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那日天還未亮,林臻玉就起來折騰開來,十分用心的裝扮后,才只帶著長隨秋千出了門,因水泱執意要跟,這事兒又要保密,臻玉樂得水泱給他護航呢,雖都打點好,可萬一出了紕漏呢?要知那清虛觀一貫是賈府活動的地兒,不然憑娘親的姨娘身份,出趟門子可沒這么容易。
到了觀外,臻玉吩咐秋千自去頑兒,秋千見有沈爺陪著,也放心兒,一溜煙兒去逛去了。
臻玉早就命人賃下觀內一處清靜的小院子,每次秋闈、春闈總有仕子來觀中靜心,因此很是容易。小院兒關上院門再沒人來打攪的。周姨娘會去觀中專為女眷準備的廂房靜坐祈福,為求妥當,周姨娘使銀子將整座后院都租賃下來,清虛觀早見識過賈家財大氣粗,對此并不以為奇。巧的是這兩處院子離得極近。
一直等到巳時,周姨娘的丫鬟春風借故從小院前經過,與坐在小院里的臻玉不經意四目相對,見林臻玉腰間的舊荷包眼瞳一縮,神色間有幾分激動,卻趕忙低頭快步離去。林臻玉將院門虛掩,強自鎮定的坐于院中。
周姨娘讓春草換上她的外衣坐于靜室,自己梳妝扮成丫鬟模樣,在春風的掩護下,避開其他小丫鬟和婆子們,悄悄出了后院兒,從包袱里取出件灰色披風掩了身形后一溜兒跑至小院兒,推開一道縫兒迅速閃進門來。
這廂林臻玉早已眼眶通紅,哽咽不能言了。水泱將兩人送去房間私話兒,自己在院里等著。
廂房里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互相端詳良久,周慧更一個勁兒道:“長大了,我兒長大了!”母子二人拉著手兒對坐訴不盡的思念,溫情脈脈。一直到午時,水泱敲門遞進一大竹籃子,臻玉睜著一雙兔子眼兒感激地瞅著他,水泱指指院中石桌上的小籃子,示意他自去和周姨娘母子用飯,自個兒在院中已備好。
母子二人挨著而坐,一道兒吃了離別八年后的第一頓飯,俱是幸福。又一直說話兒到了申時一刻,春風已借故經過門前兩次了,水泱只得去敲廂房的門兒。因周慧必得在酉時前回到賈府,母子倆只得依依惜別,十分不舍。
周姨娘又披上披風,悄悄兒回到后院僻靜處,將披風放回包袱,低頭快速進了靜室。后院的丫鬟和婆子們早就被春風使小廝買來的好酒好菜和各種零嘴兒支開去旁的屋子插科打諢去了。周姨娘迅速和春草換好衣裳,收拾妥當后命眾人回府。
林臻玉和水泱隱在清虛觀門外不顯眼處,見周姨娘一行人平安離去才放心。林臻玉摸摸懷里娘親給的新荷包,心中溢滿喜悅。
周姨娘坐在烏輪蘭蓋車里,不時用手輕撫懷里的扁匣子,想著兒子已脫了稚氣,溫潤如玉,清新俊逸的模樣,一時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欣慰,免不了再有些不能親看他長大的酸澀。不過只要兒子有出息,能過得順暢就好,總比在賈府那泥窩子里強上萬倍!想到賈環如今已有些畏畏縮縮的性子和賈寶玉廝混內帷的頑劣憨癡,周慧不禁冷笑,什么‘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這般的教子無方!幸好自己的玦兒早早離了這沼污地兒!
一時回了神,看見春草進車內來,忙從籃子里捧出一盤子糕點遞給她,小聲道:“晌午你沒吃東西,快墊點,回去拿些錢悄悄的讓小廚房好好置辦一桌席面咱們來吃?!?br/>
及回至榮國府,周姨娘去正房向王夫人請安,春風跟著去了,春草卻留下賞了四個有年紀跟車的一人一個素面荷包,跟著出門的一個媳婦并兩個婆子一人一個兩個梅花式的銀錁子,連兩個小丫頭子都得了一捧大錢兒,俱是喜得直拍手叫“阿彌陀佛”。一時闔府丫鬟婆子都傳言說,這周姨娘可得太太的眼,要不然憑他一個沒寵的姨娘,哪來這些銀子,還不是太太賞的!
至半夜人靜之時,周姨娘小心的將匣子拿出來,卻是臨走時臻玉給她的。周姨娘打開一看,竟是一疊銀票,有小額的碎銀票,十兩、二十兩、五十兩的最多,大額的,一百兩、五百兩、一千兩的都有,最下面竟是一張一萬兩的“戶部寶鈔”!周姨娘一時間淚如雨下,百感交集,她知道兒子是為了讓自己能在這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賈家好過一點子罷,才多大的人,就為她費這般心思,真是……自從林臻玉的鋪子賺錢后,每每給周姨娘去信都要夾些銀票,可周姨娘體諒兒子不容易,每每回信又再夾回來,最初幾次還又添了些,不過是慈母心腸,孝子之情罷了。
自十八日與親娘相見之后,林臻玉便只一心一意的溫書、準備鄉試。水泱閑時就來陪他,兩個一人翻看這些年所作八股文一人處理些公事或是翻翻閑書,偶閑話幾句,十分融洽。本朝不興仕子考前拜訪官員及從屬,五服內宗親參考的官員還必須避嫌,順天鄉試由皇帝和主考命題,其余各省均由主考命題,以防舞弊。是以臻玉這些天頗為閑適,不過偶與好友靳康三人傳些話兒罷了。
八月初八,天未大亮,士子們便于順天貢院前排好隊伍,百步開外才是陪同前來的士子們的親朋,一列軍隊鎧衣佩刀環貢院肅穆而立。林臻玉站在隊伍里,掃視前方貢院:大門前有一座“天開文運”的牌坊,貢院大門正中懸“貢院”墨字牌匾,大門東西建立兩坊,分別書“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貢院大門外為東西兩座轅門,大門分中、左、右三門。因此時貢院大門深閉,臻玉看不到里面格局,只能瞅見貢院圍墻遍插荊棘,墻角各有一樓。仰頭向貢院上方遙望,能看見一樓高聳,臻玉知道這就是有名的“明遠樓”,居高臨下,全闈內外形勢一覽無余,有監臨官員登樓眺望,稽查士子有無私相往來、執役人員有無代為傳遞之弊?!斑@可比現代還要嚴些呢。”臻玉想。
前方一陣喧騰,貢院三門大開,此次考官們及衛士從內而出。林臻玉穿拆縫單衣,單層鞋襪,提著考籃徐徐隨隊伍前行。他之前的這位已頭有華發,顫著手將大考籃遞給監察官,考籃眾物:硯臺不許過厚,筆管須鏤空,蠟臺須空心通底,氈毯不得有里,糕餅餑餑都要切開……
貢院內的一排排號筒,成一長巷,巷口有柵門。入闈后,柵門上鎖,同時貢院大門也封閉,鳴炮為響。
林臻玉打量自己這間號舍,很好,足夠簡陋!臨窗一案,案上以放好卷筒和幾張給士子草稿用的白紙,窗子只有空窗框子上,舍門漏風,靠墻放著一塊薄木板搭就的床,還有一個破破爛爛的水盆,唯一讓人欣慰的大概就是墻角放的新恭桶了。
兩排號舍相對坐落,中間有三輛馬車能并行的甬道,林臻玉的號舍正對對面兩間號舍中間兒,斜對面的兩位士子已經擺好筆硯,打開卷筒了。
林臻玉拿起扔在墻角的破掃帚,上上下下的把號舍的積灰掃凈,又打開考籃,從中拿出一塊雪白棉布,浸濕后將桌案、床板、窗欞、水盆一一擦拭干凈。斜對面一位士子不屑的掃了臻玉一眼,又趕忙低頭看卷。
林臻玉的考籃挺大,里面用薄木板固定隔成幾格,里面的東西有林海、賈敏著人準備的,也有水泱添置的,吃食、水罐、藥品還有棉布、筆硯燭臺各占一格。
臻玉將筆硯、蠟臺擺放到桌案上,從考籃里拿出一塊很長很長的藍色棉布,這是水泱著人給他專門織的,單層卻比平常棉布厚上三四倍,臻玉將之按床板長度折了三折,余出一段正好折上幾道當枕頭。林臻玉拍拍床鋪,很滿意。此時林臻玉的號舍已經整潔一新了,來這排號舍監臨的朱衣官員仔細打量林臻玉一番,唇角一勾不知在想什么。
林臻玉凈手、正正衣冠,才坐于案前,研好磨后,輕輕將卷筒打開。鄉試分三場,第一場考四書,文三篇,五言八韻詩一首。林臻玉思慮甚久,才在白紙上草稿…
及至午時,天氣炎熱,考生們已饑腸轆轆,不少士子從考籃里取出糕餅,草草吃完又伏案答卷。林臻玉也拿出用油紙包的肉餅,這些餅是今早四更的時候烙的,為了便于檢查,放涼后就被馬壽盯著廚娘切成鵝掌大的小塊,因為天熱,這樣的肉餅只準備了這一些,只夠中午吃罷了。
林臻玉吃過餅后,拿棉布擦凈手指,拿出水罐倒了一瓷杯的水來。因鄉試向來連考三場,每場三天,只有每場結束的那天酉時,待考官將試卷收走并響鑼后,士子們才可出號舍靜立在自己號舍門所對的甬道上,等待巡檢官員推著水車來后才能接水,所以士子們的水都要節省著用,不然一場內是沒有補給的,只能挨著,若因此暈厥或走出號舍,只會被衛兵拖出貢院,取消此次鄉試資格。
臻玉將上午所寫細細看過,略改了幾處,便放下紙筆,歪在床板上閉目歇息。半個時辰后方起身,小心的從水罐里倒出能沒住盆底的水,洗了臉、手,林臻玉精神奕奕的繼續答題。一直到酉時末,才停筆。
巡檢并衛士抬進兩筐蠟燭,分別至各號舍窗口分發給士子們。待用了糕餅填飽肚子,林臻玉點燃蠟燭,在燈下又將下午所作細細品檢,增減了幾處,又研讀一遍。之后林臻玉將考卷、草稿、筆墨一一收拾妥當,吹滅蠟燭,點了把艾草驅蚊后上床休息。此時戌時三刻。
臻玉躺在硬床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在心里苦笑,這錦衣玉食的生活過多了,這一點子苦都受不得了么?一時又苦中作樂的想,這沒有窗紗和窗扇的窗框子倒也有好處,小風吹進來多涼快呀!胡思亂想中慢慢睡著了。
此時揚州林府正院里,如海和賈敏兩兩相對,都暗自擔心貢院那般破舊的環境,臻玉能受得了嗎?
水泱暫時沒有差事,索性住到林宅臻玉的臥房里,馬壽和一眾小廝婆子都知這位公子是大爺至交,也不在意,只盡力將他服侍好罷了。
到了第三日,林臻玉將草稿通讀一遍,確認無誤后,用端正清拔的楷書將之一一謄寫到考卷上,至午時才將將寫完,待墨跡陰干后,再細檢數遍后將之放回卷筒。
酉時,金鐘鳴響,考官將各號舍的卷筒整齊碼放在被兩衛士抬著的木箱中,又有巡檢官將草稿紙收起。
金鑼敲響后,眾士子出場,俱拿著水罐、水壺等物等待接水。不一會,兩輛極大的水車便緩緩而來,水車里的水都是井水,并無熟水給他們。
等水車到林臻玉跟前兒時,巡檢官和衛士及一眾士子們驚異的見臻玉拿出一個碩大的水罐灌滿水后,竟又拿出號舍里的破舊水盆子舀滿了水,一時間各人臉上五味陳雜。不少士子瞅瞅自己手中比人家這位仁兄小好些的水罐,又瞄眼人家手里擦得干干凈凈的破水盆子,又悔又妒。林臻玉對這些眼光視若無睹,只將滿滿的罐兒、盆兒輕移至腳邊,朝官員和衛士拱拱手便靜立一旁。走在最前穿朱衣的監臨官興味的瞟了林臻玉一眼,勾了勾唇角。
林臻玉不敢直接喝這生水,誰知道會不會拉肚子呀。打開考籃,往瓷杯里放了幾片撕碎了的鐵莧菜葉子,這還是臨來時母親叮囑地,鐵莧菜又名葉里藏珠,是極常見的草藥,能清熱解毒,預防壞肚子,可不就是秋闈必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