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晏自認為三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他放下那段不歡愉的過往,時間的光圈在記憶的畫卡上不停涂抹,許多細節在無知無覺中淡化模糊,直至不再被想起。
他以為他已經忘了,所以在重新見面的時候還能平靜相待。
直到看到江言秋那滿屋子同他們先前同居時別無二致的陳設,以及桌柜上立著的合照時,余晏才恍然發現,原來時間并沒能抹除記憶,它們只不過是換了個方式隱藏起來,就像是被埋在沙石底下,表面掩飾得平靜無痕,但只需要稍稍扒出一個角,那些回憶就會如同珠串般被連根帶起。
往事如潮涌,他在每一個拍上來的浪花中都望見了昔日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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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江言秋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平市機場。
當時齊沅剛從國外回來,作為好友的余晏去接他,結果兩人剛推著行李走了沒幾步,就看到江言秋站在不遠處朝他們揮手。
江言秋還只是個大二學生,因著不想讓他特意跑一趟,齊沅并沒有提前跟他說自己要回來的事,不想江言秋還是四處打探收到了消息。
齊沅頗有些無奈地搖搖頭,隨手揉亂了江言秋精心打理的發型:“你怎么來了?”
“還說呢,回來都不提前告訴我,”江言秋不滿地撇撇嘴,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舊事,“之前也是,說出國就出國了,就留我一個人在這,都不想理你了。”
齊沅攬過他的肩,熟練地開口求饒:“好啦,哥錯了,怎么這么記仇呢?”
見江言秋沒做反應,齊沅又晃了晃他:“真生氣了?我可是特意給你帶了禮物的,不理我的話真的有點小傷心啊。”
江言秋這才見好就收,眸光一轉,看到一旁的余晏,愣了愣。
齊沅正想給兩人相互介紹一下,就聽江言秋不確定地問了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余晏:“……”很好,又忘了。
他無語地想:我們不僅見過,你昨晚還跟我要微信,求我送你回家。
完全在狀況外的齊沅沒覺得哪里不對勁,接著江言秋的話答道:“記性這么好呢,這是余晏,哥的高中和大學同學,之前高中畢業聚會的那次你不是跟著去了嗎,那時候是有見過。”
“這樣嗎?”江言秋依舊皺眉思索,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但他不是愛糾結的性子,便也沒刨根問底,索性道:“既然是沅哥的朋友,那我們加個微信吧,以后有事也方便聯系。”
余晏挑眉看了他幾秒,而后勾唇笑著說:“好啊,你掃我吧。”
他拿出手機打開微信二維碼遞到江言秋面前,等著他的反應。
江言秋起初并沒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直到看見手機上的好友頁面才怔住了。
前一晚的記憶在慢慢回籠,他想著前因后果,尷尬又不好意思地低聲說:“是你啊。”
抬頭看到余晏玩味地笑著,仿佛沒事人一樣好心地問:“加好了?”
江言秋點點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心里只想讓余晏別再說了。
昨晚他們本來是在玩游戲,他輸了,被要求向第一個走進酒吧的人要微信。這對他來說沒什么,平日里找他要微信的人也不少,他從不推拒,因此也并沒有將這件事太過放在心上。
至于聚會結束后,他本來是在等朋友送他回去的,現在看來怕也是認錯了人。
幸好余晏接下來沒有再說什么讓他難為情的話逗他,這一茬才算揭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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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齊沅的關系,兩人的聯系突然就多了起來。
齊沅這次回國沒多久就被齊父安排進公司幫著管理,要對接的事情很多,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江言秋不敢過多地去打擾他,于是轉而開始頻繁地找起了余晏。
余晏沉穩溫和,又不失風趣,時不時會糾正他的一些劣習,卻每每都是點到即止,從不會過分說教,相處間的分寸把握得張弛有度,江言秋跟他待著總覺得愜意又有趣。盡管只見了幾面,交往并不多,但江言秋清楚地知道余晏跟他以往在聲色場上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他從小沒人管,對愛和關懷這種美好的情感沒什么感知,唯一對他稍微好點的是鄰居的齊叔叔一家人,讓他在親情這一塊的空缺勉強填補了一點。
齊沅比他大了三歲,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總是很容易對比自己大幾歲的哥哥產生推崇感,再加上齊沅天生的溫柔與親和力,江言秋總是更愿意去親近這個鄰家哥哥。從不懂事到懂事,江言秋一直在齊沅身后當個小跟屁蟲。
即使是長到了現在,江言秋依舊是有些小孩子心性,凡事都抱著新鮮勁,覺著誰有趣、誰真誠地待他好,便自發地想要去靠近。齊沅沒空理他,他跟著的對象就變成了余晏。
江言秋生了一副玲瓏心思,慣會察言觀色,相處得越發熟了,余晏嘴硬心軟的性子被他摸了個透,使喚人也使喚得自然利落。
這天晚上他被朋友拉去參加了一場生日酒局,喝多了想也沒想就把電話撥到了余晏那里,半是撒嬌半是耍賴地磨著余晏來接他。
余晏接到電話時雖然無奈,卻也不敢讓他一個人在外面多待,以江言秋喝醉了就亂認人的性子,余晏怕不用多久他就被拐到不知道哪個角落去了,因此他沒多做猶豫就穿上外衣取了車鑰匙出門。
深夜的十一點,酒池里笙歌載舞,跳動著的音樂和喧鬧的人聲混雜在一起,刺激著余晏的耳膜,他被吵得蹙了蹙眉。
余晏撥過人群,在一片燈光酒色中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江言秋沒注意到他,還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跟人言歡。周圍有三三兩兩的男人將濕漉漉的視線定格在他身上,眼里的不懷好意盡顯,他身處其中卻仿若毫無察覺。
余晏看著他長開了之后更加漂亮精致的臉,不禁想五年究竟能給一個人多大的改變。
高三畢業的那場聚會上,江言秋還是個只會乖乖跟在齊沅后面的青澀小孩,在聚會上雖然也很活潑機靈,但始終很乖巧,眼睛全程都跟長在齊沅身上了一樣圍著他轉。
不想五年后再見江言秋已經全然褪去了那副懵懂稚嫩的模樣,應對自如地游走在風月中,偏偏臉上卻依舊是純情而無辜。
酒吧里躁動的音樂停下又重新響起,是有人切了歌,江言秋身邊一個長相清秀的男孩離開了高腳凳,朝舞臺中央走去,搭著駐唱歌手跳舞。吧臺前一時只剩江言秋一人。
他安安靜靜地坐著,手里搖晃著酒杯,漂亮的眸子專注地盯著臺子。
明明是身處風月中心,他卻仿佛獨立于這一方酒色之外,舉止間滿是悠然,好似只是在觀看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演出,半分都未沾染到風流氣。
余晏正欲邁步向前,有人已經先一步在江言秋身邊的位置坐下。
那人身量挺拔,生得棱角分明,劍眉英挺。他隨意地把一只手搭在吧臺上,襯衫袖口挽到手臂處,露出小麥色的皮膚。
江言秋看了他一眼,隨意打了個招呼,又轉頭去看臺子上的表演。自落座起,那人深邃的目光就未從江言秋身上移開過,眼里的傾慕之意毫不掩飾。
兩人斷斷續續地搭起了話,余晏又走近了些,依稀可以聽見男人的聲音:“小秋,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那人在談話間朝江言秋湊近,兩人的距離一下縮短。許是聊著聊著變急切了,他的雙手不自禁朝江言秋肩上伸去,又被不動聲色地躲開,余晏就在這時上前打斷了他們。
被拉出來的時候江言秋還懵懵的,沒回過神來。
外面的街道行人稀疏,帶著夜里的靜謐,隔絕了里面的燈紅酒綠。余晏去開車,江言秋則一路安靜地跟在他身后。
夜里的風穿過,江言秋縮縮肩膀哆嗦了兩下,拉住了前面人的袖子:“喂,我冷。”
余晏停下腳步,斜著眼看他身上那件開著深V的深藍色襯衫,有些無語:“誰讓你要穿這么少。”
話是這么說,但見江言秋沒有要動彈的意思,余晏還是脫下了外套扔給他,“走吧。”
身側的人依舊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囁嚅著開口:“我還不太想回去,你能不能先陪我隨便走走?”
余晏點頭答應了。兩人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往前走。
夜幕沉重,月亮隱在云層之后,暖黃的路燈從頭頂灑下,在水泥路面上拉出兩個人長長的影子。
江言秋的醉意在這樣靜謐祥和的氛圍里慢慢席卷上來,走路也變得不安分,邁著步子去踩余晏的影子,又悄悄在他身旁比古怪的手勢,伸長著頭去看地面的形狀。
余晏任由他鬧,又起了逗弄的心思,閃步躲開不讓他如愿。
江言秋玩得起勁,也沒仔細看路,想跟著追上,有車急急從他身邊擦過,余晏趕忙將他拉進來。江言秋本來剛抬腳想再去踩他的影子,被他一拉有些失去平衡,直直地往他身上撲。
余晏下意識攬住他,兩個人一下子貼得很近。江言秋比余晏矮了半個頭,此刻被圈在他懷里,溫熱的鼻息呼在他脖頸上,惹得那一小塊地方癢癢的。
他蜷了蜷手指,還不待有下一步動作,反應過來的江言秋已經先一步從他懷里撤出。他頓了頓,慢慢將手放下,移開視線平靜道:“注意看路。”
江言秋胡亂“嗯”一聲回應,撇開臉去看路燈下的小草,等著夜風吹散臉上的滾燙。
一路無聲地走到了人行天橋,江言秋停下來將手搭在欄桿上,靜靜地看著底下的車水馬龍,突然問:“你有喜歡過人嗎?”
腦海里閃過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有張面孔漸漸浮現得分明,余晏一時沒有回答。
良久,江言秋聽見他輕笑了聲,話音里滿是懶散:“有吧,長這么大哪還會沒個喜歡的人。”
江言秋原想接著追問,下一秒就聽余晏反問道:“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
他像是一下子被問住了,蹙著眉認真想了想,又搖搖頭,輕聲說:“我不知道什么算喜歡。”
這個回答出乎余晏的意料,他想到剛才看到的一幕,問:“那剛剛在酒吧里遇到的那個人……你們先前認識嗎?”
江言秋點頭:“是好久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今晚是他的生日會。”
余晏側過身子,看著江言秋的側臉,緩聲說:
“他喜歡你。”
是肯定的語氣。
“我知道啊,”江言秋答得漫不經心,好似別人的心意并沒能在他心上停駐過分秒。
江言秋在這一刻抬眸望過來,問:“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