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東西在悄然變質。
新抽出的枝芽一旦冒了個頭就再也按壓不下去,經歷幾場纏綿春雨后隱隱發出新綠。
那晚兩人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一個慌慌忙忙把自己躲進臥室,一個看似鎮定地收拾了殘局,無聲落鎖離開。
從那之后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很微妙,不約而同地相互躲了幾天,忘了是誰最先沉不住氣開了重新聯系的頭,只是來往之間的氛圍總也做不到再像從前那般。
這種情況真正發生轉變是在元旦跨年那天。
新年來臨前的最后一天,江言秋在上完早上的課后就正式開始了小假期。下午沒課,他原本約了朋友一起玩,準備晚上再找余晏一起跨年。
安排好的計劃被江立行一個電話徹底打亂。
江立行打電話給他倒也沒別的事,只是叫他回家吃頓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突然想上演家庭溫情的戲碼。
江言秋對于回那個家沒興趣,也絲毫不想吃這頓飯。溫情的是別人的家庭,他看著只覺得膈應。
過去將近二十年里江立行對他不聞不問,父子倆如同批了層血緣外衣的陌生人,也只有逢年過節了江立行才偶爾想起來要關心他。江言秋早就習慣了,也樂得眼不見為凈,但他也不敢忤逆江立行,說白了他還得靠江立行養。
江言秋是個享樂派,從不干跟自己過不去的事,因此縱使百般不愿,這頓飯還是得吃。
他把聚會都推了,磨到臨近飯點才不緊不慢地出門。
江家的別墅前修建了個小花園,種植著各種類型的鮮花,因著被照料得很好,秋冬的時節里也不見荒敗凋零之景。花園一角搭了個小秋千,江言秋踏進來的時候,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正百無聊賴地在秋千上晃著玩。
男孩生得干凈白嫩,一頭天然的卷毛很是惹眼。隔著一段距離看到江言秋,男孩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很雀躍,一骨碌從秋千上跳下來,小跑著奔向他。
“哥哥,你回來啦!”
飛撲過來的身影由于太過興奮沒收住力道,江言秋被撞得后退了一步,他把人從自己懷里扒拉出來,問:“怎么在外面待著?”
男孩依舊抓著他的衣角,仰起頭看他:“爸爸說你今天回家,我想在外面等你,這樣你一回來我就知道了。”
江言秋愣住,不知道怎么接話,只說道:“外面冷,進去吧。”
他說著往前走了幾步,身后的人卻始終沒有要跟上來的意思,抓著他的衣服站在原地,江言秋被拽著,不得不轉頭看他。
“要哥哥牽。”男孩的聲音脆生生的,還帶著隱隱的期待。
江言秋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拿怎樣的態度對待他這個弟弟。
江一舟是江立行和寧安妍所生,算江言秋名義上同父異母的弟弟,對于這一家人,江言秋都不想有過多的聯系,偏偏江一舟不知道為什么很黏他,一年到頭也沒見過幾次面,江一舟每次都表現得滿心歡喜,一見到他就湊上來,盡管沒過多久就會被寧安妍拉開。
江言秋低頭對上那雙小鹿般真誠的眼睛,實在做不到淡漠拒絕,只能認命牽著人的手進門。
他的時間點掐得很好,江家的阿姨正好在往桌上布菜,只等著人到了就開飯。
江立行正坐在沙發上看財經報,江言秋裝沒看見,也不打算主動打招呼。寧安妍從樓梯上款款走下來,在看到江言秋牽著江一舟的手時微微變了臉色,邊加快腳步邊沖著江一舟招手:“小舟,過來媽媽這邊。”
等走近了,寧安妍直接上手把江一舟拉開,帶著他要往餐桌走,轉身前還不悅地瞪了江言秋一眼。
江言秋在心底冷笑,對于她的動作毫不在意。寧安妍一直不樂意讓江一舟靠近他,生怕他跟人說出什么話,在她眼里,江言秋反倒成了那個隨時有可能橫插一腳破壞別人家庭和諧的人。
只可惜江言秋對此毫無興趣,甚至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桌上的氛圍透著說不出的別扭,一家人像強行墊好的四方桌,江言秋是那條斷截了導致整體不平衡的桌子腿。
江立行照例是象征性地問江言秋的近況,末了又開始叮囑他別跟著那幫狐朋狗友瞎混,念叨他成天沒個正形。
江言秋知道這才是他真正的落腳點,倒也不是真的關心他,擔心他誤入歧途,只是單純嫌丟臉,傳出去讓他的面子掛不住。
江言秋懶得理他,江立行講一句他能嗆十句,到后面實在無心應對,便只顧著悶頭吃飯。
半頓飯的重心都在江言秋身上,寧安妍心有不滿,捏著嗓子語氣不善地接話:“他能怎么樣啊,成日把酒吧當自己家,結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勾肩搭背的不成樣子,傳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話。”
說著又意有所指地對著江一舟教導:“小舟你以后可不能學這樣子,知道嗎?”
江一舟似懂非懂地點頭,伸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排骨要放到江言秋碗里:“哥哥吃排骨,這個好吃。”
兩人離得有點遠,筷子顫顫巍巍的還沒遞到江言秋跟前就被寧安妍攔下了:“怎么沒見你給爸爸媽媽夾。”
江一舟怯生生地給兩人夾了菜,江立行摸摸他的頭,又對著江言秋說:“你大二了,也該學點東西了,寒假去公司實習一段時間。”
江言秋沒作聲,寧安妍先搶了話頭:“讓他去齊家的公司啊,正好他不是喜歡整天黏在齊沅身后。”
“不用了,”江言秋放下碗筷,“我對進公司沒興趣,用不著整天防著我爭奪家產。”
他說罷起身,“飯也吃過了,我走了。”
江立行被氣得瞪眼,卻也始終沒說別的話,江言秋只覺無趣,頭也不回地拿了衣服離開。
今天的天氣算不上好,來的時候還是灰蒙蒙的,出門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雨了,江言秋沒帶傘,裹緊了外套埋頭走進雨里。
他在路邊攔了輛車,坐進去后就盯著窗外發起了呆。綿綿雨勢仿佛給城市蒙上了一層薄霧,窗外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模糊,直到幾抹艷色突然從眼前閃過,江言秋飄散的思緒才被拉回來。
他臨時起意叫停了司機,在路邊下了車,轉身走進一家裝飾得很溫馨的小店。
這是一家花店,各式各樣的花擺放在門口,群芳爭艷,一派賞心悅目之景。
江言秋的目光從中一一掠過,叫來店主人買了一小束香檳玫瑰。
花開得很是鮮艷,淡黃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水汽,江言秋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護在懷里,沿著屋檐的遮蔽往前走。
雨下得越來越大,江言秋的外套被打濕了一大片,他蹙了蹙眉,把花往懷里擋得更深了些。
沒走幾步路過了一個超市,江言秋腳步一轉又進去逛了一圈,拎了幾瓶酒出來,在旁邊奶茶店前的藤椅上坐下不走了。
他的大腦一片混沌,做的事隨心又沒有邏輯可言,屬于想到什么做什么的狀態。他既不想回去守著那個空房子,也不想叫車去任何地方,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走進雨里緩沖一下,可是雨太大了,會打壞他的花。
香檳玫瑰是舒榆生前最愛的花,他在這樣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舒榆。
江言秋不喜歡回江家,冷言相對只是其一,他早已習慣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一見到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就忍不住想起舒榆,看到江立行看向寧安妍時的眼神就想起舒榆那些孤獨無望苦守的日子。
江言秋索性直接坐在藤椅上喝起了酒。
周圍的行人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向他投來怪異的目光,江言秋通通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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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晏從商場里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江言秋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對著雨幕發呆,桌上擺著幾個空酒瓶,旁邊還放了把花。
“怎么在這待著?”余晏走過去,注意到他濕透的外套,忍不住皺眉,“沒帶傘?”
江言秋慢半拍地抬頭,對著余晏的臉半天沒講話,似乎是沒想明白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余晏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回答他沒問出口的問題:“我出來買點東西,這個超市離我家比較近。”
江言秋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余晏家附近的路段。
“走吧,送你回家?”
江言秋站起身,把桌上的花抓起來重新護回懷里,搖搖頭:“不回家。”
余晏直覺哪里不太對勁,哄著人脫了沾水的外套,又把自己的給他披上,才問:“那先帶你去我家?”
江言秋低垂著眸子,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余晏見狀只當他默認了,撐了傘半摟著人走進雨里。
夜幕暗沉,大雨空濛,他在今夜撿了只小貓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