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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簡·愛 !
    平常在睡覺前,我會將床帳拉好,這次我卻忘記了,就連百葉窗都忘記放下來了。結果,一輪皎潔的滿月(因為那天的天空很晴朗)沿著她的軌跡來到我窗口正對著的那片天空。明亮的月亮用她那澄澈的光透過毫無遮攔的玻璃窗窺視著我,將我喚醒。夜深人靜,我睜開眼睛,看到月亮如白玉般的圓臉。她雖然美麗,但過于肅穆。我半欠著身子,伸手去拉帳子。
    天哪!多么可怕的喊叫聲!
    原本寧靜安逸的桑菲爾德府被一聲刺耳、狂野的叫喊聲撕破了。
    我的脈搏停止了跳動,心臟也一樣,原本伸出去的胳膊僵在半空中。喊叫聲停止了,或者說是消失了。不過,也確實應該這樣,無論是什么東西,在發出那樣慘烈的叫聲后,都不可能立即再叫一次。即便是安第斯山上擁有最寬大翅膀的禿鷹,也不可能在穿越云端的時候連續兩次發出這樣響徹山谷的叫聲。
    這個叫聲是從三樓傳來的,因為聲音的源頭在我的頭頂——沒錯,就是我房間天花板上面的屋子——接著我又聽到了一陣掙扎的聲音,從響聲可以判斷出,上面正在進行著一場殊死搏斗,只有一個幾乎快要窒息的聲音喊道:“救命!救命!救命!”連叫了三聲,十分急促。
    “怎么還沒有人來?”這個聲音喊道。隨后,便是一陣發了瘋似的踉蹌和跺腳聲,透過木板和水泥,我聽見那個人在喊:“羅切斯特!羅切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來啊!”
    緊接著,有人打開門,之后腳步聲跑過或者是沖過了走廊。隨即另一雙腳站在了我頭頂的地板上。有一個東西摔倒了,之后恢復了寂靜。
    盡管我已經嚇得渾身顫抖,但還是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間。不只是我,所有熟睡的人都被剛才的響動驚醒了,各個房間中都有驚叫和不安的說話聲傳出來。接著一扇又一扇門打開了,從門里探出一個個腦袋。走廊上站滿了人。男女賓客都從各自的床上爬起來。“哦,這是怎么回事?”“誰受傷了?”“出什么事了?”“燈呢,拿燈啊!”“起火了嗎?”“是不是有竊賊?”“我們得往哪兒逃啊?”各個地方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詢問。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晚月光明亮,每個人的眼前都會是一片漆黑。這個時候他們來回跑,擠成一團。有的人在哭,有的人摔了跤,場面十分混亂。
    “見鬼,羅切斯特在哪兒?”登特上校叫道,“他的床上沒有人。”
    “在這兒!在這兒!”只聽見一個聲音應答道,“大家鎮靜些,我來了。”
    走廊盡頭的一道門被打開了,羅切斯特先生正拿著蠟燭走過來。他剛剛從樓上下來,一位女士馬上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個人正是英格拉姆小姐。
    “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她問道,“說啊!把最糟糕的境況告訴我們!”
    “哦,不要把我拉倒或者勒死好嗎?”他回答道。因為此時兩位埃希頓小姐也將他緊緊地抓住,兩位夫人則穿著寬大的白色晨衣,就像兩艘鼓了風的帆船,迎面向他沖去。
    “什么事也沒有!什么事也沒有!”他喊道,“只是一場《無事生非》的彩排罷了。女士們,請讓開好嗎?不然我可要發火了。”
    此時他已經目露兇光了,烏黑的眼睛里有火星在閃動。他在努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接著說:“只是一個仆人做了一個噩夢而已。她總是容易激動,還有點兒神經質。她把自己在夢里見到的東西當成現實中的鬼了,之后就把自己嚇暈了過去。好了,現在大家可以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了。因為我現在很需要安靜,只有這里安靜下來,我才能去安心地照顧那位仆人。先生們,你們為女士們帶個好頭吧。英格拉姆小姐,我敢確定,你一定會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絕對不會被無端的恐懼打敗。還有,艾米和路易莎,你們就像一對鴿子那樣回到自己的窩里去吧。哦,你們就是一對鴿子。還有,夫人們(他面向兩位遺孀),如果你們還堅持站在這冷風颼的走廊,恐怕是要感冒的。”
    他就這樣將這些客人哄進了他們各自的房間,并且將門關上。我其實一早就悄悄地回到房間了,那時候他還沒有下命令。不過我沒有上床睡覺,反倒是小心地穿好了衣服。因為在那聲尖叫之后傳來的響動和救命的呼喊聲,很有可能只有我一個人聽見了,因為那些聲音是從我的房頂正上方傳來的。所以,我很確信,將這棟房子鬧得雞犬不寧,絕對不是因為某一個仆人做了噩夢。羅切斯特先生這樣說,無非是為了安撫大家的情緒而一時編造出來的借口。所以,我必須穿戴好,以防有什么意外。穿好衣服之后,我從窗口看著外面靜謐的庭院和銀白色的田野。我就這樣長時間坐著,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好像有一種預感,在那凄慘的叫聲和古怪的響動之后會發生一些事情。
    但是,沒有,一切又復歸了平靜。這棟房子里剛才還有輕聲的腳步和小聲對話,可是現在都平息了。又過了一個小時,整個莊園又像荒野般寂靜了。黑暗與睡眠重新掌握統治大權。就連月亮都在下沉,快要隱退了。我不喜歡在漆黑的晚上一個人在陰冷的屋子里傻傻坐著,心想,還是穿著衣服躺在床上好些。可是,當我離開窗戶,輕手輕腳地走在地毯上,想要脫下鞋子時,突然聽到一只手在謹慎地輕輕敲我的房門。
    “需要我幫忙嗎?”我問。
    “你還沒睡?”這個聲音是我預料到的,正是我主人的嗓音。
    “是的,先生。”
    “也穿好衣服了嗎?”
    “是的。”
    “那就出來吧,別出聲。”
    我遵照他的話輕聲地出來。羅切斯特先生拿著燈,站在走廊上。
    “我需要你幫忙。”他說,“這邊走,別著急,也別出聲。”
    我穿的拖鞋很薄,所以當我走在鋪著席子的地板上時,就像貓一樣沒有聲音。他悄悄地沿著走廊往前走,之后上了樓梯,在經常發生事故的三樓那幽暗的走廊上停了下來。我跟在他的旁邊停住。
    “你的房間里有海綿嗎?”他低聲問道。
    “有,先生。”
    “那鹽呢——容易揮發的那種鹽?”
    “有。”
    “你現在回去把這兩樣東西都拿來。”
    我回到房間,在臉盆架上拿到了海綿,又從抽屜里把嗅鹽拿了出來,之后順著原路返回。他還站在那里等我,手里拿著準備好的鑰匙。他見我來了,便走向一扇黑色的小門,把鑰匙插進了鎖孔,但沒有立刻將門打開,而是停下來問我:“見到血,你不會暈吧?”
    “我想不會,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在我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是我沒有顫抖,也沒有頭暈。
    “把你的手伸給我,”他說,“我可不能冒險讓你暈倒。”
    我把手指放到他的手心里。“溫暖而沉著。”這是他對我的評價。之后,他轉動鑰匙,門開了。
    我好像見過這個房間,我記得,來到這里的第二天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參觀了這里所有的房間。這個房間里懸掛著毯子,但此時已經卷起,后面露出了一扇門。這扇門敞開著,透出一絲光亮,里面傳來咆哮聲和抓撓的聲音,像是有狗在里面。羅切斯特先生把蠟燭放下,對我說了句“等一下”,之后就到屋子里面去了。當他走進屋子的時候,傳來了一陣笑聲,之后是吵鬧,最后以格雷斯?普爾妖怪般的狂叫收尾。她當時就在那里,而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作了一下安排,但是我聽到有人在對他小聲說話。當他再次走出來的時候,隨手關上了門。
    “這邊來,簡!”他對我說。我繞到了一張大床的另一頭,大半個房間都被這張大床和拉著的床頭幔帳遮住了。在床頭的一旁有一張安樂椅,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他穿戴整齊,但沒有穿外套,紋絲不動地躺在椅子上,腦袋后仰著,雙目緊閉。羅切斯特先生把蠟燭舉到他的頭頂處,根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孔,我認出他就是到訪的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出,他內衣的一邊一條胳膊那里有血跡滲透出來。
    “拿著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我接過蠟燭。他從臉盆架上端來一盆水,把海綿往臉盆里浸了浸,之后將梅森死尸般的臉擦了一下。他又向我要了嗅鹽瓶,放在梅森的鼻子下面。不久,梅森先生睜開了眼睛,呻吟起來。羅切斯特先生解開傷者的襯衫,我看到了已經被包扎過的胳膊和肩膀。他用海綿去吸那些流出來的鮮血。
    “有生命危險嗎?”梅森先生喃喃地問。
    “不會死的——只不過劃破了一點兒皮。別那么消極,振作起來!現在我去為你請醫生,希望明天早上就能把你送走。簡——”他回過頭對我說。
    “什么,先生?”
    “我現在得把你留在這個房間里,和這位先生待上一兩個小時。如果見他流血,你就用海綿將血吸掉。如果他覺得頭暈,你就把放在架子上的水遞給他喝,或者給他嗅一下鹽。但是,千萬不要和他說話——理查德,你也是,如果同她講話,你的性命會有危險。譬如當你張開嘴的時候——由于激動——我就救不了你了。”
    這個可憐的男人開始呻吟,好像他不敢輕易動作,也不知道是因為怕死,還是怕別的什么東西,反正渾身僵硬,一動不動。這時,羅切斯特先生把已經滿是血的海綿放到我的手里,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事。他又看了我一會兒,說:“記住!不要說話!”之后走出了房間。我聽見鑰匙在門鎖里清脆地響了一聲,隨后便是離去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直到消失。這種感覺很奇怪。
    現在,我正站在三樓的房間中,而且被鎖了起來。我的周圍一片漆黑,眼前和手里都是血淋淋的。一個殺人未遂的女兇手與我只有一墻之隔。是的——真是讓人心驚膽寒——至于其他的,倒還可以忍受。只是每當想到格雷斯?普爾會向我撲來,我的身體就不住地打冷戰。
    盡管如此,我還是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我看著一張死人模樣的面孔——這張不準講話但卻發青、僵硬的嘴——還有一雙時而睜開,時而閉上,時而到處巡視,時而又看著我的被嚇得呆滯的眼睛。我必須將手不斷地伸進那盆血水中,因為我需要用海綿不斷吸他流淌下來的血。由于忙亂,我必須忍受沒有剪過燭芯的蠟燭慢慢變暗,它照出來的陰影在我周圍精致而古老的掛毯上、在陳舊的大床的帷幔下越來越濃重,甚至在衣柜的木門上奇怪地抖動——柜子的正面是由十二塊嵌板拼成的,每塊嵌板上都畫著十二使徒中的一個,面目猙獰。在它們的最上面,懸掛著一個十字架和垂死的耶穌。
    飄動的影子和閃爍不定的光造成了到處都在浮動和跳動的景象,我一會兒看到蓄胡子的醫生垂著頭,一會兒看到圣約翰飄動的長發,不久又看到猶大魔鬼般的面容,好像快要復活了,很快就以最強大的背叛者撒旦的化身出現。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不僅要觀察四處的動向,要仔細判斷有沒有野獸或者惡魔在那邊的洞穴里發出什么聲音。不過這一切好像在羅切斯特先生來過之后便被鎮住了。整整一夜我只聽到過三次響動,而這三次之間的間隔很長——第一次,是輕慢的腳步聲;第二次有些短暫,像是狗叫的聲音;最后一次就是人的呻吟聲,很深,也很沉。
    我心煩意亂,琢磨不定。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罪行,化成人的形態,潛伏于這座與世隔絕的府邸之中,主人既沒有辦法將其驅趕,也很難將其制伏?究竟是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溜出來,放一場大火或者讓人流血?究竟是什么鬼魂,會用普通女人的面貌和體態偽裝自己,從心底里發出魔鬼般的笑聲,又像是尋覓腐臭食物的猛獸的聲音?
    我正彎著腰照料的這個人——這個普普通通、不大說話的陌生人——是怎樣陷入這恐怖的羅網之中的呢?為什么復仇的死神要來奪走他的性命?是什么原因讓本該躺在房間里睡覺的他在這個時候躺在這里?我曾聽到羅切斯特先生在樓下為他安排了一間臥室——是什么東西把他帶到這兒的呢?為什么當別人對他施加暴力的時候,他會這樣順從?為什么羅切斯特先生強迫他掩蓋事情的真相,而他卻乖乖地服從?而且,為什么羅切斯特先生要掩蓋真相呢?這次是他的客人受傷,上次是他本人差點兒被人暗害,然而,對于這兩件事,他都秘而不宣!最后,我看到梅森先生對羅切斯特先生十分順從,羅切斯特先生卻用他那火暴的性子左右著梅森先生。只聽了他們之間草草的幾句對話,我就確定了這一點。很明顯,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一位本性是消極的,很習慣于受另一位具有主動精神的人的影響。可是,話又說回來,為什么當羅切斯特先生聽到梅森先生來了的時候會顯現出不情愿的樣子呢?為什么在幾小時之前,僅僅是這個不速之客的名字——可羅切斯特先生的話足以讓他乖得像個孩子——就讓羅切斯特先生好像被雷電擊中的橡樹一樣?
    當時他還在我耳邊輕聲地說:“簡,我受打擊了——我受打擊了,簡。”那個時候,我清楚地記得他的表情和蒼白的臉色,更記得當他靠在我的肩膀時渾身都在顫抖。在我看來,能夠將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堅毅的精神瓦解的,能夠使他強健的體魄顫抖的,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他什么時候才回來?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在內心呼喊著,這個夜晚太長了——我面前的病人因為血流不止而精神不振,又是呻吟,又是發昏,可是太陽和支援都遲遲不肯來。我已經無數次將水遞到他蒼白的嘴邊,無數次將有刺激氣味的嗅鹽遞給他,但依舊不見什么成效,肉體的痛苦,或許還有精神的折磨,以及失血過多,或者是這三者共同作用的結果,使得他精力衰竭!他一直在呻吟,看起來是那么衰弱、狂亂和絕望。我很擔心他是不是要死了,但卻不能和他說話。
    最終蠟燭都燃盡了,唯一的光源也沒有了。但就在此時,我看到窗簾的邊緣有一縷灰色的微光,黎明就要來了。又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派洛特在外面庭院里的狗窩旁叫了幾聲。這應該就是我的希望了。而我的揣測也在五分鐘后得到了證實。鑰匙轉動了門鎖,咔嗒一聲,鎖開了,我的守護工作可以結束了。在這里的兩個小時,我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個星期。
    羅切斯特先生進來了,同行的還有一位外科醫生。
    “嘿,卡特,你要抓緊,”他對來人說,“我只能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包扎傷口、捆綁繃帶,之后把病人送到樓下去,這一切都算在內。”
    “他能走動嗎,先生?”
    “沒問題的。他的傷勢并不嚴重,只是有些神經緊張,讓他打起精神就好了。趕快吧。”
    羅切斯特先生將厚厚的窗幔拉開,再將麻布窗簾掀起來,盡量讓外面的月光多進來一些。黎明馬上就要來了,我的心里雖有些驚訝,但很愉快。美麗的玫瑰色的光,正從東方的天際發散出來。接著,羅切斯特先生走到梅森的身邊,外科醫生已經在為他治療了。
    “喂,我的朋友,你現在怎么樣了?”他問道。
    “恐怕她要取了我的性命。”對方微弱地答道。
    “不可能!堅強點兒!最多過兩個星期,你就會痊愈的,只不過血流得多了些。卡特,讓他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我可以用我的良心發誓,是這樣的。”卡特說,這時他已經把粗略綁上的繃帶解開了,“如果再早點兒叫我來就好了,他也不會流這么多血——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像是肩膀被刀割開了一樣呢?哦,這可不是刀傷,是被牙齒咬的。”
    “她咬了我,”他喃喃自語道,“羅切斯特先生把刀從她的手里搶走的時候,她就像一只母老虎一樣咬我。”
    “你可不該只顧著退讓,至少應該抓住她。”羅切斯特先生說。
    “可是,倘若你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么辦?”梅森回答道,“啊,太可怕了!”他用顫抖的聲音補充道,“我真是沒有想到,剛開始的時候,她看起來是那么安靜。”
    “我早就警告過你,”他的朋友回答,“當你走近她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并且,你不能一個人過來,得等到明天我陪你過去。誰讓你一個人來,真是愚蠢。”
    “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做些好事。”
    “你以為!你以為!聽你這么說,我覺得厭煩透了。算了,你也吃了苦頭,倘若你再不聽我的勸告,還會吃更多苦頭的。卡特,快點兒!快點兒!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我得把他弄走。”
    “馬上就好了,先生。肩膀已經包扎好了。胳膊上還有一個傷口,我得再處理一下。這里應該也是被咬的吧。”
    “不是咬,是吸血,她說要把我心里的血都吸干。”梅森說。
    此時,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之后一種極其明顯的厭惡、恐懼和痛恨的表情使他的臉都變了形。但是他只是說:“好了,不要再說話了,理查德。別在乎她的廢話,也不要再提了。”
    “但愿我能忘掉它。”對方回答。
    “當你離開這個國家的時候,你會忘記的。到了西班牙,你就當她已經死了,被埋了——或者根本也不用想她了。”
    “哦,我想,今天這個晚上,我是忘不掉了。”
    “不會忘不掉的,老兄,振作起來。兩小時之前你還說自己像條要死的魚一樣,可是現在你卻好好兒活著呢。看!卡特已經把你的傷口包扎好了,一會兒就把你打扮得光鮮整潔的。簡(這還是他回來之后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拿著這把鑰匙,下樓到我房間的梳妝室去,從大衣柜最上面的抽屜里拿幾件干凈的襯衫和一條圍巾過來,動作要快。”
    我按照他說的找到了他的衣柜,翻找出他要的東西并帶了回來。
    “現在可以了。”他說,“我要替他換衣服,你先到床的另一邊去,但別走開,我可能還會有需要你的地方。”
    我按他的囑咐退到了一邊。
    “你下樓的時候聽到有別的什么動靜嗎,簡?”羅切斯特先生問。
    “沒有,先生,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現在我們得非常小心地送你離開,理查德。這樣做對你和那邊那個可憐的家伙都有好處。這么長時間我一直隱瞞著,可沒想到還是泄露了。來,卡特,幫他把背心穿上。你的皮斗篷在哪里?在這么冷的天氣,如果沒有斗篷,你連一英里都走不出去。是放在你房間了嗎?——簡,還得下樓到梅森先生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把斗篷拿上來。”
    我又趕忙快去快回,取回一件毛皮鑲邊的大斗篷。
    “現在,還得為我做一件事情。”我那位不知疲倦的主人說,“你得再去一趟我的房間。哦,幸好你穿的是絲絨鞋,簡!這個時候,一個笨手笨腳的人可做不了。你去打開我梳妝臺中間的抽屜,會看到一只小瓶子和一只小杯子,把它們拿上來——快!”
    我又飛奔下去,拿來了他想要的一只小藥瓶和杯子。
    “非常好!現在,醫生,我要擅自用藥了,不過我會負責的。這一瓶是興奮劑,我是從在羅馬的一位意大利庸醫那里弄到的。卡特,雖然這個東西不能亂用,但偶爾用一下還是很有成效的,現在就是時候了。簡,拿點兒水來。”
    他把那只小玻璃杯遞給我,我從臉盆架上的水瓶里倒了半杯水。
    “夠了——現在再用水把瓶口弄濕。”
    我做好了。他往里面滴了十二滴深紅色液體,之后遞給梅森。
    “喝吧,理查德,它會讓你重新振作起來的,可以堅持一個小時左右。”
    “這個東西對身體有害嗎?有沒有刺激性?”
    “喝吧!喝吧!喝吧!”
    梅森先生服從了,顯然,抗拒不會起絲毫的作用。此時,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穿戴妥當,除了臉依舊很蒼白之外,其他的都很好,沒有血跡,也沒有臟兮兮。羅切斯特先生讓他喝了那種藥之后,又坐了三分鐘,之后便攙住他的胳膊說:“現在,你肯定能夠站起來了。你試一下。”
    病人站了起來。
    “卡特,你支撐著他另一個肩膀。理查德,振作起來,往前邁步——對!”
    “我確實感覺好多了。”梅森先生說。
    “我也相信會是這樣的。嘿,簡,你先走,在我們的前面帶路,走后樓梯,將邊門打開,之后你會在院子里看到驛車的車夫——也可能車子在院子外面,因為我告訴他不要在人行道上駕車,這樣輪子會發出很大的嘎吱嘎吱聲——讓他準備好。我們馬上就到。還有,簡,如果你看到附近有人,就咳嗽一聲。”
    此時已經五點半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不過廚房里仍然是黑糊糊一片,到處都是靜悄悄的。邊門上了閂,我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將其打開。院子里也是一片沉寂。我看見院門敞開著,一輛驛車停在外面,馬匹都套了馬具,車夫坐在車座上。我走上前,告訴他先生馬上就下來了。他點頭表示知道了。在等待的時候,我四處觀察,仔細聽著周圍的響動。清晨真的很安靜,到處寂靜無聲。仆人們的房間里,窗簾都是拉得緊緊的,只有小鳥在滿樹的白花里唱著歌。樹枝就像白色的花環一樣低垂著,有些從院外探過來。拉車用的馬此時正關在馬廄里,只是偶爾發出蹬蹄子的聲音。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先生們到了。梅森是被羅切斯特先生和醫生攙扶著的,看起來步伐還算平穩。他們攙著他上了車,卡特也跟著上車了。
    “照料他一下。”羅切斯特先生對卡特說,“就留他在你家里養傷,直到痊愈為止。再過一兩天,我會騎馬去看他的。理查德,你現在感覺怎樣?”
    “哦,呼吸了點兒新鮮的空氣,我覺得精神好多了。”
    “把他那邊的窗子打開吧,反正現在沒什么風,卡特——再見,理查德。”
    “費爾法克斯……”
    “嗯,什么事?”
    “好好兒照顧她,對她盡量溫柔點兒,讓她……”他哭了起來,哽咽得無法說下去。
    “我會盡我所能的,而且我已經這樣做了,今后也一樣會的。”他回答道,關上了驛車的門,車子離開了。
    “上帝保佑,讓這一切就這樣結束吧!”羅切斯特先生一邊說,一邊將沉重的院門關上閂好。之后,他邁著緩慢的步子心不在焉地走向果園旁邊的墻門。我認為他此時已經不需要我了,所以打算回去,可是又聽見他叫了聲:“簡!”他已經把門打開,站在旁邊等著我了。
    “來,到空氣新鮮的地方待一會兒吧。”他說,“這棟房子簡直就是一所監獄,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座豪華的莊園,先生。”
    “天真與無知把你的眼睛蒙住了。”他回答說,“你用被施了魔法的眼睛來看待這里的一切。你看不到那些鍍金只是黏土,絲綢與幔帳無非是蜘蛛網,大理石其實就是污穢的石板,上光的木器不過是廢木屑和爛樹皮。而這里(他指著我們剛剛踏進的樹葉繁茂的院落)卻是那么純真、芳香、可愛。”
    他漫步在這條小路上,道路的一邊是黃楊木、蘋果樹、梨樹和櫻桃樹,另一邊是花壇,長滿了各種各樣常見的花卉,有紫羅蘭、美洲石竹、報春花、三色堇,在它們之中還混有青蒿、薔薇和各色的香草。四月里的綿綿春雨與艷陽高照的天氣不斷交替,今天早上格外明媚,而眼前的花朵也鮮活燦爛。太陽正從東方升起,斑駁的光影照在枝頭布滿露水的果樹上,灑在樹下幽靜的小徑上。
    “簡,送你一朵花好嗎?”
    他從枝頭上摘下一朵剛剛綻放的玫瑰,遞給了我。
    “謝謝,先生。”
    “你喜歡日出嗎,簡?喜歡天空,以及但凡有暖和的天氣就會消失的輕云嗎?喜歡這樣寧靜而溫馨的氣氛嗎?”
    “喜歡,很喜歡。”
    “你剛剛和我度過了一個奇怪的夜晚,簡。”
    “是的,先生。”
    “現在你的臉色都變得蒼白了,我留你一個人待在梅森旁邊,你害怕嗎?”
    “我怕有人會從隔間里沖出來。”
    “可是我已經把門鎖上了,而且鑰匙在我這里。如果我真的把一只羊羔——我心愛的小羊羔——不做任何保護措施就留在狼窩邊,那我豈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牧羊人?你很安全。”
    “格雷斯?普爾還會住在這里嗎,先生?”
    “嗯,是的,不過你不要再為她傷神了,把這件事情忘掉吧。”
    “我總覺得只要她在這里,你就不會有安寧。”
    “別怕——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昨晚擔心的危險,現在已經解除了嗎,先生?”
    “只要梅森沒離開英格蘭,我就無法作出肯定的回答。或者,哪怕他離開了,也還是不行。對我來說,簡,活著就好像站在一座火山上,說不定哪一天地殼會裂開,之后火山爆發。”
    “可是梅森先生好像很容易被控制,先生,很明顯,你能夠影響他,而他也不會和你作對或者是做傷害你的事情。”
    “哦,這倒是沒錯!梅森是不會和我作對的,也不會在知道的情況下來傷害我。不過,他的一時失言,雖然不會斷送我的性命,但會毀掉我一生的幸福。”
    “那就明確地告訴他要小心行事,先生。讓他知道你的顧慮,指點他避開危險。”
    他哈哈大笑起來,先是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之后又甩掉了。
    “如果能夠這樣做,那怎么還能稱為危險呢,傻瓜?那樣所有的危險就可以在頃刻間消除了。自從我認識梅森,向來都是我讓他怎樣做,他就會怎樣做的。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可以使用命令式的語氣,我沒有辦法對他說:‘當心,不要傷著我,理查德。’因為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有一件事情可以傷害我。現在你好像有些迷惑,我還會讓你更加不解的。你是我的小朋友,對嗎?”
    “我愿意為你效勞,先生,只要是對的,我都會服從你。”
    “的確是這樣,你已經這樣做了。你的幫助,讓我覺得很高興——為我忙碌,也和我一起忙碌著,做那些你特別強調的‘只要是對的’事情時,我從你的步履、眼神與表情上看到一種真誠的滿足。如果我讓你去做那些在你心里認為是錯誤的事情時,你的步伐就不會那么輕松敏捷,你的臉上也不會有活潑的眼神和興奮的表情了。我的朋友會神態自若地將蒼白的面容轉向我,對我說:‘不,先生,不可以,我不能那么做,因為那是不對的。’你會像天空中一顆恒星一樣不可改變和動搖。哦,你能左右我,也可以傷害我。不過,我不敢把我的弱點告訴你。雖然你既老實又友好,但你還是會在聽完我的講述后變得目瞪口呆。”
    “如果比起梅森,你更害怕我,那么我確保你是安全的。”
    “上帝保佑,但愿如此!來,簡,這里有個涼棚,我們坐下吧。”
    涼棚建在圍墻邊的一個拱頂下面,爬滿了藤蔓。棚子下面有一張粗木凳子,羅切斯特先生坐了下來,還給我留了一個位置,不過我仍舊站在他面前。
    “坐下吧,”他說,“這張長凳足夠兩個人坐。莫非你是在猶豫是否要坐在我身邊?難道這也算是錯事嗎,簡?”
    我用行動來回答他——我坐了下來。
    “好吧,我的小朋友,當太陽吸收露水——當這座古老園子里的花正在蘇醒時,當鳥兒飛越桑菲爾德為雛鳥們送早餐時,當早起的蜜蜂正要開始它們一天繁忙的勞作時——我有一件事情要說給你聽,你必須努力把我所說的人物設想成你自己。不過,先看著我,并且告訴我,你很平靜,而且沒有擔心我留下你是不對的。”
    “不,先生,我很愿意。”
    “好吧,簡,現在開始你可以假想——假想自己是沒有受過教育,也沒有被精心培養過的一位姑娘,并且從小就像男孩一樣放縱任性。現在你想象自己在另外一個國度,遠離家鄉,而你在那里犯了一個大錯,不管是為了什么,總之這件事的后果會伴隨你的一生,將你今后的生活玷污。你得注意,我說的不是流血或者其他方面的犯罪行為,如果是真犯罪,必然會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剛才說的是犯了一個錯誤。在做過那樣的事情之后,你會感覺無法忍受。你想盡辦法獲得解脫,那些辦法都是不正常的,但都不違法,也不屬于任何罪行。但是你仍舊覺得痛苦。因為你剛剛開始一種生活,希望就遠離了你。這就好像你的太陽遇到了日食,在正午的時候天色就開始變黑,到日落都不會有所改變。痛苦的煎熬和令人覺得恥辱的想象,都成為你回憶中唯一的給養。你開始四處游蕩,在放逐中尋求平靜安寧的生活,在尋歡作樂中尋找一絲幸福——我是說沒有情感基礎的肉欲——它將你的才情都消磨干凈。在這幾年的放蕩中,你的心已經憔悴,只有靈魂木訥地游回了家,但認識了一位新的朋友——至于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怎么認識的,這都不重要。在這位陌生人身上,發現了自己尋找了二十多年但一直沒有找到的優秀品質。這些品質是清新的,是健康的,它沒有被世俗污染。所以,這種交往讓你開始振作,猶如重獲新生。就好像你的好日子又來了——你開始有了更高的期許和更純潔的情感。你開始渴望重新生活,用另外一種能夠配得上不朽的靈魂的方式度過余生。為了能夠達成所愿,你是不是有理由越過世俗的圍墻——那道不被你的良心所認可,也不為你的識見所贊同的、純粹世俗的障礙?”
    他頓了一下,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是我又該說些什么呢?哦,但愿有一個善良的精靈能給我提示,讓我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然而這個愿望只能是個愿望而已!西風在我周圍的藤蔓中耳語,可是卻沒有一位善良的愛麗兒能夠為我捎來一句提示。小鳥在樹梢上唱歌,雖然它們的歌聲是那樣婉轉動聽,我卻沒有辦法理解。
    羅切斯特先生再次向我提出了他的問題:“像這樣一個罪孽深重、到處流浪的人,現在有悔過之意了,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拋開一切世俗的偏見,讓這位溫柔、文靜、溫暖的陌生人和他永遠地相依偎,從而喚醒他內心的寧靜生活?”
    “先生,”我回答說,“如果一個流浪的人想要安定下來,或者是一個犯過錯的人想要悔過,那么不應該依賴他的同類。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都會有死亡的那一天。哲學家們會在智慧面前躊躇,基督教徒會在德行面前猶豫。如果你知道有人犯過錯,現在正為此痛苦,那么就讓他去尋找高于他同類的另一種新的力量吧,用更強的力量來撫慰他,治療他心底的痛。”
    “可是途徑呢——途徑——即便要找上帝幫忙,也需要有一個途徑啊。我自己——還是直說了吧——曾經是個庸俗、世故、放蕩不羈和焦躁不安的人,而現在,我已經找到可以救治我傷口的途徑了,那就是——”
    他又停住了。鳥兒繼續唱它們的歌,樹葉也沙沙作響。我幾乎驚異于它們為什么不暫且停止唱歌和耳語,來傾聽這場自白。但是好幾分鐘過去了——依舊是無盡的沉默不語。我一直抬著頭,看著這位想要吐露心聲的人,他也急切地看著我。
    “小朋友。”他說,但語氣已經完全改變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化了,剛才的溫柔與莊重全部消失,換上一副嘲弄的神情——“你注意到我對英格拉姆小姐的柔情了吧,如果娶了她,我會從此擁有一段嶄新的人生嗎?”
    他猛地站起來,到了小徑的另一頭,又哼著小調走了回來。
    “簡,簡,”他說著,在我的面前站住,“你守了一夜,現在臉色都有些蒼白了,你不會怪我打擾你休息吧?”
    “怪你?不,先生。”
    “握手為證。多冷的手啊!昨天晚上,在那間神秘的房門外,可要比現在暖和多了。簡,什么時候你才能再和我一起守夜呢?”
    “只要是需要我的時候,先生。”
    “比如說,在我結婚的前一天晚上。我相信那一夜我肯定睡不著,你會同意陪我一起待上一夜嗎?對你,我可以談我心愛的人,因為現在你已經見過她、認識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一個體魄健壯的女人——十足健壯的女人,簡。高挑的個子,褐色的皮膚,豐滿的胸部,那頭發,大概如同迦太基女人的。天哪!登特和林恩已經在那邊的馬廄里了!你穿過灌木,從小門進去。”
    我走了一條路,他走了另外一條。之后,院子里有愉快的聲音傳來:“今天早晨梅森比誰起得都早。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走了。我送他走的時候,大概只有四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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