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雨。
一絲一縷細白透明的雨線自空中紛揚而下,落到了徐丹瑜的頭臉上。
從另一條山道直走到山腳下的徐丹瑜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送親的隊伍已經(jīng)走了,那些刺目的鮮紅色連同仿佛能撞破耳膜的嗩吶應該都已經(jīng)離他遠去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徐丹瑜只覺得自己眼睛里還殘留著血色的鮮紅、耳朵里也依舊能清楚地聽見如刀槍劍戟碰撞似的喜樂聲。
他又聯(lián)想起自己在山上如坐針氈的感覺了。
他本來以為這一次徐丹青或者徐善然肯定會將他之前的所有算計都揭開,揭開給徐佩東看,那樣徐佩東一定會像厭棄徐丹青一樣徹底厭棄他,他也會被逐出國公府——
可是這就是他所奇怪的地方了……
徐善然并沒有說什么,徐丹青也沒有。
怯弱又神智不清的徐丹青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徐善然,他這個蛇蝎心腸的妹妹一定是在醞釀更可怕更殘酷的詭計!……
但對方想做什么呢?
徐丹瑜茫然無措。
而我自己又能夠做什么呢?
徐丹瑜還是茫然無措。
他覺得自己被逼進了角落,懸在天空上的屠刀好像下一刻就要砸下來了——有時候他甚至寧愿這一把屠刀早一點砸下來,也好過這樣如凌遲一般的拖延著。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坐進了一家路邊的酒家。
許多壺酒已經(jīng)進了他的肚子里。
他很快就迷迷糊糊起來。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就在同一家店里,有另外一批人,已經(jīng)跟了他許久了。
那些人正在飛快地私下交流。
“他與家里有許多矛盾?!?br/>
“設計他?!?br/>
“為我們所用?!?br/>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徐佩東與徐善然也已經(jīng)從山上走到山腳,正準備登車回別院暫歇一晚了。
年年來年年見的齊明山還是好風好景,馬車與服侍的下人也都在一旁靜候著徐佩東與徐善然。徐善然先上了車坐定,徐佩東則左右環(huán)顧一下,微微皺眉:“丹瑜呢?”
那些等候在這里的人面面相覷,管事說:“四老爺,我們并沒有看見丹瑜少爺……”
徐佩東一愣:“剛才送親隊伍沒有從你們面前走過?”
大道就這一條,送親隊伍當然不可能沒有從這里走過,等候在這邊的人自然紛紛否認。
“那——”徐丹瑜怎么可能不往這里走?徐佩東險險收住了自己的聲音,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登時便回想起自己長子今日的異樣:看上去神智恍惚,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在山上的時候也不敢看自己的姐姐妹妹……
“父親,說不定是哥哥觸景傷情,所以只悄悄跟在后頭不露面?”徐善然的聲音突然從車廂內(nèi)傳來。
這么一說倒也有些可能。徐佩東眉頭稍微松了松,只道:“便是這樣也不該一聲不說就走,這么大的孩子了,做事怎么還是如此毛躁?”
徐善然說:“女兒聽說雙胞胎間總有些特別的感應,此去山高水遠也不知何時能夠再見,哥哥有些失態(tài)也是情所自然,這不正是父親倡導的心學中的理念嗎?”
徐佩東聽罷便笑了:“倒叫你給我上了一課。”這幾句話下來,他又豁然開朗,只覺得剛才那些不對勁之處都只是自己胡思亂想,便如肩上柳絮一般惹人閑惱,就著牽到自己面前的坐騎翻身上馬,笑道,“既然那小子情所自然,我們就在院子里等他一等吧,我看他的情所自然也不會超過一個晚上去——”
“父親既然到了此地,不若出去游玩一番。今日是喜日,自然該詩酒相伴……”徐善然又說,話才到一半,前頭就傳來徐佩東爽朗的笑聲,她也聽見徐佩東說,“好女兒,你若再小個兩歲,權(quán)且充作為父的書童,也一并去游山玩水一番正好——”
徐善然的嗓音里也透出微微的笑意來。
但徐佩東沒有轉(zhuǎn)頭,更沒有一雙能夠直接看透簾子的眼睛,所以他當然也不知道,馬車內(nèi)的氣氛正一派肅然,正襟危坐在馬車中的徐善然臉上也是一徑的冷淡,她在與徐佩東說話的同時也正在與含笑說話。
“跟上了嗎?”
“跟上了,”含笑說得飛快,聲音又小,但一字字咬的很清楚,“何大叔的人回來說了,那些一直跟著徐丹瑜的人終于開始行動了,他們已經(jīng)將徐丹瑜引入一間暗巷,那里應該是臨時布置起來的,雖然那些人彼此裝作互不相識,但行動都有默契……之后我們的人就沒有再湊上去看,不過何大叔的人在之前倒是聽到有人在徐丹瑜面前說賭博的事情。”
徐善然輕輕闔了一下眼。
對于謝惠梅那一撥人而言,周姨娘死了,但周姨娘還有兩個孩子。
如果能盤活這其中的一個子,就是在湛國公府中新插了一個更深更不可能的探子,何如丟車保帥?簡直沒有理由不這么干。
……想來這么久以來,她對徐丹瑜做的這許多事,已經(jīng)是時候收網(wǎng)了。
“照計劃?!?br/>
“是!”
只是等父女兩人回到別院,徐丹瑜那邊的事情還沒有具體情況,另一個從沒有人預料到的枝節(jié)卻橫生了出來。
前段時間不過偶感風寒的老夫人這兩天竟已經(jīng)有些不好了!
消息是老國公身旁的徐大管事親自帶來的,這位大管事顯然日夜兼程,一刻也沒有休息,見到徐佩東的時候眉頭皺得死緊,一身藍衫都快變成灰色的了,他拱手說:“四爺五姑娘,請兩位立刻啟程回府,現(xiàn)下大家都在府中,老夫人的神智已經(jīng)有些昏冥了,太醫(yī)說可能……”
徐佩東一只手都劇烈的抖了好幾下:“母親——我們馬上啟程!”話音才落下,卻又想起徐丹瑜來,焦慮不安問,“徐丹瑜呢?讓他馬上回來,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本來面色肅穆的徐大管事眼神一閃,不露聲色的避開有些六神無主的徐佩東,將自己的視線投向站在徐佩東身后的徐善然。
徐善然對徐大管事微微點頭。
徐大管事立刻說:“丹瑜少爺不在嗎?這件事丹瑜少爺如何也不能缺席,不過老夫人那邊也十分危急,還請四老爺先行上馬往京中趕去,五小姐坐車稍后,我這帶人在這里找丹瑜少爺!”
這個時候再對徐丹瑜心生怒氣已經(jīng)于事無補,徐佩東的全副心神都記掛到了遠在京中的母親身上。他對于自己父親身旁的老爺也沒有什么好不信任的,匆匆對徐善然叮囑幾句之后就將大多數(shù)的下人留給徐善然,自己先騎馬走了!
徐大管事當即又將那些跟著徐佩東來的人收攏成一撥,只吩咐他們快快收拾,不過半日就裝作似得到了徐丹瑜在哪的消息,又把這一撥人給整齊帶走,只留下徐善然能掌控的人還留守在這邊。
而這一整批人,包括徐善然自己,都顯得并不著急,只由那驕陽轉(zhuǎn)暗,玉兔升空。
夜晚又到了。
徐丹瑜一整日都有些不在狀態(tài)。
如果過一段時間,不說再過幾年幾個月,只翻過一天,叫他回憶自己今天的行為,他都只能用一個‘鬼上身’來形容自己。
可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可能先知先覺。
所以這一天的徐丹瑜渾渾噩噩的,在路邊的酒館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說“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說完之后又有人笑,“解憂解憂,何賴杜康?解憂解憂,牌九色子!”
……是賭館啊。
徐丹瑜迷迷糊糊的想,作為國公府出身的男孩子,他對這種東西并不陌生,只是平日里也就是和他一樣身份的男孩子賭賭斗斗而已,他在這上頭沒有癮頭,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隨大流。
但現(xiàn)在這個時候,要發(fā)泄,要放松,除了喝酒、賭博、上院子之外,還能干什么呢?
酒他已經(jīng)喝了,這里不可能有女人,他也沒有時間去找女人,剩下的也好像沒有什么選擇了。
所以他站起來,跟著那兩個人踉踉蹌蹌的往前走。
他的時間很少,他想著早點去早點回,還要花時間醒醒酒……
所以徐丹瑜根本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本來只打算隨手玩兩把,將懷中那個該給徐丹青卻最終沒能送出去,只換來徐丹青一口唾沫的匣子輸出去的自己,會像是著魔了一般在周圍的吶喊助威中不斷的玩,不斷的玩,不止將那整匣子輸了出去,還大虧特虧的再輸了三萬兩銀子!
……可其實再輸了三萬兩銀子又怎么樣呢?被人嘲笑兩句,被人推搡一下又怎么樣呢?
他雖然無法和家里解釋自己怎么會這副爛泥樣子,但也總好過像家里解釋自己怎么會突然殺了人??!
……可他怎么會突然殺了人呢?
徐丹瑜愣愣地坐在地上。
鮮血從他甩手捅進人體的匕首中涌出來,很快就將那人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乃至周圍的地磚全都染紅了。
他的第一刀刺中的是對方的腹部。
對方本來還生龍活虎的掙扎著,大罵著要他償命朝他直沖過來!
他不可能殺人的……
他當然更不可能償命的……
他手足無措的將匕首再拔了出來……然后……然后一刀又一刀……直到……直到——
對方一動不動……
徐丹瑜哆嗦著想要站起來。
他的神魂精氣仿佛一瞬間都自超然于軀殼外的狀態(tài)回到了軀殼內(nèi)。
他清醒過來了,他覺得今天一整天的自己簡直可笑極了——還沒有降臨還沒有露出苗頭的危險就讓他這樣失魂落魄手足無措,而現(xiàn)在真正的危險已經(jīng)來了,他……
他當然逃不了。
他也不可能殺出去。
所以他被人請了起來,帶到桌旁安頓好,在還有一具尸體倒伏在旁邊的情況下被人好言好語的安撫著,好言好語的商量著。
只要他日后能將湛國公府的消息源源不斷的傳遞出來,今日的事情就注定不會被揭穿。
他還是湛國公府的公子。
他還有榮華富貴,還有前程似錦。
他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才貌人品,怎么可能為區(qū)區(qū)一個賤民償命呢?
作者有話要說:每個人都在發(fā)生蛻變(我才不會說被玩壞=。=
下一場,就來個汪汪和善善的沖突吧,其實這兩位的三觀也不是特別吻合啊→_→
以及最近兩天的更新不好說……病沒好利索,如果真不行得去吊個針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