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并肩坐在長椅上, 駱靜語好奇地東張西望,尤其是孩子們玩耍的游藝設施區(qū)域,他似乎很感興趣, 一直在朝那兒看。
占喜拉拉他的袖子,他轉(zhuǎn)過頭來, 占喜問:“小魚, 你來過少年宮嗎?”
駱靜語搖搖頭,伸長手臂往前一掃,又指指自己,最后食指比了一個“1”。
“第一次???”占喜挺驚訝的。
錢塘少年宮的課外興趣班90年代就有了,小型游樂場也隨之一起出現(xiàn), 二十多年來更新?lián)Q代了好幾次。占喜小時候跟著爸媽和哥哥來錢塘游玩時,就來這兒玩過一次,沒想到小魚這個本地孩子, 卻一次都沒來過。
想想也是, 他又不來上興趣班。
駱靜語見占喜似乎有點迷茫,用手機打字給她看:【我小時候是很文氣了, 不愛玩。】
占喜一看就笑了出來,問:“有多文氣啊?”
駱靜語抿著唇垂眸打字:【很乖, 像女孩?!?br/>
占喜笑得腦袋都擱在了他的肩膀上,駱靜語也笑了, 兩個人一起笑得簌簌發(fā)抖。
笑了一會兒后,占喜抬起頭來, 下巴依舊擱在駱靜語的肩膀上看他的側(cè)臉。
他現(xiàn)在當然不像女孩子了,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帥氣年輕人, 鼻梁挺拔, 臉型也不是柔和的那一種, 下頜線條緊致清晰,雖然已是二十六歲“高齡”,整個人還透著一股子單純的少年氣,不怪占喜一開始以為他和她同齡,甚至歲數(shù)更小。
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脖子上,那里有突起的喉結(jié),側(cè)面看非常明顯。占喜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伸手去摸他的喉結(jié),駱靜語嚇了一跳,立刻轉(zhuǎn)回頭來看她,右手還捉住了她沒來得及收回的左手。
占喜干脆就著他的手又摸摸他的喉結(jié),這是男人的性/征之一,占喜還從沒摸過,駱靜語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占喜的手指就感受到了他喉結(jié)的滑動。
她眼神柔柔地問:“小魚,你學過說話嗎?”
占喜沒覺得自己的問題有哪里不妥,小魚是她男朋友,她只是想要了解他更多,比如他的童年和少年,她都很想知道。
駱靜語卻愣住了。
猶豫了一會兒后,他搖搖頭,占喜沒什么特別反應,又把腦袋擱在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所有熱戀中的小情侶那樣,抱著他的胳膊,和他依偎在一起就覺得格外滿足。
駱靜語心中則是思緒紛亂。
他對歡歡撒謊了,其實他是學過說話的,雖然只學了一個月。
駱靜語因為出生在一個有耳聾遺傳史的大家族,所以出生后第一時間就著重做聽力測試,一點兒沒耽擱,就被發(fā)現(xiàn)聽力有問題。
全家人陷入到濃重的失望情緒里,接受現(xiàn)實后,父母沒有消沉,積極地應對這一切。
于是,駱靜語幼兒時期接受過好長一段時間的治療,當然他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
作為一個先天性耳聾的小朋友,與那些出生在父母健全家庭的聾兒相比,駱靜語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算是幸運。
導致先天性耳聾的原因很多,有遺傳,有母親孕早期用藥不當,也有基因突變。
很多健康的父母生下聾兒后,沒有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孩子聽力有問題,等發(fā)現(xiàn)時孩子已經(jīng)幾個月大,甚至一、兩歲都有。又因為聾兒的父母都是健聽人,也沒法和小孩溝通,會導致很多先天性聽障幼兒在最早期的智力發(fā)育階段得不到外界信息刺激,從而影響到智商和性格。
駱靜語不是這樣,他出生后接觸到的第一語言就是手語,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姐姐,所有人都用手語對他“說話”,所以他的智力發(fā)育沒有問題。與之相比,對于口頭語言,他幾乎沒有概念。
小朋友天真無邪,駱靜語直到四歲才意識到自己和小區(qū)里的其他小伙伴不一樣。那時候他會無意識地喊叫,還會哭,跟在紀鴻哲身后像個小尾巴一樣。
他也只能跟著紀鴻哲,因為只有小哲會和他用手語交談,他都不懂為什么別的小朋友都不會像他這樣“說話”,而他們的嘴巴張開合上,駱靜語也不懂他們在干嗎。
小哲卻不愛和他玩,嫌他亂嚷嚷很煩人,有時候還會帶著別的小伙伴欺負他。
駱靜語天性純善,從不和他們計較,被欺負、被排擠后也只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后來干脆就落了單,每天跟著媽媽去福利工廠,坐在她身邊看她做手工。
后來,紀鴻哲去上幼兒園了,駱靜語沒得去,他問姐姐,為什么他不能去上幼兒園,已經(jīng)上小學的駱曉梅告訴他:【因為你聽不見,不會說話,幼兒園里不收聽不見的小孩。】
駱靜語睜著大眼睛比手語:【什么叫聽不見?】
駱曉梅揪揪他的耳朵:【耳朵是用來聽聲音的,別人能聽見,我們聽不見。你看電視機里的動畫片,都有講話的,你都看不懂?!?br/>
四歲的駱靜語嚇壞了,哭哭啼啼地打著手語問:【那我以后還能上學嗎?】
駱曉梅安慰他:【能上的,我們上學的學校和小哲不一樣。】
那是駱靜語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聽不見的。
從那以后,他開始觀察別的小朋友,還有爸爸媽媽的鄰居和同事,終于明白,世界是有聲音的。小狗會叫,喇叭會響,動畫片里的人會說話,煙花除了漂亮,聲音還很大。而這些聲音別人都聽得見,他們也會說話,和他不一樣。
駱靜語總會躲在被窩里摸摸自己的耳朵,許愿一覺睡醒他也能聽得見,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每天醒來,他的世界從未改變。
好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姐姐與他一樣,都聽不見。還是小朋友的駱靜語學著安慰自己,沒有關(guān)系,不是我一個人聽不見,姐姐也聽不見,姐姐照樣可以上學。
也就在那一年,駱明松想試著給駱靜語安裝助聽器,遺憾的是,經(jīng)過檢測,駱靜語和駱曉梅一樣,雙耳極重度、遺傳性、感音神經(jīng)性耳聾,兩耳都是120分貝以上,也就是聽不到自然界的任何聲音。
這種程度的聽損安裝助聽器已經(jīng)沒用,當時,有醫(yī)生向駱明松推薦人工耳蝸,說是1997年,中國第一例兒童人工耳蝸植入手術(shù)在北京順利完成,接受手術(shù)的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手術(shù)很成功,機器開啟后,小姑娘就聽到了聲音,以后經(jīng)過語訓還能學會說話。
醫(yī)生說語前聾兒童安裝人工耳蝸的最佳年齡是十二個月到五周歲,駱靜語是合適的,駱曉梅就大了點。駱明松動心了,起了帶兒子去北京檢查的念頭,可是一打聽價格,他和閻雅娟都陷入了沉默。
幾十萬的費用,在90年代,對于一對在福利工廠工作、每月只有幾百塊工資的聾啞夫妻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他們甚至都沒有房子,住的還是工廠宿舍,存下來的幾萬塊錢,是打算買房子的。
駱明松一度不想放棄,送駱靜語去參加語訓,據(jù)說聾兒恢復一些語言能力,能更適應人工耳蝸的植入。駱明松想的是,如果兒子語訓學得好,那就咬咬牙去借錢,帶他上北京,畢竟這是一輩子的事兒,聽得見和聽不見,對孩子來說意義太不一樣了。
可惜的是,因為駱靜語從小沒有任何聽力刺激,更沒有進行過語言學習,對于重復又枯燥的語訓,他非常排斥,每天都是大哭大鬧不愿去。
小小的他怎么能懂得說話意味著什么?他覺得手語就是說話了,為什么要用小手按著老師的喉嚨去感知振動?為什么要學著老師的嘴型去張嘴發(fā)聲?
發(fā)了聲,他也聽不見,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說得對不對。有時候一個簡單的詞,老師會讓他一遍遍說,怎么說都不對,他根本不知道哪兒不對。他覺得自己的嘴型、舌頭和牙齒的位置和老師明明是一樣的,可老師就是說他發(fā)音不對。
他傷心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就這么堅持了一個月,駱靜語再也不愿去語訓了,抹著眼淚扒著大門不肯出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駱明松和閻雅娟決定放棄。
閻雅娟認為聽不見沒什么,他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以后駱靜語找一個耳聾的姑娘一樣可以好好過日子。
駱明松心里卻充滿愧疚,尤其是兒子過了五歲生日后,六歲、七歲、八歲……他越來越大,距離人工耳蝸也就越來越遠,但是他們家的錢還是湊不夠,房子也沒買,聽說福利工廠即將改制,要是沒了工作,往后一大家子都不知該靠什么生活。
這些事,是駱靜語長大以后,家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告訴他的。對于一雙兒女,駱明松一直充滿歉意,感覺最對不起的就是駱靜語。一是因為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耳聾女兒的前提下,讓兒子也帶著缺陷出生,二就是因為人工耳蝸。
兩件事,前者本可避免,后者則是因為條件所限,駱明松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對兒子和女兒實在有太多虧欠。
想到這些事,駱靜語的眼睫垂了下來,他沒有埋怨過父母,少年時倒是怪過老天,想著大家都是人,為什么他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呢?
占喜不知道駱靜語在想什么,現(xiàn)階段,他的想法還不能很好地向她表達。這是很無奈的事,他們聊過這個話題,約定好慢慢來,不著急,不可以因為這個生彼此的氣。
他們都在心里做打算,他愿意為她努力提高書面打字水平,她則愿意為他好好學習手語。
10點半,占凱威下課了,占喜去教室門口接他,小家伙背著書包、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看到占喜也不興奮,只低低地叫了一聲:“姑姑。”
占喜知道父母吵架肯定會對小侄子的心理產(chǎn)生影響,便溫柔地哄著他,岔開話題問他上課學了些什么。
威威的下一堂課是下午1點半,中間有三個小時的空閑時間。往常,占喜會帶他去書店里看會兒書,或是去肯德基吃飯休息。秦菲不允許她帶威威去玩游樂設施,說小孩玩得太累下午上課會打瞌睡。
不過這一天,看著小侄子蔫頭耷腦的模樣,占喜心軟了,問他:“威威,你想去玩游樂場嗎?”
威威仰頭看她,眨巴著眼睛說:“想,但是媽媽不讓我玩。”
“你媽媽出差啦,今天姑姑帶你去玩,我們不告訴你媽媽,好嗎?”占喜摸摸他的小腦袋。
威威終于有了點精神,跳了一下說:“好!我好久沒玩游樂場了!”
“唔……去玩之前,姑姑要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是姑姑的朋友,一個叔叔?!闭枷矤恐橃o語那兒走,駱靜語看到他們,已經(jīng)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威威問:“他是你對象嗎?”
占喜臉一紅,沒承認也沒否認:“誰教你的呀?他是我的朋友,喏,就是他?!?br/>
她手指幾步外的駱靜語,威威向他看去,看到一個個子好高的叔叔。
駱靜語很緊張,雖然對方只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還是有種見家長的感覺,此時雙手插兜,努力站得帥氣,對著威威綻開笑容。
“叫小魚叔叔?!弊叩浇埃枷舱f。
威威仰著頭禮貌地叫:“小魚叔叔。”
“魚叔叔”三個字口型太像了,都是嘟著嘴,駱靜語一直被顧心馳喊“小魚哥哥”,沒反應過來威威叫的是什么,帶著詢問的眼神看向占喜:“?”
占喜用手語比了個游動的“魚”,又好笑地說:“小魚,叔叔,小魚叔叔。我是他姑姑,你還想做小魚哥哥嗎?”
駱靜語一拍腦門,搖著頭笑起來。
占喜蹲下/身對懵懂的小侄子說:“威威,姑姑和你說,小魚叔叔耳朵聽不見,不會說話,但是他能看懂你在說什么。你對他說話時要和他臉對臉,說得要慢,知道嗎?”
威威聽完后又看向駱靜語,表情很驚奇,從來不知道還有人耳朵聽不見的,還不會說話!
駱靜語對他笑笑,指指自己右耳,又搖搖手,威威“啊”了一聲,有點兒害怕,一下子躲到了占喜身后。
占喜不開心了,把小侄子拉出來:“你躲什么呀?”
小朋友不敢吭聲,撩著眼皮瞅駱靜語,駱靜語自然不會生氣,還伸手揉揉他的腦袋,對著占喜比了個手語:【沒關(guān)系,小孩子?!?br/>
威威看著他打手語,心想小魚叔叔原來是這樣說話的?
占喜和駱靜語帶著威威去玩游藝設施,小朋友獨自坐過小火車、蹦蹦青蛙和旋轉(zhuǎn)木馬后,提出要玩跳樓機。
小游樂場的跳樓機其實很矮,是給小朋友們玩的,并不怎么刺激,不過1米3以下的小朋友還是需要大人陪同才能坐。
占喜恐高,打死都不肯上,勸侄子別玩了,威威滿臉不高興:“我就想玩這個!小火車太幼稚了!”
駱靜語拉拉占喜的胳膊,指指自己,又指指跳樓機,占喜問侄子:“那讓小魚叔叔陪你去坐可以嗎?”
威威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剛才玩的時候,小魚叔叔一直陪在他們身邊,除了不說話,看起來和別人沒什么兩樣,總是笑瞇瞇的,像是一個好人,還給他買了一根烤腸吃。
駱靜語帶著威威排隊進去,占喜在欄桿外看著他們。駱靜語把小朋友抱到座椅上,自己在他身邊坐下,幫兩人都扣好安全帶。
護桿壓下來后,游戲就開始了,坐著八個人的一排座椅漸漸升高,駱靜語和威威雙腳懸空,低頭看向占喜,占喜沖他們揮揮手,還拿起手機幫他們拍照。
座椅升到頂點時大概有四層樓那么高,威威害怕地抱住駱靜語的胳膊。駱靜語從來沒玩過跳樓機,座椅突然往下墜的時候,他還真嚇了一跳,扭頭看身邊的小男孩,發(fā)現(xiàn)他正驚訝地看著他。
座椅又一次升上來,有過經(jīng)驗后,駱靜語不會再受驚了,發(fā)現(xiàn)一次次的下墜還挺有意思。這時,身邊的小男孩拉拉他的袖子,駱靜語看向他,威威仰著小腦袋說:“小魚叔叔,我姑姑說你不會說話,可你剛才說話了?!?br/>
駱靜語:“?”
他出聲了嗎?大概是被嚇到的時候,沒有控制住。
他尷尬地笑笑,指指自己嘴巴,搖搖手,意思自己真的不會說話。威威天真地說:“真的,你真的說話了,你說‘啊’,我聽到了!”
小朋友大概以為不會說話的意思是發(fā)不了聲,駱靜語不知該怎么對他解釋,只能指著嘴巴再次搖手。威威嚼起嘴:“我真的聽到了,你會說話的?!?br/>
上上下下三分鐘,游戲結(jié)束了,威威覺得自己和駱靜語成了好朋友,走路的時候都要和他手牽手,還要求和小魚叔叔一起去玩自控飛機和海盜船。
這倆游戲都是要上天,占喜想到就腿軟,巴不得讓駱靜語上陣。
海盜船要比跳樓機刺激,駱靜語還傻乎乎地帶著威威坐在船尾,大船擺到最高點又蕩下來時,失重感瞬間襲來,他沒控制住,又喊出了聲。
駱靜語緊張極了,到后來干脆捂住了嘴,下來后,威威拉拉他的手,很興奮地說:“小魚叔叔,你真的會說話!你剛才說了好幾聲‘啊’,我都聽到了,你的聲音很好聽,我不騙你的?!?br/>
駱靜語:“……”
小朋友很容易快樂,玩得投入后就忘記了家里的糟心事,走路又蹦又跳,大笑起來時小臉蛋兒肉鼓鼓的,看得駱靜語都想去掐幾下。
玩了好幾個項目后,威威說要尿尿,三個人就一起去教學樓的衛(wèi)生間。
離教學樓不遠的一條路上,路邊擺著一長溜兒的攤位,占喜瞄了幾眼,是各個民營兒童培訓機構(gòu)的招生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擺著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家長咨詢或是填一下意向表,小朋友就能拿個小玩具。
有一家培訓機構(gòu)的攤位上擠著好多小孩,原來是一個打扮成小丑模樣的男人在給孩子們扎氣球。長條狀的氣球可以扎成小狗、花朵、棒棒糖……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圍著小丑,小丑動作很利索,一會兒工夫就能扎出一個造型來。
威威也吵著要小狗氣球,占喜就去填信息,讓駱靜語陪著威威排隊。
那個小丑戴著彩色假發(fā),臉上抹著雪白的粉,還裝著一個紅鼻頭,嘴巴上的彩油幾乎畫到耳根,看著是一張笑臉,駱靜語卻知道這人根本沒有笑。
不知為什么,駱靜語總覺得小丑在朝他看,看一眼又看一眼。他眉頭微皺,終于輪到威威時,小丑沒有立刻扎氣球,而是對駱靜語比了個手語:【小魚,不認得我了?我是岳奇?!?br/>
駱靜語好驚訝,岳奇是他的高中同學,當時還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成績特別好。
占喜走過來時,威威已經(jīng)拿到了小狗氣球,夾著腿喊要尿尿,占喜趕緊帶他往前走,一回頭發(fā)現(xiàn)駱靜語沒跟上,沖他揮揮手:“小魚!”
駱靜語注意到她在叫他,指指小丑,又指指自己,雙手豎起大拇指互相碰了幾下,占喜知道這個意思,是“朋友”。
她點點頭,帶著威威去衛(wèi)生間。
上完廁所后占喜原路返回,快到午飯時間,那一溜招生攤位旁的工作人員都在吃盒飯。占喜找了一下,看到小丑和駱靜語站在不遠處的一個垃圾桶旁,小丑摘了假發(fā)和紅鼻頭,正在抽煙,駱靜語和他用手語聊著天。
家長們領(lǐng)著小孩在這條路上走過,看到路邊兩個打著手語的人,無一例外都會扭頭看去。
占喜沒有過去,只是遠遠地看著。
她想起豐林夜市上的那對情侶攤主,如今想來,他們應該是小魚的朋友。還有電梯里見到的駱曉梅,是小魚的姐姐?,F(xiàn)在這個小丑應該也是小魚的同學。
他們都是聾人。
小魚的社交圈里,很多都是聾人。
岳奇問駱靜語:【最近怎么樣?我聽陳亮說,你買房了?】
駱靜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買了兩年多了,做東西需要地方?!?br/>
岳奇抽一口煙,單手比著手語:【還是你混得好,不像我們,工作不好找,只能打零工。】
駱靜語想了想,問:【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嗎?】
岳奇低下頭嘆口氣,把煙蒂摁滅,抬起頭來打手語:【考上大學了,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想考殘聯(lián)的工作崗位,幾年了一直沒考上。千辛萬苦學的計算機專業(yè),根本找不到對口工作,健聽人學計算機的都那么多,誰會要我?早知道當初應該學特殊教育,還能去考老師。我也不像你,美術(shù)好,我美術(shù)不行,沒這個天賦?!?br/>
駱靜語看著岳奇,一身小丑裝,摘掉假發(fā)后頭發(fā)油膩膩的,看著日子就過得不太好。
他問:【那你平時都做什么工作?】
岳奇回答:【什么都做,學了扎氣球,周末時有店開業(yè),有人結(jié)婚,樓盤開盤就能去做,我價格比別人低很多,有人罵我亂開價,我說我聾人!不低價怎么搶的過你們?人家也就不說我了。平時我在一個倉庫給人值夜班,好歹養(yǎng)得活自己?!?br/>
他看一眼不遠處的占喜,問駱靜語:【那是你老婆嗎?你孩子都這么大了?沒聽說你結(jié)婚啊?!?br/>
駱靜語笑起來:【不是,小孩是她侄子,她……】
他的雙手在空中遲疑了一下,還是比了下去,【是我女朋友。】
岳奇瞪大眼睛問:【她聽得見的?我剛才看她說話了。】
駱靜語點點頭,也往占喜那邊看了一眼,轉(zhuǎn)回頭看岳奇,笑得有點苦澀:【很奇怪嗎?】
岳奇不知道該怎么說,比劃道:【她很漂亮啊,有其他地方殘疾嗎?還是有什么病???她會手語嗎?她家里同意你們在一起?】
駱靜語臉色平靜地搖搖頭:【她非常健康,不會手語,她家里應該還不知道。】
岳奇愣愣地看著他,最終拍了拍他的胳膊:【祝你好運吧,小魚,我最近幾年是不打算找對象了,養(yǎng)活自己都很難。我勸你不要太投入,不要太認真,有幾個聾人能和健聽人在一起的?你女朋友還這么漂亮,當然你也很帥。我就是覺得,你倆最后要是分開了,受傷的肯定是你?!?br/>
駱靜語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先走了,要帶小朋友去吃飯,你繼續(xù)努力,再見?!?br/>
和岳奇告別后,駱靜語雙手插兜走向占喜,威威在邊上玩他的小狗氣球,反復丟起來又接住。
占喜看著駱靜語走到她面前,笑著問:“和朋友聊完了?”
駱靜語點點頭。
占喜又問:“是你同學嗎?”
駱靜語又點頭。
“你想介紹我們認識嗎?”占喜說,“我剛才一直在等你叫我。”
說著,她突然側(cè)彎腰,笑著對不遠處的小丑揮了揮手。
岳奇:“……”
他也揮了揮手。
駱靜語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回身對占喜比手語:【不用。】
“聽你的,那我們?nèi)コ燥埌?,吃飯時你可以給我講講你同學?!闭枷矤窟^威威,“小東西說想吃披薩,你愛吃披薩嗎?”
駱靜語笑得很淺,點頭。
占喜一直在笑,左手牽著威威往前走,駱靜語走在她右邊。
不遠處,岳奇倚在垃圾桶旁,又點起一支煙,看著他們的背影。
他看到駱靜語兩只手都插在衛(wèi)衣衣兜里,慢悠悠地走著。女孩子右手本來拎著包,走過一段后,她把包挎到了右肩上,接著伸手去拽男人的左臂。
拽了一下,沒拽動,駱靜語扭頭朝她看去。
她又拽了一下,男人終于把左手從兜里伸了出來,女孩子趁機就把右手鉆進他的左手手掌里。
駱靜語腳步都停下了,還往四周張望了幾眼,女孩子仰著臉看他,孩子氣地晃了晃他的手。
最終,駱靜語反過手掌牽住了女孩子的右手,將她的手牢牢扣在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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