩千元。”
    范漣驚奇道:“蕊哥兒!你唱一次堂會一千元,給我友情價兩千元?”
    商細蕊點頭:“說明咱倆的情義值千金。你高興嗎?”
    程鳳臺哈哈笑起來。
    范漣的本意是找借口給鳳乙慶祝滿月,補貼補貼程鳳臺的經濟,于是便拍著胸脯說:“我請蕊哥兒八百多次,這是頭一回答應得這么爽氣的,我領情!兩千元算什么,到時候給你封個大的!”
    程鳳臺一眼就看穿他的居心,懶得拆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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