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袍袖一拂,八名婢女便無聲無息地倒下去了,血絲順著嘴角徐徐流下,竟是被德王在一瞬間震碎了內(nèi)腑。
楊震遠拉起我和小青,腳尖一點倒躍出三丈,警戒地看著德王。伏在他懷里只是不住發(fā)抖,劉家莊首戰(zhàn),德王敗逃,這次相見,他又一直是笑語晏晏,我便忘了老虎終究是老虎,再怎么和善風(fēng)雅,骨子里他還是那個睥睨天下、視人命如草菅的德王。
宴席不歡而散,我連話也不敢多說,拉著小青與楊震遠匆匆告辭,德王也并未挽留,只一逕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
回到客棧,我神不守舍地坐著,聽到楊震遠在和小青細談別后種種,幾次欲插話,卻是有心無力。
楊震遠熄了燈,脫下我的鞋襪,正待放下帳子,我伸手拉住他,說不出話,只是哀哀地看著。他嘆息一聲,也脫了衣服上床抱住我。我反手摟住他脖子:“你怪我么?要不是我一時貪吃,也不會害死了八條人命。”想到那八個正在花樣年華的少女,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淚來。
用手指拭去的我的淚,說:“雖然這件事確實是因你而起,可是沒人會怪你。若是在平常人家,當做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一笑也就過去了。要怪,只能怪德王的殘暴不仁。”
我顫聲問:“怎么不怪我!你識得我,自是站在我這邊,可是那八個人的家人呢,他們也不會怪我么?”
“素心素心,”他輕輕搖著我,“你得記著,因因果果互相牽連,有時你做某件事,也許會無意中傷害了某個人,沒人能預(yù)知,也沒人能避免,你懂么?”
不,我不懂,我要的是大家都安安樂樂,沒人死去,我不懂為什么人可以為了這么微小的原因而相殘。
在他的安慰下,我終是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我方才有精力向小青詢問。那日他單騎離去,回到打斗之處卻不見了歐陽冶,一路疾馳,終于在城門處截住他。
一番惡斗,由城外打到內(nèi)城,歐陽冶不敵,逃入九五府邸,小青正欲進入,卻見九王的軍隊浩浩蕩蕩開過來,當中一人頭戴金冠、身穿繡著四爪金龍,正是九王。
小青想也不想便撲上去,怎奈九王身邊除了數(shù)十人的親衛(wèi)隊外,尚有四大總管之三,將九王護了個鐵桶般滴水不漏,小青數(shù)次欲突破防衛(wèi),未能如愿,反而因為體力不支而不得不遁走。
“這次沒能殺了那個狗賊,打草驚蛇,讓他有了防備,以后再想殺他就更難了。”小青憤憤不已。
“九王是兇手終究不過是你我臆測,還是謹慎一點的好,他畢竟是當朝王爺,殺了他,便是與整個朝廷為敵,天下之大,怕是也沒有你藏身之處。”
“又怎么樣!滅我九族?蘇家如今只有我一個,當初要殺他時就沒想過我這條命。”
我輕嘆,這冤仇在小青心里越種越深,無論我說什么,怕都是阻止不了的了,惟一希望的是,小青能夠全身而退,保得平安。
“用不用我出手?我可以配一些藥,保證讓他死得無聲無息。”心里不是不為難,下山之時,族長便諄諄告誡,狐妖一族本就在三界外,所以最忌介入人世的恩恩怨怨,有違天道尚在其次,只怕從此亂了相關(guān)之人的命格,只是對方權(quán)勢薰天,一句話便可調(diào)動千軍萬馬,小青孤身一人,勝算何等渺茫。
“不用,我蘇家的仇,當然要由蘇家的子孫來親手了斷。”小青忽然深深地看著我,眼睛黑亮。
“干什么?”我心驚肉跳,小青每次露出這種眼神,接下來不是罵我“白癡”就是冷哼。
“半年前,我命在旦夕,全仗師父援手。更收我為徒,傳授武功,我能有今日全因師父,大恩大德徒兒沒齒難忘。”
我抓抓頭,被他這一席話弄得扭怩不安:“不用客氣啦,當初救你只是一時不平,后來收你為徒卻是因為你菜做得好,哈哈哈。”
“雖然你又饞又懶,腦筋也不靈光,惟一能看的就只有那張臉,可是這半年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我長得不好看啦,你沒看過族長,他才是真的漂亮。”
小青聽而不聞:“如果蘇家沒有被滅,我一定會帶你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然后找個人跡稀少之處結(jié)廬隱居,只你我二人朝夕相對,看你日日徜徉于林間花海,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嘆息:“那倒是,如果你不是要報仇,我可以帶你回山上,就可以天天吃你做的菜了。”
他輕輕搖頭,倒了杯茶,突然雙膝一彎跪在地上,將茶杯高舉過頂:“師父,這是徒兒最后一次叫你,從此以后,你不再是我?guī)煾福乙膊皇悄阃降堋!睂⒉璞M我手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喂,喂,”我被他一連串的動作弄得手足無措,伸手去扶,一杯茶就這樣潑在他臉上,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小青抹抹臉起來坐下,說:“素心,你就要回山上去了吧?”-
0-好現(xiàn)實,一杯茶把我掃地出門,連師父也不叫了。
“嗯,將血嬰送到洞庭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小青沉吟說:“如果我要你再多留半年,你可愿意?”
“為什么?你看,我已將武功全部傳授于你,所欠缺的不過是經(jīng)驗和火候,假以時日,你當可和天下英雄一較長短。”我細細分析給他聽。
“三個月!”他一咬牙。
“我和小花的一月之期就要到了,我得趕去洞庭。師父一直教導(dǎo)你人無信而不立,我又怎么能做個言而無信之人。”
“如果說,這三個月內(nèi)我會一直做菜給你吃呢?”
“好!”我拍案而起,“待我找個人將血嬰帶到洞庭交給小花,今天晚上吃什么?”
“好什么好?”楊震遠推門進來,“急切間又到哪里去找人,而且血嬰是天下三寶之一,不知要引起多少人暗中覬覦,豈能隨隨便便就交托給他人。”
“除了九王沒人知道血嬰在我身上,你想他們會把這消息告訴別人么?”
楊震遠一嘆:“千分之一的機會我們也不能賭,你忘了昨夜那八名婢女么?如果這個帶信之人因血嬰而死,你如何自處?”
我心里一寒,再也不敢接下去。只好看向小青期期諾諾地問:“今天晚上你還給我做菜么?”
小青冷哼一聲出去了。
我追到客棧門口,發(fā)現(xiàn)小青出了門竟一直走了,瘦削的背影很快便淹沒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回到房里,我悶悶不樂,楊震遠將的擁在懷里說:“素心,不是我無情,不容你與小青相聚,實在是有些事你要知道。”
“什么?”我不是太感興趣。
“你與德王劉家莊內(nèi)一見,第二日便與我南下。漢口城內(nèi)你沉睡三日,再三日后出城,你想想,我們這一路曉起星宿,只用十日便趕到漢口,前前后后算起來不過半月,為何德王也緊跟著趕到漢口?還有,破廟之中,影煞又從哪里得知我的棲身之處?最重要的是,小青刺殺九王未成,為何他要逃入德王行宮?想那行宮之內(nèi),戒備何等森嚴,怕是還沒進去,就已被衛(wèi)兵發(fā)現(xiàn)。要逃命,不是人越少越好么?我們在行宮之內(nèi)見到小青,他竟然渾身上下一點傷痕也無,還換了新衣,德王何以對他禮遇如此?”
我跳起來,指著楊震遠氣急敗壞地說:“你是說……你是說小青和德王有勾結(jié),將我們的行蹤泄露出去?所以我們被影煞狙擊,所以德王才能這么快就趕到這里。不可能,不可能,德王高居廟堂之上,小青不過一介江湖中人,他們?nèi)绾文芄唇Y(jié)?而且小青與我又是師徒,他……”
“我也猜不透小青為何將行蹤告于德王,但是……”
楊震遠話還未說完,就被門外一個聲音打斷:“我來告訴你為什么他這么做。”楊震遠手一招,兩扇門就像被看不見的線牽引一樣咿咿呀呀地開了。門口處立著一個黑衣人,手中的刀寒光閃閃,瀲滟如水。
“歐陽冶!”
歐陽冶卻不答話,向后退了一步,這才發(fā)現(xiàn)門口尚有四五個人,中間一人身穿鵝黃色綢衫,劍眉朗目,一把湘妃竹扇被輕輕握在手中,扇面半開,說不盡的風(fēng)流寫意,其余的幾個人眾星捧月般將他圍在中間。
“九王!”我又是一驚,這書生般的青年人正是名動天下的九王,官拜九門提督、吏部尚書,德王帝位夢想的唯一勁敵。
我和楊震遠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讀到了震驚。
九王輕輕揮動竹扇向前跨了一步:“我來告訴你為什么?蘇家被滅,蘇薦青早就知道是我下的手,這樣說你明白了么?”
我茫然無措,小青他早就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一瞬間,頭腦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原來小青早就知道九王便是滅了蘇家的元兇。嗯,他考慮到自己勢單力孤,便找上德王,只因唯有德王能與九王匹敵。楊震遠的懷疑是真的!小青漢口城外縱馬追歐陽也不是真的為了報仇,而是作戲給我看,目的是將我引回漢口城,為什么?小青,為什么你要如此騙我?我只覺頭疼欲裂,卻還在拼命找借口:“小青他為了報仇而聯(lián)合你的敵人,這也無可厚非,他原不必事事告訴于我。倒是我有件事想問你,你為什么要滅了蘇家滿門?”
“不是滿門,逃了蘇薦青一個,真是可惜,多費了一番手腳。”
“你……”我看著這風(fēng)流瀟灑的濁世佳公子,心里一陣陣發(fā)冷,二百三十八人命,他竟說得如此輕松,仿佛在談?wù)撎鞖猓€因為沒殺絕而說可惜。
“為什么?”我的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
“鳳凰珠啊,連這你也不知道?你這個師父當?shù)每烧孑p松。蘇家與我無怨無仇,不過,懷璧其罪,我要一統(tǒng)天下,失魂引、血嬰、鳳凰珠缺一不可,只怪蘇家老兒不識抬舉,迫不得已我只有硬搶了。”
鳳凰珠,原來還是金銀財寶惹的禍!一念之貪,蘇家不肯交出鳳凰珠,要將寶藏據(jù)為己有,結(jié)果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縱有財寶,也是沒命享了,不知他地下有知又做何感想。
我撲進楊震遠懷里,只覺得腰上一緊,整個人騰云駕霧般飛出窗外,耳中聽得他說:“你先走,我稍后就來。”
“小白。”我大喊,九王身邊四大總管到齊,單憑他一人之力,如何能“稍后就來”?說這話分明是為了讓我安心逃走。
族長,事到如今,不是我不聽你的話。咬咬牙,拿出刀來在手臂上割出一條既深又長的口子,揮動手臂看著漫天的血珠散落地面,身上的青衫也轉(zhuǎn)換成了白色,我知道我回復(fù)了真面目,身后的長發(fā)也瘋了一樣地長,轉(zhuǎn)眼間就已曳地,甩甩頭,長發(fā)如同有生命般爬進房間纏住楊震遠,與他對打的四人何時見過這種情景,不自覺地停下兵刃,眼睜睜地看著楊震遠被長發(fā)拖得飛起來。
將楊震遠拉到自己身邊,再一甩頭,長發(fā)分做幾股,纏上房梁、墻壁,轟隆聲中,一座二層的精美小樓如玉山傾倒般歸諸塵土。“走。”我提著楊震遠飛向馬廄,搶了兩匹馬奪路而出。臨走前,我下了最后一道屏障,地面上的血染之處長出叢叢荊棘,蜿蜒著將小樓的廢墟覆蓋起來。
城門已經(jīng)在望,只要出了城,山巒重重,九王的追兵若要找我們是難如登天。更何況,我還可以用妖力控制植物設(shè)下陷阱。
楊震遠就在我前方不遠處,不時地回頭來擔(dān)憂地看著我,我向他一笑,一陣甜腥卻突然涌上來,我捂住嘴將它壓下去。自喂楊震遠吃過妖狐草后,我的體力就大受損傷,妖力也因為人世的濁氣而一直不能回復(fù),這次情勢所迫,不但在人前露了真面目,而且還違背了族長的囑托,終于用了妖力。會有天譴嗎?我不知道。
出了城門,略一打量,楊震遠便選了一個方向率先奔去。我提韁,卻發(fā)現(xiàn)手竟然酸軟得握不住韁,抬頭,日光為何會如此耀眼,這是我昏迷前最后一個印象。
顛顛簸簸的震動讓我清醒過來,全身的關(guān)節(jié)像是散了一般,頭昏眼花,卻能意識到自己正與楊震遠共乘一騎在山路上奔馳著。
見我醒了,他的怒氣漫天席卷而來:“為什么?為什么要動用妖力?我不是說過我能出來,你為什么還要用妖力?你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你這個笨蛋,什么都不會,就只會讓人擔(dān)心。”
我輕輕地問:“你真的能出來嗎?”
楊震遠不說話,黑著臉。
我躺在他懷里,仰望著他的臉,發(fā)現(xiàn)就在他眼角處,一滴晶瑩的淚水折射出七彩的陽光,心里一震,看著他略帶棱角的臉部線條,好像有很多事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哽咽著說:“為什么用妖力?你的身體明明受不住的,我跟你說過我會出來,我就一定會出來,因為答應(yīng)了你。也許會受一點傷,但是沒關(guān)系,我受傷總好過你受傷,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我還是輕輕地告訴他:“因為在乎,所以害怕。”
他一顫,大顆大顆的淚珠沿著臉滑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男人哭成這樣,以前他總是談笑自若,即使面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德王,也沒有在氣勢上弱了半分,可是竟因為我的一句話哭泣得像個孩子。
這就是凡間的感情么?千頭萬緒之中,心里竟是說不出的平安喜樂,隱隱覺得自己并沒有后悔,即使再重來一遍,我仍然會為了他而觸犯禁令,他說他受傷好過我受傷,可是我想說的是,寧可我上刀山、下油鍋,也舍不得讓你受一點的委屈。
兩人共騎,馬便跑不快,終于在一塊開闊的平原上被九王追上。
下了馬,我無憂無懼地倚在他懷里面對著他們,他五人在看到我的臉時大大地愣了一下,驚奇、不可置信,各種表情在臉上交替來去。歐陽冶的刀更是當?shù)囊宦暤袈湓以谒_上。
背后,便是滾滾的長江,逝去無聲。
四大總管掛了彩,九王倒是沒受什么傷,只是手中的竹扇扇面裂為兩半。
我冷冷地說:“血嬰便在我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