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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為他們在外院單僻出一處小院子來,院內花木蔥蘢,幽幽靜靜,屋子寬大明亮,是個讀書的好去處。匾曰:“博識”,語出三國志:海以合流為大,君子以博識為弘。
葉先生曾中一甲榜眼,為人瀟灑不羈,最不屑那趨炎附勢、蠅營狗茍的勾當,當朝嫡庶難明,派系爭端激烈,權力傾軋日益嚴峻,因而早早以病致仕。葉家也是江南望族,子弟眾多,葉父深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風云變幻,也由得他樂山樂水。葉瓊號懷逸,學問極好,天文地理、醫卜算術俱是精通,在江南文人中很有名望,兼之交友廣泛,與蔚山書院沈院長都是忘機之友,林如海請他做西席可著實費了好大的功夫,若非請得沈院長幫忙,又正值葉瓊因婚事遠家之際,恐怕林如海也請他不來。
林臻玉和水泱規規矩矩的給葉瓊行了禮,葉瓊拿眼瞟向如海,笑道:“我先考問考問,若是不合我心意,便是林兄子侄,也是不收的!”如海笑:“當是,當是!先生請。”
葉瓊先問水泱,臻玉驚奇的發現這沈泱懂得極多,答得頭頭是道,流利條理,不禁咋舌,這才五六歲的小孩兒,怎么就能學這么些?
葉瓊笑著點點頭,對水泱想是滿意的,余光瞥向臻玉,只見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孩兒裹在大紅的衣裳里,面如滿月,目似明星,抿著嫣紅的小嘴兒極力做出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來,端的是可愛。
葉瓊對水泱揮揮手,點頭算是認可了,繼而指著臻玉向如海笑道:“林兄也太心急了罷,這才多大的小人兒,平日里教些字、經開蒙也就是了,何必巴巴送來我這里?!?br/>
如海笑:“非是如海心急,我這孩兒頗有些早慧,蒙文俱已習過,先生大才,不過是怕耽擱了他這分天分罷了,還請先生見諒。”
“哦?”葉瓊笑,指著臻玉道:“將那弟子規誦述一番。”
臻玉依言而行,葉瓊見他口齒清晰、不快不慢、流利從容,很是興味,道:“林兄果然家學淵博,有這等芝蘭子侄,好,拜師罷!”
如海大喜,忙叫上茶置蒲團,水林二人鄭重行了拜師禮,先生喝了茶,林臻玉和水泱成了師兄弟。
葉瓊果然不負盛名,經史子集、雜學薈萃,信手拈來,深入淺出,沒幾日就抓住了兩個小弟子的心。
四月初八,林臻玉的生日,林家熱熱鬧鬧的給他慶祝了,棲靈寺送來換得寄名符,并壽星紙馬疏頭,并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姑蘇林家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銀絲掛面。想是借了林臻玉這一檔子事和嫡支重新親密起來,林如海也正有這個意思,故而十分欣喜。林如海把自己少年時用過的書籍并一塊上好徽墨給了林臻玉,那些書保存的整整齊齊,書里密麻麻寫了林如海的見解,臻玉十分珍惜。賈敏從箱子底翻出一塊硯,是存世極少的紫金龍臺硯,當日她出門之時還尚在的榮國公賈代善私底下給她的,賈敏感念父親一片愛女之心,這么些年都不舍得用,如今給了臻玉,把林臻玉感動的大眼睛淚汪汪的,逗得賈敏撲哧笑了出來。周姨娘的賀禮是親手做的荷包,里面裝著一顆金制得長果子,臻玉剛見到就掛到身上去了。
眾人陪臻玉吃了面,整個棲梧院花團錦繡,其樂融融。
至晚間,林臻玉捧著圓滾滾的肚子踱著小四方步樂呵呵的回到東廂,只見水泱坐在廳里,悠哉的品著茶呢。臻玉疑惑,不是都拜過壽還給了塊好硯做生辰禮了么,這早晚的跑來做什么?
其實也不怪林臻玉疑惑,這幾天他們雖老在一塊兒上學吃飯,可林臻玉一直對在水泱面前丟了大臉面耿耿于懷,再者他們讀書的進度完全不一樣,各學各的,林臻玉下意識的遠著水泱。今日水泱送了一塊端石青花研給他,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呢,想著以后對他好點吧…(原諒這輕易被收買的小孩兒)
水泱一見臻玉,擲了茶碗,站起身來拉住臻玉就往外走,林臻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愣愣的被水泱拉著向前走,后面蘆薈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什么來,也悶頭跟著走。水泱的院子離棲梧院不遠,收拾的極為舒適雅致,名曰“平瀾”院。
進了平瀾院的正廳,見黑木大桌上放著一只大大的竹編籃子,蓋著白色棉布。水泱拉著林臻玉上前,輕輕拉開棉布,林臻玉驚訝的睜大黑黑的眼睛——里面竟是一只小奶貓!
林臻玉喜歡毛絨絨的小動物,這是水泱剛發現的:葉先生養了一只小猴子,十分調皮,可每次它弄亂林臻玉的書或是把剛寫好的大字弄臟,林臻玉從來不生氣,還會趁先生和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摸它,其實先生和自己余光都瞅著這倆呢。管家林福養了一只看家護院的大狗抱窩子了,林臻玉時常在去先生院子時多繞一大圈去看,那滿眼睛的‘給我摸摸吧’掩都掩不住……
林臻玉看著那只眼睛剛睜開眼小小軟軟的小貓兒,眼睛都直了,他上輩子就想養一只毛絨絨的小動物陪著自己,卻屢次被教訓玩物喪志,他還記得自己背著手看堂妹抱著大狗玩的開心時心里有多羨慕,他不過是想有個小動物能陪自己住在那座寂靜孤單大房子而已??梢恢钡剿蓝紱]能實現…
林臻玉小心翼翼的把小貓捧出來,小貓純白色的身體上只有背上有一塊葉型的黑色斑塊,圓乎乎黑溜溜的大眼注視著眼前和它甚像的一雙大眼,嫩嫩的叫:“喵~”,圓潤的小腦袋上兩只耳朵竟是向前折的!“蘇格蘭折耳貓!”林臻玉驚呼。這時候就引進了這種在后世大受歡迎的小寵物了?
“?”水泱疑惑,什么蘇格蘭?
林臻玉把貓抱在懷里,那架勢已經把小貓當成自家所有物了,“哪來的?”
水泱好笑的看著林臻玉好像捍衛地盤的舉動,笑道:“港口和船上的洋人尋來的?!彼扇巳っ玫男游?,原是聽說這種洋人帶來的貓性格溫順,適應力強,活的又長才花錢買來的,也是臻玉命好,偏有那洋人帶在船上解悶的有一只剛剛產下小崽子,水泱讓人把那一窩都帶來,親去選了這一只。
林臻玉看見水泱帶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把小貓往懷里又帶了帶,不知該怎么開口求回去,要是沈泱沒送他那玉佩就好了,舍下臉就當這小東西是賀禮強要去也行??!
“……”林臻玉嚅嚅嘴…懷里緊緊抱著小貓兒,要是這是沈泱的心愛之物腫么辦…
水泱看著林臻玉糾結的小模樣,哈哈大笑起來:“送你的!”
臻玉驚喜,又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已經……”送了么?
水泱上手揉揉他垂涎已久的那頭軟毛,笑道:“不喜歡?”
林臻玉趕緊搖頭,把小貓兒輕輕往上抱了抱,生怕水泱不給他了,也顧不得計較在他頭頂的那只手,樂道:“喜歡!喜歡!那個…謝謝你!”
水泱沒能和林臻玉多說幾句,林臻玉的心思已經全放到那只小奶貓身上去了。
這一夜,林臻玉睡得極香,他覺得這是他過過的最好的生日了!不是前世那虛偽至極的生日宴會,也不是賈府里偷偷摸摸的連碗壽面都不敢吃的憋屈生辰——他生的日子太好了,怕打了王夫人的眼,一直謊稱是四月九日丑時(凌晨一點)生的。
這之后,林臻玉對水泱是打心眼里接受了,把他看做這一世第一個好朋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若是一個人看到你心底渴望的,為此會去努力實現它,即使這也許只是個小事,可這就說明他是真心對你好,至少他認真為你想過不是么?接納這樣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當朋友是多么自然地事情啊。
林臻玉美美的睡著了,甚至這些天潛意識里一直困擾他的‘超丟人事件’也完全釋懷了。
賈敏這邊卻兀自生著悶氣:“竟連一份生辰賀禮也沒有么?不指望來個大管事給臻玉磕頭祝壽!可這點子禮數竟然也缺么!”原來早在林海蘇州過繼時,賈敏就使人帶著林臻玉的名諱、出身、生辰八字的帖子送到榮國府去了,這會兒竟連個拜壽的影子也沒看到,賈敏又氣又苦,遣走丫鬟婆子和如海哭了起來。
這些日子兩人感情愈發的好,賈敏再不在林海面前避諱賈家的事,兩人竟有些當年剛成親的蜜里調油。
“嗐,為這不值當生這么大氣,許是忘了呢?”說這話林海自己也不信,主子忘了自有那專管事的奴才記著提醒主子,怎么可能會忘了呢,不過是看不起自己過繼的兒子罷了。林海心里也慪,這賈家竟這般眉眼高低,不知禮數么,以后少不得遠著些了!
這之后,林海和賈敏不約而同的對榮國府的態度遠了些,往日賈敏送年禮節禮,那是恨不得把家給搬去,這之后賈敏不過是比著賈府送來的厚了一分半分罷了,按她的話:“送再多,不過是添了我那好二嫂子的私庫罷了?!钡故蔷┏峭醴蛉丝此偷亩Y一面心喜‘這林府看來也要敗落了’一邊心疼自己的荷包沒法子再充盈些,不免私底下又咒又埋怨了賈敏兩回。其實這次生辰,賈母和王夫人都記得,才剛過繼送來帖子也不多時么,不過賈母是覺得不過是個二房庶子換了個面子過去當擋箭牌的,無須在意,而王夫人純粹就是不愿意給賈敏送禮了,見賈母不提樂得裝不記得。
五月,榮國府派人來揚州道喜,言王夫人于四月二十三餞花節產下一子,一落胞胎,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還有許多字跡。賈母愛如珍寶,起名寶玉。賈敏聽了卻淡淡地,遣人到京祝賀,去的人只是個二管事并幾個管事婆子,禮也是不十分厚。惹得王夫人好一陣怨道,只覺這小姑子生來就是與他作對,寶玉這般好造化,竟只這么薄的禮來,不是生生惹她不痛快么!其實不過是王夫人這些年被賈敏的厚重大禮給慣壞了,要知賈敏的禮比那王子騰家的還厚了幾分呢,人心不足啊…
林臻玉聽到這消息只是皺皺眉,這‘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的賈寶玉誕生了么,便不再在意,轉身逗他的小貓咪玩兒去了。
只林海聽到這消息,眉間的褶子半晌消不下去,至飯后與賈敏憂慮道:“這銜玉而生的奇事也是好張揚的么,自古這種事若不是出自天家誰不是捂著藏著,這般宣揚,我還聽說老太太竟說怕這寶玉的福氣太大壓不住,偏偏寫了字帖叫販夫走卒、丫鬟婆子俱稱其名以利于壽數,這不是招著忌諱、禍難往家來么?”
賈敏深以為然,立刻修書與賈母,不想不僅賈母不以為然,又招了王夫人咬牙切齒的記恨,只覺賈敏看不得她好。這是后話,暫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