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山林特有的清香送入鼻端,啾啾的鳥鳴聲。
我盤腿坐著,在起床與再睡一會中難以取舍,想了又想,還是決定不了。這樣好的清晨實在是應該喚起小青,讓他下廚做一頓色香味俱全的大餐,我吞吞口水。可是毛茸茸的尾巴就抱在懷里,暖暖的、軟軟的。決定不了,決定不了,郁悶啊~~~~~~~我躺倒在床上,滾來滾去。
門咿咿呀呀地開了,小青走近來,單腿坐在床上,伸手在我的承香穴在用力按下去。我鯉魚打挺地跳起來,只覺一陣火辣從鼻孔轟地直沖上腦門,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醒了啊?”小惡魔露出一個招牌惡魔笑容。
“你你……”我萬分幽怨地看著他。“我做了‘功德豆腐’,涼了就不好吃了。”他淡淡地接口。
這句話比什么止痛散都靈,“功德豆腐”可是小青的拿手菜,以素仿葷,形態逼真,鮮美可口。我提氣,身子平平向外飄,一心想著投奔美食而去。小青依然坐在床上,上身不動,伸手如電,抓住我的尾巴向后一扯,我咚地一聲撲倒在塵埃里,只覺得自己一把老骨頭快被這一摔摔得七零八落。
“干什么?”雙腳不停地踢著,手上用勁向外爬,爬了三尺,被小青扯回去,哧,十指在木板上劃出幾條痕跡,露出了白嫩嫩的新茬。我不屈不撓,這次爬了兩尺,又被扯回去。氣極了,我干脆趴在地上,回過頭:“你干什么?是不是還記著上次我把早餐吃光的事,大不了這次給你留一些。”他不語,只是上下打量我。
不是這個,我再接再厲:“是因為前天偷吃了你的食材?”
“食材是你偷吃的,不是老鼠?”
我頓時石化,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干笑:“那你抓我干什么?”
“穿衣服。”
················
吃過早飯,我摸著圓圓的肚子,小青坐在我對面:“師父,‘狐醉果’還有沒有?”
“你要那個做什么,都跟你說了,狐醉果雖然可助練武之人增強內力,但吃多了會成癮,發作的時候,難受得你哭爹喊娘,我可不救你。”狐醉果是我所住的云霧山的特產。
“少廢話,快交出來。”這分明是攔路搶劫才用到的臺詞。
我委委屈屈地拿出三顆小小的圓形果實,一陣濃郁的香氣彌漫在房間里,讓人醺醺然似有醉意,薄薄的表皮紅艷欲滴,仔細看去,那表皮又像是透明,氤氳的霧氣呼之欲出。在手心把玩良久,還是舍不得交給他,下一瞬,已經被他夾手搶過。
“小青啊,”我苦口婆心,“如果你想增強功力,師父可以幫你啊,為什么一定要吃這個呢?練武講究的是循序漸進,旁門左道到底不是良策,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師父我……”擦擦眼睛。
“少來,”他毫不留情,“你不是心疼我,你是心疼這幾顆果子吧。我拿走了,你就再也喝不到好酒了。”
哪有這樣的徒弟,天理不容啊。可是接觸到他冷冷的眼光,想說的話都噎在了喉嚨里。
狐貍中有一支酒狐,法力不強,專司釀酒,千金難求。劉伶偶喝狐酒,醉后下筆如煙,寫出了傳世的《酒德頌》。狐醉果,顧名思義,傍酒狐巢穴而生,日日吸收酒氣,一桶尋常酒內只要投入一顆,立成佳釀,就連從小泡在酒里的酒狐也禁不起,這樣的果子是好果子么?
我猶在念念不忘,小青已經把一切收拾停當。
走出山谷,我回頭看著小屋的方向,花圃里的花這都是我月余來的心血,灌注精氣,細心教導吸收日月之精華,又使我山居歲月里不致單調致死。萬不能將它們就這樣丟下,任其自生自滅,或是被人攀折踐踏。念起法咒,原來空無一物的小徑竟然顫動起來,無數的青芽破土而出,發出“啪啪”聲瘋了似地向上長著,如野火般蔓延開來,攀附充填著樹樹之間的空隙,不足一刻鐘已經覆蓋了小半個山,一切通向小屋的路徑都已湮滅其中。收回手,滿意地看著眼前的成果,相信就算是住在這里的山精也沒法找到回家的路了。狂笑三聲,包袱款款,同小青直奔江南而去。
··········
騎著六王爺送的馬匹,擦過京城的邊,直取江南道,疾馳一天,當太陽將沉未沉時已經到了保定府。
打馬進城,保定是個小城,但因為靠近京城的地利之便,倒也有不少往來客商武人在此歇腳。街上隨時可以看到肚子圓鼓鼓,滿身綾羅綢緞的商人,或是腰挎兵器、雄糾糾氣昂昂的武夫。
我目不斜視,只是驅馬向前,過大街,轉小巷,直到城廓的東北角,這里人煙已是十分稀少,惟有城墻根下有間客棧,招牌在夕陽里閃閃發光,上書四個大字:有間客棧。
“就是這里了。”我下馬,小二殷勤地跑過來,接過手里的韁繩,點頭哈腰地問:“請問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先吃飯,再準備兩間上房。”
“是,是,客官里面請。”
進去上二樓找了個干凈的椅子坐了,小青問:“剛才經過那么多間客棧你不住,一進城就直奔這里,這里莫非有什么……好吃的?”
我一口茶險些嗆出來,可是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十分正確。“這里的張大廚啊,從前那可是御廚,告老還鄉之后就開了這么間‘有間客棧’,雖然不起眼,可是天下好吃美食的沒有不知道的。”
小青似笑非笑地說:“難為你這個經常迷路的人能把這里記得這么清楚。”
我抱拳作揖,連說:“過獎過獎,兄臺這話當不起啊,大家湊和著過吧。”
小青哼一聲不再說話。
那小二跑前跑后極是勤快,又是添水又是噓寒問暖。我嘆道:“天子腳下,果然不同啊,一個小二素質都這么好,不會抓人的尾巴。”小青又哼了一聲,說:“來這里吃飯的,除了你,還有別人有尾巴嗎?他想抓也無從抓起。”我不理他,單把那小二叫來:“小哥兒,能不能問你點事。”
“您問您問。”
我將一錠碎銀塞到他手里,他看看,臉的笑更大了。“喲,爺,這可當不起,有什么事您直說,但凡我能做的一定沒二話。”
“這話可偏了,我叫小哥兒來不過是問幾句話,小哥兒,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小二。”小青嗤地一聲,急忙轉頭看風景。
“這名字好啊,客棧呢,就叫‘有間客棧’,小二就叫‘小二’,這可不是天造地設!小二,剛才我一進城,就覺得不尋常,雖然這保定離京城不遠,平時也盡是人來人往,可也沒到這個份上,不知什么緣故。”
“這您可問著了,”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這可得聽我慢慢道來,這保定啊,最出名的就數劉府了,這劉府呢,最出名的就是劉家小姐,閨名咱可不知道,那大姑娘的閨名能外傳嗎?傳說這劉小姐長得那個美啊,就像書上說什么……沉雁落魚。”
“沉魚落雁。”我接道。
小二一拍大腿:“著啊,就是這句話。這劉大小姐長得可是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無一不會,于是求親的人自是擠破了頭,但劉老爺就這么一個閏女,舍不得嫁出去,就這么一直在家養著。可是您猜怎么著?”
“怎么著?”我配合地問。
“被魘著了。”小二痛心疾首地說,“每到晚上,這劉大小姐住的閣樓就傳出奇怪的聲音,幾次三番地派人上去,可是上去的人竟是有去無回,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偏偏劉大小姐平安無事,問她夜里發生什么事,她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不是妖是什么?劉老爺就發宏愿,若有能除去此妖者,將劉小姐下嫁于他。于是……”他兩手一攤。”要說這劉府都鬧了快半個月了,江湖人來了一批又一批,道士和尚也請了無數,可是就不見個影,劉老爺一狠心,說收服此妖者,將一半家產相贈。“
這番話說得小青也回過頭來直盯著小二瞧。我和他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這哪里是妖,分明是武功高強的采花賊所為,愚夫愚婦坐井觀天,怪力亂神。
待小二走了,我還未說話,小青就說:“你是不是想看看劉家大小姐美到何種程度?”
我猛點頭,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青啊。
“那好,今晚就去做了那個采花賊,你娶劉小姐,我要錢。”
正說著,小二端菜過來。我所以心思都撲到菜上,再也無暇顧及其他。吃了幾口,小青突然問:“這家的張大廚該不會名字就叫做‘張大廚’吧?”
“正是”我頭也不抬。
········
吃過飯,梳洗完畢,我坐在床上打坐,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小青自飯后就不見人影。雖然知道他的武功足以自保,但一顆心就是空蕩蕩靜不下來。
正想著,小青進來了。我趴到他身上,東嗅嗅西嗅嗅,奇怪!小青抓住我,說:“你是狐貍,不是狗!”我大怒,狐貍的尊嚴豈容你冒犯,竟敢拿狗那種下等生物一口來比我。露出森森的白牙一口咬在他手腕上,他倒退三步,不停地甩手。我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看你還敢胡說。
小青瞪一眼,到桌旁坐下,倒了杯茶。
我湊上前,問:“小青,我給你的狐醉果呢?怎么聞不到了。”
臉若冰霜就是他現在最好的寫照,他雙眼圓睜,說道:“你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我如何處置還得通報你一聲嗎?”
“當然不是,”小青的臉色真嚇人,我再不敢多問,他說得對,給了他就是他的,小青向來有分寸,我應該相信他,只好又回到床上打坐。
將近三更,我睜開眼,嚇得幾乎要奪門而出,小青依舊坐在桌前沉思著,可是那臉上帶著獰笑、眼中滾動著前所未見的鷹狠與嗜血光芒的,真的還是那個小青嗎?
被我的聲音驚動,小青目光如電向這邊掃來,許是發現了我臉的驚懼,他一轉頭,再轉回來時,又是平日里那個有著一雙閃閃發光大眼、帶著稚氣的小青了。
換好了夜行衣,擰身上房,向劉府的方向飛掠,我在后面看著小青的背影,小青并未解釋自己臉色為什么這么壞,反而拿出套夜行衣扔過來。我只能猜想或許是想起了他的父母與滅門慘禍,畢竟要背負這一切對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是過于沉重了。其實以前我也曾問過他,可是往往剛起了個頭,他就臉色一沉,說家仇不必假手于外人,我只要教好他武功就是盡了本分。有些心疼他,對于這種失禮的說法也不曾放在心上。
劉府很好找,半夜里還燈火通明的也就這么一個了,進了劉府,單往人聲喧嘩處掠去。劉府還真是大,房子起碼有十幾進,前前后后不下百間,劉小姐的繡樓就在第五進上,緊臨著一個小小的園林。趴在離劉小姐繡樓不遠的一處屋脊上,向下看去,十幾號人正在繡樓前來來去去,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也有幾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相同的是每個人手中都執著武器。
正看著,只聽得旁邊有破風聲,兩個黑衣人躍上房來,在不遠處俯了下來。我四肢著地爬過去,打招呼:“嗨。”
一個黑衣人回應我:“嗨。”
“你也來捉妖嗎?”
“是啊,抓到抓不到,長長見識也好啊。”
我依然趴在屋脊上,抱拳作揖,說:“還請多多關照。”
他也拱手,回敬道:“彼此彼此。”
說話間,又有兩個人躍上來,這兩個人倒沒著夜行衣。我繼續爬,爬到了,打招呼:“嗨。”
“嗨。”
壓低聲音:“你們也是來捉妖的么?怎么這么晚還不見個動靜?”
一個灰衣的人說:“什么妖,分明是個采花的,我已經觀察幾天了,你別心急,那采花賊每次來都是三更剛過,到時候,那情景才叫好看。”
“哦!”我看看天色,“還有半柱香時間。”伸手入懷,掏出一袋松子糖,問他:“要吃糖么?”
他看我一眼,伸手接過,說:“也好,打發時間,”扔了幾顆到嘴里,又問:“你這松子糖是京城王記的吧。”
“正是,原來兄臺對此也大有研究,真是天涯知己豈一人,”我掉文,看他把一袋糖吃得差不多了,伸手到他面前,說:“多謝惠顧,一粒三文錢。”這松子糖早已吃膩,在此脫手,換了錢再買其他的。
他咳了兩聲,顯見是噎著了,伸手在自己胸口捶了幾下,吐出一粒,順著屋瓦滾下去了。我惋惜地看著:“雖然你沒吃下去,可是這一粒也是要算錢的。”
正等著他拿錢出來,忽聽下面人聲大嘩,有人喊:“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