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噎了一下,色厲內荏:“你想氣死朕?!”
“兒臣不敢。”太子拱手道, “兒臣不過是陳述事實。”
康熙深深的看他一眼, 冷嗤一聲, 轉身回乾清宮。
張起麟很是擔憂:“爺, 您怎么能這么跟皇上說話呢。”
“孤早就想這樣說了。”太子望著漫天大雪, “今兒終于說出來, 舒坦!”
梁九功連走帶跑追上康熙:“皇上, 您慢點, 地上滑。”
“朕摔死正好, 如太子的愿。”康熙怒氣騰騰, 非但沒停還加快步伐。
梁九功嘆氣:“太子爺和四爺一向要好,如今聽說四爺府上死好幾個人, 院子塌一半, 眼瞅著還快過年了,難免替四爺生氣。一時口不擇言, 您別往心里去。”
“他那叫口不擇言?”康熙猛地停下, 轉身盯著梁九功, “分明是故意的。你這奴才是不是也巴不得朕早點死, 好去東宮伺候你主子?”
梁九功苦笑:“太子爺身邊有那么多人,哪能用得著奴才。更何況奴才這把老骨頭, 指不定哪天就先您一步去了, 奴才縱然有心, 老天爺也不給奴才這個機會啊。”
康熙看到梁九功頭上的白發, 沒有言語, 繼續往乾清宮去。
梁九功伺候康熙多年,立刻明白康熙不再疑心他,“皇上,四貝勒后院的女人的身份,的確有點不像樣。”
“你也覺得是朕故意為之?”康熙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梁九功:“奴才跟在主子身邊多年,比誰都清楚您在乎的只有阿哥們的嫡福晉,很少過問阿哥們后院又添了幾個人。可別人不知道。比如太子爺,他就不清楚。”
“那是他沒用心。”康熙下意識往東宮看一眼。
梁九功心想,太子過于用心,您又該覺得人家別有用心:“太子爺身子骨不好,精力有限,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難免。”
康熙驀然想到:“太子穿的薄,叫太醫去給太子看看別受涼了。”
梁九功就知道會這樣,不禁慶幸沒跟著他一塊討伐太子:“皇上,太子爺不舒服,太子妃會宣太醫。”
“也對。”康熙道,“朕那么多兒媳婦,都沒她仔細。”
梁九功很無語,這會兒又是仔細?不是太過精明,“四爺府如今只有四福晉一人沒事,是不是叫內務府過去幫襯一二?”
康熙頷首:“你去跟內務府說先把死的那幾個庶福晉的后事料理了。”
“嗻!”梁九功不想再看康熙一會兒一個態度,也沒使人去,自己跑去內務府,順便,順通透透氣。
石舜華瞧著太子春風滿面的樣子,極為納悶:“四弟府上出事,您就這么高興?”
“你把孤想成什么人了。”太子白了她一眼,就忍不住把剛才堵得康熙啞口無言的事說給石舜華聽。
石舜華很意外:“爺怎么,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大膽?”
“孤的膽子本來就不小。”太子道,“以前不敢頂撞汗阿瑪是心有顧慮。今兒四弟府上出事,讓孤明白生命無常,誰也不知道誰能活多久。
“孤把汗阿瑪氣得吐血,也不過是他直接傳位給弘晅。畢竟他的身體好,足矣撐到弘晅長大。既如此孤當然不能再委屈自己。”
石舜華想到郭布羅秀逸說,經歷兩廢太子,十分悲痛的康熙還活到六十一年,很是贊同太子的話:“你也別太過分。”
“汗阿瑪要面子,孤不會當著外人的面堵得他語塞。”太子道,“你要不要挑兩個人去四弟府上幫四弟妹料理后事?”
石舜華:“我一回來就使謝嬤嬤去永和宮了。德妃有心的話,這會兒已使人過去。”
“主子,殿下,十五爺和十六爺來了。”孫河過來稟報,“在前院西暖閣。”
太子:“肯定是來問四弟府上的事。對了,使人跟皇祖母說一聲。”
“你去吧,我來安排。”三聲巨響嚇得宮里的主子奴才都不敢進屋,石舜華不但派人去寧壽宮,還使人去延禧宮、翊坤宮,連最后面的鐘粹宮都沒拉下。對外沒有說火器,而是說鈕鈷祿氏偷偷弄玻璃,不知道胡亂添了什么東西,把整個西跨院全炸了。
火器乃國之重器,這東西對后宮的女人來說太過遙遠。皇妃們縱然懷疑東宮奴才的說辭,想不出別的也只能信她。
胤禩惦記著火器方子,看到內務府總管帶人過來幫忙,怕被他們發現,便一直盯著眾人清理廢墟,晌午飯都沒回屋吃。不明真相的內務府諸人,誤以為四貝勒和八貝勒兄弟情深。
胤禩看著木梁,大塊的石頭全被搬開,卻不見筆墨紙硯,忍不住懷疑沒有方子,那東西是鈕鈷祿氏亂搞出來的。然而,當他府上的奴才把裹在泥土里的絲被拽出來,從里面飄出一張紙,胤禩眼中一亮:“別動,把那個給我。”
“鈕鈷祿格格還會畫符?”內務府總管勾頭看一眼。
胤禩:“這不是符。這上面的字是英吉利語。”
“八貝勒還懂英吉利語?”內務府總管驚訝道。
胤禩:“我不懂,我在太子二哥書房里看到過。二哥跟洋人學過幾天西洋數字和西洋話,他書房里有洋文書。你們快點清理,雪越來越大了。我進宮見汗阿瑪。”
鈕鈷祿氏一個養在深閨的大家小姐居然會洋文?內務府總管覺得里面定有什么要不得的大事,又見胤禩著急,便叮囑手下人此事不得外傳。
申時兩刻,胤禩抵達乾清宮,把翻出來的那張紙呈給康熙。
康熙認識上面的數字,不認識文字,一邊抄下來,一邊夸胤禩辦事仔細。
胤禩謙虛道:“得虧汗阿瑪提醒,不然兒臣也不會注意到那東西還有配方。”
“朕提醒?”康熙不明白,“朕提醒你什么?”
胤禩蹙眉:“不是您跟二嫂說,清理廢墟的時候看看能不能找到方子?不對,二嫂是說找到就送過來,兒臣潛意識認為是您吩咐的。”
“你二嫂啊,什么事她都能想到。”康熙把紙上面的詞,分幾張紙抄下來遞給胤禩,“朕聽說她莊子上有幾十個洋人,什么西班牙,英吉利,葡萄牙的都有,去問問他們知不知道這些詞是什么意思。”
胤禩收好:“汗阿瑪不覺得奇怪么?”
“京城懂洋文的人不少。”康熙道,“金玉滿堂四家商號養的工匠,應該都懂洋文。朕奇怪的是她居然能弄出火器。”
胤禩:“鈕鈷祿氏此人兒臣知道一點,看到堂堂雜貨店的生意紅紅火火,就跟四哥說她要賣蛋糕,后來要賣豬下水,再然后說她會做玻璃,四嫂叫她把玻璃方子寫出來,她寫不出來才打消念頭。
“再后來聽說弄洋胰子,又弄一些艾草擱西院小廚房里熬,說是做什么風油精。折騰半個月,什么都沒做出來,四嫂把她的鋪子關了。還以為她老實了,沒曾想不聲不響弄出三個驚天雷。起初都沒當回事。”
“你的意思她誤打誤撞?”康熙問。
胤禩:“估計是聽誰說過一點,可能是教她洋文的人,然后她就試著做。兒臣看過方子,雖然不認識,但上面的字不多,想必挺簡單,湊巧倒也能弄的出。”
“這么說除了南懷仁,還有別的洋人懂火器?”康熙思索道。
胤禩:“兒臣以前聽四哥說過,海上討生活的八旗子弟曾跟四哥說,英吉利、葡萄牙、西班牙這些國家都有火器,這東西在西方很普遍。那邊的勛貴家中都有。”
“他們怎么知道?”康熙問。
胤禩:“好像是咱們南邊那些國家和小島都被洋人占了。分到海南那邊的八旗子弟出海捕魚,經常能碰到金發碧眼的洋人。”
“全被洋人占了?”康熙心中一驚。
胤禩微微搖頭:“兒臣不甚清楚,只聽四哥提幾句。”
“你,你找人把那些洋文譯出來。”康熙道,“你親自去審鈕鈷祿氏,審問清楚就把人處理掉。”
胤禩覺得康熙的話沒說完,但鈕鈷祿氏的事當緊,便沒繼續問。
臘月十八上午,走了一個多月的胤禛和胤祥回來。
胤祥還住在宮里,胤禛便讓胤祥向康熙稟報,而他直接回家。在回去的路上,胤禛總覺得京城百姓看他的眼神不對,心下奇怪,難道是因為他沒刮胡子。
“爺,您去哪兒?”四福晉十天前接到胤禛的信,不出意外今天能到家。雖然不知道是下午還是半夜,吃了早飯,四福晉就在門口等著,看到胤禛從她身邊經過,卻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連忙喊他。
胤禛“吁”一聲,從馬上下來:“你怎么在這里站著?”
四福晉苦笑:“爺,這是咱家。”
胤禛下意識后退兩步,看看東邊,又看看西面,最后看了看正門,越看越眼熟,越看越不對:“我怎么感覺有些奇怪?”
“西半個全沒了。”四福晉側身,“您進去一看便知。”
胤禛抬手把韁繩扔給門房,走進去往西邊一看:“地龍翻身了?你們有沒有事?弘暉呢?”
“沒有發生地龍翻身。”四福晉怕一下說太多嚇著他,“弘暉沒事。是鈕鈷祿氏弄出來的……她如今已被宗人府處決。”
胤禛吃驚:“死了?”
“快一個月了。”四福晉道。
胤禛眼中快速閃過一絲不快:“你怎么不告訴我?”
“怕您擔心。”四福晉道,“除了她,宋氏和武氏也去了?”
胤禛猛地睜大眼:“怎,怎么回事?”
“那日下大雪,天氣冷,她們都在自個房里,有的睡覺,有的在嘮嗑。那事發生的太快,我聽到響聲出來,房子就已經塌了。”四福晉一邊說一邊走到胤禛身邊,恐怕他氣暈過去摔在地上,“李氏斷了一條腿,如今在東廂房養著,您過去看看她?”
胤禛抬抬手:“你……容我緩緩。”
直到掌燈時分,胤禛還覺得跟做夢一樣,出去一趟把幾萬百姓安置好了,他家毀了?府里的女人除了離得最遠的福晉沒事,其他人死的死,傷的傷,他這是做了什么孽?
四福晉推開書房門,看到胤禛躺在椅子上發呆:“吃點東西吧。”
“汗阿瑪怎么說?”胤禛問。
四福晉:“汗阿瑪沒說什么,西面的院墻是內務府幫著砌的。您早點休息,明兒去問問汗阿瑪?”
胤禛本來可以在家歇息幾天,然而,翌日早朝就進宮了,見到太子便問康熙的態度。
“那個鈕鈷祿氏也算做一件好事。”太子道,“她弄的那個東西比軍中的還厲害。方子是用洋文寫的,汗阿瑪很清楚你不懂洋文,沒往你身上想。”
胤禛一晚上沒睡好,放心下來就跟太子說:“待會兒汗阿瑪過來,你跟他說我身子不舒服,回府歇著去了。”
“去吧。”太子見他眼底烏青,拍拍他的肩膀,“別多想。”
申時左右,胤禛正在用遲來的午飯,乾清宮跑腿太監來了,康熙請他過去一趟。
胤禛心中納悶,他太子二哥忘了說?可是到了乾清宮,太子也在,胤禛下意識看向他,又出什么事了?
“胤禛,是朕找你。”康熙道,“朕聽你跟胤禩說,南邊那些國家和小島都被洋人占了?”
胤禛點了點頭:“是呀。好多年前就被洋人霸占了。皇瑪法在時南邊島上的王還向皇瑪法呈獻燕窩等物,后來沒了,正是因為那邊的王成了階下囚。”
“除了這個你還知道什么?”康熙問。
胤禛:“沒了。這事也是兒臣聽他們說幾句猜到的。汗阿瑪,怎么了?”
“孤使人問過你二嫂莊子上的洋人,他們說百年前英吉利侵入當時的莫臥兒國,建立個東印度公司,如今整個國家都成了洋人的地方,莫臥兒國也成了英吉利的附屬國。”太子道,“孤就在想近幾年越來越多的洋人來咱們大清,他們是不是盯上咱們了。”
胤禛張口結舌:“不會吧?”
“看到來咱們大清的洋人,在汗阿瑪面前很是謙卑,是不太像。”太子道,“可是,若不是汗阿瑪跟孤說起這事,孤使人去打聽,也不敢相信那些洋人在外面如此囂張。”
胤禛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那,汗阿瑪怎么打算的?”
“朕沒想好。”康熙道,“快過年了,在海上討生活的八旗子弟都該回來了。你去跟他們說,年后從福州那邊找幾個洋人同他們一起去南洋打聽打聽,英吉利人是在那邊做生意,還是把那邊的人當成奴隸。”
胤禛拱手道:“兒臣謹記。”
“沒事了。”康熙擺擺手,示意胤禛退下。
太子跟著胤禛出去,就沖胤禛使個眼色,哥倆到惇本殿。
胤禛就問:“二哥還有吩咐?”
“陜北百姓遷到蒙古不是長久之計。”太子道,“百姓走了,田地無人打理,只會越來越荒。你和十三弟這次在那邊呆好些天,對那邊比較了解,有想過怎么處置那邊的地?”
胤禛被問懵了:“沒有。太子二哥有辦法?”
“孤只想到地不能荒廢。”太子道,“年后把晉北的百姓遷到漠北,那邊也會有很大一片荒地,你年后過去多留意,必要時也問問當地百姓。”
胤禛點頭:“我記下了。還有嗎?”
“暫時沒了。”太子道,“府上的事你別難受,孤跟汗阿瑪說了,年后內務府出人把你的院子重新修葺一番。”
胤禛:“謝謝二哥。”
太子盯著從康熙那邊要來的中原地圖看好一會兒,才起身去后面毓慶宮。
東次間里燒著火爐,太子進去就把斗篷拿掉,看了一眼正在學女紅的弘暖和弘晗,就把石舜華手里的書抽走。
“怎么了?”石舜華起身拿掉他的帽子,“汗阿瑪訓你了?”
太子:“不是。咦,你看的什么?”
“額娘說是一個叫徐霞客的寫的游記。”弘暖放下針,揉揉眼睛。
太子見狀:“你倆歇會兒,會用針線就行了,又用不著你倆做衣納鞋。怎么想起來看這個?”
“你前天夜里做夢,念叨著陜北晉北的事。”石舜華道,“我一夜被你吵醒兩三次,才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法子。”
太子:“那邊干旱少雨,高土黃沙,堿鹵難耕,這上面即便記載,也不會寫如何改良那邊的田地,你看這個也沒用。”
“假如蒙古是俄人的地兒,晉北的百姓無處可去,就只能在家等死了。”石舜華思索道,“我覺得老天爺不會這么做。如今窮也只是暫時,是咱們沒有找到助百姓脫貧的法子。”
太子:“你覺得有老天爺?那請問老天爺,你想到法子了嗎?”
“別嘲諷我。”石舜華道,“我只是覺得天無絕人之路。至于法子,我不是正在找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書。
太子:“這可不是你開雜貨店,找到稀奇古怪,別人沒有的貨物就能賺錢。此事得交給懂農事的官吏。”
“爺交代下去了?”石舜華問。
太子往炕上一趴:“給孤捶捶肩,孤就告訴你。”
“不用你說,我知道了。”石舜華嘴上這樣說,依然跪坐在太子身邊,給他揉肩捏背,“汗阿瑪不同意?”
太子:“年底了,滿朝文武等著過年,即便交代下去,他們也沒心思做。年后再說。”
康熙四十四年,正月初六下午,太子去乾清宮,沒容他跟康熙提關中的事,康熙就先跟太子說,他打算南巡。
太子險些被他爹給嗆著,以前南巡會提前準備,這次居然這么突然:“兒臣也去?”
“你留在京師。”太子上次在德州生病可把康熙嚇得不輕,如今想起來依然心有余悸,“朕帶弘晅過去。”
太子:“弘晏和弘曜不去?”
康熙想說不,到了嘴邊又想到只帶弘晅,文武百官又該琢磨他打算立弘晅為太孫:“他倆也去。老大、老三,十五和十六跟朕一塊去。”
“什么時候啟行?”太子問。
康熙:“二月份。對了,你找朕是不是有事?”
太子說明來意。
康熙看了看太子,感慨道:“你有心了。朕年前也在琢磨這件事,過幾天胤禛和胤祥去晉北,你來安排。”
太子出了乾清宮就往南邊去。而他還沒出午門,王以誠就向康熙稟報:“不出皇上所料,殿下去戶部了。”
“他真是著急。”康熙沉沉嘆了一口氣。
王以誠下意識看梁九功,師傅,皇上啥意思?
“太子爺憂國憂民。”梁九功道,“奴才覺得殿下身子骨不見好,跟這點有關。”
康熙:“朕何嘗不知。”
“那您不如給太子爺找幾個幫手。”梁九功道,“八爺,九爺,十爺,十一爺,十二爺,手上都沒多少事。”
康熙沉思一會兒:“也不是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