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棺中記(上)
“今兒個暖和,人也多?!壁w敬亭端坐在太師椅上,啜了口茶,對著紛紛雜雜的人群點了點頭。底下有嗑瓜子吃炒豆的,醉了酒打瞌睡的,賣核桃仁、山里紅的,抽旱煙的,挖耳朵剔牙的,在胳肢窩里抓虱子的,聽見趙敬亭開口,都安靜了下來。
“我打小自學說書,乾隆十六年正式入行,眼看就十年整了。說的不是神佛鬼怪,就是英雄豪杰;不是朝代興衰,就是風花雪月,來回這些玩意兒。今天,我要講個不一般的,無神無怪,但也稱得上奇絕。這段書,今天新娘子喊老公——頭一回開口,你們蘇州的百姓有耳福了!”
“啪嗒”一聲,趙敬亭將醒木在桌上重重一拍:“閑話休提,且說在前朝嘉靖年間,在位的皇帝乃明世宗朱厚熜。從太祖朱元璋開國,傳到他這,江河日下!嘉靖帝年少登基,開始還算勵精圖治,中年之后,迷戀神仙方術,整日在后宮煉藥,將朝政托付給大奸臣嚴嵩。這嚴嵩結黨營私,一味奉承皇帝,報喜不報憂,對憂國憂民的忠臣不是貶就是殺,把大明弄得烏煙瘴氣!有首詩專門說當時的風氣:
學道天子重權豪,忠臣諫言惹禍苗。
原來讀書也下品,世間唯有奉承高。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嚴嵩有個兒子,叫嚴世藩,自小仗著父親溺愛,在家稱王稱霸,在外肆意妄為。一次在街上騎馬,有人挑著扁擔擦著了他的新衣裳,他竟命手下把那百姓當街活活打死。官府知道他是嚴家公子,哪敢放個屁,便草草結了這樁命案!
“有錢有勢的人家,都愛附庸風雅,這嚴世藩也招攬了一幫品格齷齪的文人,整日聚在家中,賞花玩月,吟詩作對。這天,嚴世藩忽然起意:‘在北京待久了,頗有些膩味,之前隨老爺子回江西老家,路過南京,最是富貴風流。如今春暖花開,咱們何不去耍一遭?’眾人紛紛贊同。也不稟過父親嚴嵩,只留下一封信,就帶著十來個隨從南下,不日,來到了南京城。南京乃是洪武爺龍興之地,繁華無比,里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城內幾十條大街,上千條小巷,到處金粉樓臺,莫不雕梁畫棟。秦淮河穿城而過,畫舫如織,游人喧天,晝夜不絕。嚴世藩每日四處游玩,看些名勝古跡——咱們蘇州人最了解,不管真才子還是假斯文,到了好風景的地界兒總愛賦個詩,寫個文章,嚴世藩也有此雅好。不過他不僅在紙上寫,還在樓上、山上到處鐫刻,惹得游人紛紛抱怨:你這公子,寫在紙上就完了,為何還要刻上去?刻了還不完,再用紅漆金粉那么一刷,真是扎眼!
“嚴世藩一意孤行,誰敢阻攔,隨從就虎狼一般撲上去將他打個半死。這天,嚴世藩一幫人去了南京夫子廟,參觀一圈,來到正殿。嚴世藩對著至圣先師像三跪九叩,甚是恭敬,誰知剛起身就發了呆。這是為何?原來他瞧見正堂的楹聯兒,揣摩上了。寫的是:
氣備四時,與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
教垂萬世,繼堯舜禹湯文武作之師
“這聯兒雅正肅穆,可謂對孔圣人的至評。嚴世藩肚子里雖沒什么墨水,也知道這兩句厚重,咬著手指頭,起了個歪心思:這夫子廟是名教圣地,天下的讀書人在這里連咳嗽都不敢,就是皇帝來到這也得跪下磕頭,如果我寫副對子掛上去,每天受到萬人敬仰,豈不是一樁美事?主意定了,他叫來隨從,在廊下鋪紙研磨,舔著筆頭想了好半天,終于湊出來一副對子,深為得意。隨行的文人自然是捧臀呵屁,大加吹捧:這文才,真正天下第一!公子這對子,壓得整個江南的文士都抬不起頭!就是李太白、杜子美在世,也只能投筆慚愧了!
“嚴世藩寫的這對子云:
自遠方來求學,仁義禮智信什么也問
抄近路去看戲,生旦凈末丑每個都賞
“還自評自贊:‘自遠方來’對‘抄近路去’,‘求學’對‘看戲’,‘仁義禮智信’對‘生旦凈末丑’,妙的是后四字,‘什么也問’對‘每個都賞’,可謂工整至極了!還教訓手下們:你們這些書呆子,凈寫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哪有我才思敏捷!隨從們紛紛稱是。
“嚴世藩寫了這副絕世好對,命人換下原先的。隨從有些發怵:公子呀,此處特殊,換這里的楹聯,怕是要和南京的官兒打個招呼。嚴世藩怒道:‘扯淡!南京的官兒有多大?大得過我爹嗎?趕緊給老子換了!’隨從們無法,只好去市上找匠人刻了楹聯,下午就抬了進來,登梯爬高地要換。夫子廟的官勸阻不得,遠遠躲開了。這當口,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站了出來。
“這漢子,生得八尺身材,濃眉長須秋水眼,方鼻大口佛陀耳,氣宇軒昂,一表人才。看嚴世藩胡鬧,上前呵斥:‘大膽狂徒!敢在夫子廟鬧事!你這破對子,掛上去白白玷污了圣人的眼睛!’嚴世藩哪被人罵過?氣得嘴歪眼斜,命隨從將這漢子好一頓毒打,用繩子捆翻在地。嚴世藩打人時,有人趕去報了官。應天府府尹一聽有人在夫子廟鬧事,親自帶兵趕來,不由分說,將眾人都綁了。嚴世藩的隨從狗仗人勢,早嚷起來了:‘這是嚴閣老的長公子!狗官,你動動試試!’一聽是嚴嵩的兒子,府尹嚇得魂兒都散了,連忙令人松綁,磕頭如搗蒜,連稱得罪。嚴世藩看府尹殷勤,也就不計較,只命他嚴懲那漢子。
“府尹賠笑道:‘這奴才不識好歹,沖撞了公子,下官自然好好整治他。只是,這夫子廟不比別處,楹聯不能隨便換,待下官往禮部遞個奏本,上面準了,公子的大作才能掛上去?!瘒朗婪溃骸拍隳锏钠?!你爺我的對子掛上去,就別想摘下來!’府尹不敢再說什么,唯唯諾諾,請嚴世藩回府,好酒好肉招待自不必說。私下里,府尹還是往南京的禮部上了奏本,說明了楹聯的事,又命人從監獄里提出那漢子,準備親自審問?!?/p>
說到這兒,趙敬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從牙齒間捏出一根茶葉梗:“諸位瞧瞧,這茶館子也是看人下碟兒,見我這幾天生意冷淡,就供應這種柴禾茶?!北娙丝┛┬Γ骸袄馅w,講完了我們另賞你買茶錢!”“快說,別停了!”
趙敬亭清清嗓子:“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漢子,乃是山東人氏,姓蕭,名嘯生,從小最愛詩詞歌賦,最厭惡那時文八股,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幾萬兩銀子、千來畝良田,活得逍遙自在,連個秀才都不愿意考,很有名士風范。去年來南京游玩,不慎丟了行李盤纏,也不急著回家,在市上抄書賣字過活。昨天去夫子廟拜圣人,遇到嚴世藩胡鬧,蕭公子雖然性情風流,但骨子里最崇敬圣人,山東人,心腸也熱,就和嚴世藩做了對頭。
“府尹見蕭公子衣帽雖破舊,氣質倒雍容,一看就是才士,便起了惻隱之心。勸他:‘你走霉運,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了嚴閣老的公子。本官看你也不是歹人,不為難你,你去跟嚴公子賠罪求情,也許他就饒了你?!@漢子重重冷笑道:‘他要是別人,我或許還能低個頭服個軟,可嚴世藩?天下誰不知道他爹禍國殃民,他胡作非為!要我向他求情,我呸!要殺要剮,只管來!’又罵府尹:‘你吃著朝廷俸祿,不主持公道,欺軟怕硬,對得起祖宗父母么!’府尹本來有心寬容他,見他這樣硬骨頭,一時暴怒,命皂隸打了四十大板,說他在圣人廟尋釁滋事,乃大不敬,收押在監,等候判決。蕭公子被打得下身血爛,在牢里奄奄一息。
“退了堂,府尹來見嚴世藩,點頭哈腰地說:‘審了那漢子,也好生打了一頓,下官不敢擅自判罰,還請公子定個罪名?!瘒朗婪恐劾湫Γ骸@話奇了,你是府尹,判案子倒問我?!Φ溃骸鹿俚囊馑际?,斷他個充軍一千里,也就罷了。’嚴世藩登時橫眉豎目:‘充軍?忒便宜了那下賤賊!必須砍了他的狗頭,我心里才解恨!’
“府尹犯難。斬刑可不是隨便能判的,上面要層層復審,蕭公子的罪,實在也不至于砍頭,但又不敢反駁,只是站著不言語。嚴世藩也知道些國法,砍頭確實不妥,眼珠子一轉,想出了個邪門的主意,笑瞇瞇地說:‘不砍他了,但也要他活不成!你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聽完嚴世藩的話,府尹嚇得面如土色:‘公子爺,自古還沒這樣的殺人法子,傳出去,被令尊知道了,下官的仕途也就到頭了!’嚴世藩詭笑道:‘所以,這事兒要做得隱秘,不要傳出去就是了?!锤q豫,嚴世藩又發起性子:‘本公子的臉是簾子做的,說卷上去就卷上去,說拉下來就拉下來,你自己合計!’府尹不敢得罪他,只能答應了。退下后,府尹想著蕭公子在堂上說的話,真是字字鋼鐵,十足的好漢,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慚愧。
“當天深夜,府尹穿著便服,來到大獄中,屏退旁人,又勸蕭公子服軟求情,蕭公子態度依舊。府尹沒辦法,就將嚴世藩如何要殺他等等都說了出來,苦嘆道:‘本官于心不忍,但也無可奈何?!埵鞘捁舆@樣的硬骨頭,聽了嚴世藩要殺他的法子,也禁不住冒出冷汗:‘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什么公道了——但是把我裝在棺材里埋到地下,活活憋死我,這是哪門子道理?還不如一刀砍了我!’
“府尹嘆道:‘我也這么說,但嚴公子就是為了折磨你,不想給你個痛快。我來,就是提前告訴你,讓你心里明白。我能幫的,自然會幫,但這事我解不開——埋你的時候,嚴公子會親自看著,我無法做手腳。’蕭公子發了好一會兒愣,哆嗦著問:‘在地下的棺材里,能活多久?’府尹搖頭道:‘我不知道,誰知道呢?從古至今就沒有這樣的事,蕭公子,這都是命數?!f完,從腰間掏出一只三四寸長的純金小麒麟來,遞給他:‘這是你隨身的佩物,我找獄卒要了回來,是你的東西,就陪你下葬罷?!?/p>
“府尹又嘆息幾句,起身去了。蕭公子心里七上八下,著實害怕了起來。列位想想,把你裝棺材里,埋在地底下,一點光沒有,一點聲兒沒有,活活憋死你,餓死你,渴死你,嚇死你,那是什么滋味?真是想都不敢想!這嚴世藩真是心狠手辣,什么樣的蛇蝎心腸,能想出這樣的殺人法子?
“隔日一早,獄卒端來斷頭飯:一瓶酒、一大碗白飯、一碗燉得稀爛的豬肘子、一碗糟魚。蕭公子只喝了兩口酒,飯菜卻不肯吃一口。列位猜,這是為什么?原來蕭公子最是講究風雅的,他自知逃不過此劫,便下定決心,死也要死得有風度。在棺材里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少不了有內急,若弄個穢臭腌臜的,他死也死得窩心,所以一口飯都不肯吃。
“獄卒將他裝進囚車,車后綁著一口薄木棺材,出了南京城,去往郊外的亂墳崗。半路上,府尹的仆人偷偷塞給他兩樣東西——一只小瓷瓶、幾顆丸藥,低聲說:‘老爺給你的,瓷瓶里是蜂蜜,可以充饑。那丸藥是梅花末兒和珍珠粉、云母片煉的閉氣丸,讓你在底下多活些時候兒?!捁又x過了,心里苦笑:‘我只想早死,不想延命,真熬不住了,就咬舌自盡。’
“來到亂墳崗,府尹和嚴世藩正等著,許多野狗遠遠張望,不少墳頭已被它們成群結隊地刨開尋尸體吃,那場面真是瘆人。為了避人耳目,府尹讓獄卒們先回城去,只留下心腹仆人。嚴世藩指了塊空地,讓手下人開始挖坑,蕭公子看著他們忙活,心中凄慘,真個是:眼見得望天的日子遠,入地的日子近!
“挖了坑,將蕭公子提出來,嚴世藩走上前,狠狠打了他幾個嘴巴,朝他臉上吐了口唾沫。蕭公子被按進棺材里,上了蓋兒,嘣!嘣!嘣!外面的人開始釘釘子。蕭公子開始還能看到一絲兒的亮光,很快,變得黑漆漆一片。
“他感覺棺材被抬了起來,咯吱咯吱走了幾步,忽然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棺材掉了下去,咕咚一聲,摔得他眼冒金星。又聽上面開始填土,砸得棺材蓋兒敲鼓一樣響!蕭公子呼吸越來越急促,使勁捶棺材,可棺材早被釘死了!捶了不知多久,滿手是血,上面也沒了動靜,估摸著土已經埋實了。又過了會兒,模模糊糊聽見馬蹄的響動,蕭公子啊呀一聲:上面的人,走了!”趙敬亭雙手撐桌,聲音激動了起來,“沒人管他了,可他還活著哪!”
聽到此處,不少人掏出帕子擦淚。
“蕭公子就這樣被困在了地下的棺材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八尺大漢,竟然哭了起來。想死去的爹娘,想如花似玉的妻妾,還想幾個兒女,哭得嗚嗚咽咽,涕淚漣漣,真是肝腸寸斷!咬舌自盡罷!使勁,嘿!疼得??!狠不下心啊!蕭公子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耳刮子:窩囊東西!平日里裝好漢做英雄,這會子卻不敢咬舌自盡!過了好久,蕭公子才平靜下來,逃出去?除非是神仙才有法子。漸漸地,棺材里悶熱起來,喘氣也困難了。咱們在地面兒上,想怎么喘氣就怎么喘氣,這氣又不要錢,但在地下的棺材里,這一口氣就是千金也難買!蕭公子想起府尹送的那幾顆丹藥,摸出一丸,放進嘴里嚼了。也是神奇,吃了后,感覺體內真氣鼓蕩,又舒暢又清爽,呼吸越來越細,也不覺得憋悶了。
“折騰這兩天,連個好覺都沒睡,蕭公子乏得厲害,兩眼一耷拉,沉沉睡了去。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反正棺材里黑黢黢的,不辨晝夜。醒了又餓,拿出府尹送的小瓷瓶,啜了口蜂蜜,哎喲,香!甜!滑!王母娘娘喝的仙露,怕也不過如此了!就這么著,困了睡,悶了吃一丸丹藥,餓了咂兩口蜂蜜,混混沌沌地熬著。實在睡不著了,就想事兒。想什么?想以前生活的樂子,住的是高樓廣廈,吃的是龍肝鳳髓,用的是金玉象牙,睡的是天香國色,嘖嘖,真可謂人間無極之快樂,天下第一享福人!
“想這些到底不頂用,那就背詩文罷,把打小兒讀的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挨個兒背了個遍,最后精疲力盡,又號啕大哭。這滋味兒,咱們如何能曉得?蕭公子又摸出隨身戴的金麒麟,默默祝禱:麒麟呀,快快現身,帶我沖破這棺材,沖破這厚土,回到地上!
“到底沒用!
“蕭公子又禱告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若能救弟子出去,發誓給你老人家開廟塑像,日日供奉!又想:哎,自己在地下,是不是歸地藏王菩薩管?好咧,又開始禱告地藏菩薩,反正橫豎三世佛,各方菩薩羅漢力士天王,都祈禱了個遍。過了幾天幾夜了?不曉得。最后丹藥吃完了,蜂蜜也干了,口渴,肚饑,氣悶,一股腦兒全來了。蕭公子徹底放棄了,靜靜等死。
“這時,隱隱聽到上頭咕隆咕隆的,似是打雷聲。過了會兒,棺材縫里滲出幾滴水砸在臉上,他趕緊用手抹著舔了。又過了好一會兒,聽不見雷聲了,有窸窸窣窣的刨土聲,蕭公子心內慘笑,定是那些野狗,看我這是新墳,想刨出我來吃了。猛一激靈,蕭公子拍手大笑:狗子能把我刨出去,我可不就活了么!興奮地大叫:狗爺爺,狗奶奶,使勁刨!別停下!等救我出去,我買兩扇子肥豬肉,好好犒勞你們!
“果然,這刨土的聲音越來越近了。蕭公子那個高興?。∫膊桓以俳?,生怕嚇跑了野狗,就攥著拳頭等著,終于刨到棺材蓋兒了,只聽咔嚓一聲!”趙敬亭停下來,看著瞠目結舌的聽眾,笑道:“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老先生快說!”“是狗子挖開了!”
“哪里是什么狗子呀!是一柄大鋤頭撬開了棺材,竟是幾個人!他們把蕭公子從棺材里抬了出來。下著雨,天色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辰??雌渲幸粋€,正是府尹的那個心腹仆人,蕭公子激動地跪下:‘多謝恩公救命大恩!’仆人扶起他,遞上來吃食,蕭公子喝了些水,吃了塊酥餅,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兩條腿卻似那柳條,軟軟綿綿,走不得路。那仆人牽過一頭驢,扶他上去:‘老爺讓我來挖你,我還擔心,過了八天,人不早死了?誰想你還活著!了不得,了不得,公子以后必有大福!’蕭公子這才知道,自己在棺材里足足待了八天!
“也沒回南京城,仆人將蕭公子送到一家村店,才說明原委。原來,蕭公子被埋下去的第三天,禮部傳下文書,說不管是誰,敢在夫子廟擅自更換楹聯,都輕饒不得。當晚,嚴嵩的家信也到了,命嚴世藩立刻回京。嚴世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子,只得乖乖地離開南京。但他五臟六腑壞得冒煙兒,竟留下一個隨從,說要監視著,怕府尹救人。又拖延兩天,府尹耐不住,設了個局,把這隨從灌得爛醉,讓家仆趕來營救,并叮囑救了也不要回城,麻利兒回家鄉就是。聽了這一段,蕭公子感動得淚流滿面,對著南京的方向給府尹磕了頭。家仆留下一封銀子給他做盤纏,告辭去了。在村店將息了幾天,恢復了體力,蕭公子便上路,回到家鄉山東蘭陵。
“家中一切都好,妻妾們嬌滴滴地抱怨他久不歸家,蕭公子又過回逍遙日子,棺材里的這段經歷,誰也沒告訴。過了一年,蕭公子信了佛,天天念經吃齋,也不大理會幾個妻妾,但心里總覺得滿滿當當又空空落落,有一肚子的感悟想說。他是個富貴閑人,便在家中寫起了書,將‘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道理用小說敷演出來。
“想起棺材中的往事,身上只有三樣物件:一個金麒麟,一只白瓷瓶,幾顆梅花丸藥,各取一字,合為書名——《金瓶梅》。作者名字簡單——蘭陵蕭嘯生,索性取個諧音——蘭陵,笑,笑,生!”
趙敬亭將醒木在桌上使勁一拍,說書完畢。
底下人張嘴瞪眼了好久,轟的一聲躁起來,拍手跺腳,狂呼大叫,甚至將凳子桌子都掀翻了:“痛快!痛快!”“趙先生真乃神人也!”“原來如此!妙哉妙哉!”鬧嚷著,早有大把銅錢、碎銀子撒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