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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巖醒來的時候天又黑了,窗簾拉了一半,窗外是烏沉沉的夜空,像有霧似的,灰蒙蒙的一團。樓下客廳里的燈光穿透了樓梯的縫隙,給擺在樓梯口的半人高的綠植罩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霧,像一層薄薄的紗。
空氣里漂浮著一種淡淡的食物的香味,重巖在床上翻了個身,覺得身體似乎不像第一次醒來時那么虛弱了,但是很餓。
重巖抓起床邊沙發(fā)上的睡袍裹在身上,搖搖晃晃地下樓去找食。
秦東岳聽到腳步聲,從廚房探頭出來看。他手里還捏著砂鍋的蓋子,見他下樓,臉上露出一個不大放心的表情,“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重巖搖搖頭,走過去像條軟趴趴的魷魚一樣掛在秦東岳身上,“餓?!?br/>
秦東岳拿臉頰蹭了蹭他的腦袋,“去洗手,馬上吃飯。”
重巖懶得動,掛在他身上跟著去了廚房,用廚房里做清潔的家事皂隨便洗了洗手,“吃什么?”
“保姆燉了雞湯,”秦東岳好笑地看著他用廚房紙巾擦手,“我煮點兒面條,很快就好?!敝貛r從冰箱翻出酸奶要喝,被秦東岳搶過去放在一邊,“太涼。等下吃完飯再吃這個。”
重巖無聊地回到餐桌邊坐著等飯吃,因為是煮面,秦東岳沒有開抽油煙機,只是把廚房的窗戶推開了半扇,重巖看著他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心中感動,大聲說:“老三,我有很重要的秘密要跟你說。不,是跟你坦白。”
水燒開了,秦東岳把面條下進鍋子里,用長筷撥散,頭也不回地說:“什么秘密?你也看見了后世?要不就是前生?跟張赫認(rèn)識?還是跟他們教里的大長老認(rèn)識?”
重巖,“……”
秦東岳攪了攪鍋里的面條,蓋上鍋蓋,回身看著他,臉上帶著一絲揶揄的淺笑,“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嘟嘟囔囔地說夢話,說前一輩子怎么怎么樣,總之就是很發(fā)達,很牛逼。還喊秘書,讓他給你查一查哪家精神病院管理最嚴(yán)格,說要把李承運湊一頓,然后關(guān)進去?!?br/>
重巖,“……”
“還說了什么來著,”秦東岳凝神細想,“好像說什么跟張赫不一樣……什么不一樣?”他好奇地看著重巖,“還記得你夢見什么了嗎?”
重巖,“……”
重巖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枉費他那么多心機,一直琢磨要找個機會跟他坦白……眼下這局面,說不說的還有什么區(qū)別?反正不管他說不說秦東岳都不會相信的,搞不好還會以為自己傳染了張赫的瘋病,連發(fā)作起來的癥狀都大同小異。
秦東岳只是打趣他幾句,并沒指望他真的回答什么。鍋里面條煮好了,秦東岳把面條撈進大湯碗里,澆上熬得香濃的雞湯,再撒上一把碎香菜,端出來放在重巖的面前,“慢點吃,湯剛熱過,有點兒燙?!?br/>
重巖郁悶地開始享用他的晚飯。
秦東岳在他身邊坐下來,斟酌著說:“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那天咱們?nèi)ヒ姀埡盏臅r候,李先生也去了,就等在外面,看見你突然發(fā)起燒來也嚇壞了。今天他還打過兩次電話詢問你的情況,說想來看你。”
重巖搖搖頭,“看我就算了,他要再打來電話就說我沒事了?!彼幌胍娎畛羞\,見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尷尬又別扭,還是不見大家都輕松。
秦東岳倒也沒覺得意外,“趙闖他們都說你是被張赫給嚇到了。是他說什么邪-教之類的東西,讓你有點兒接受不了。我說,你該不會是看見他發(fā)瘋嚇到了吧?”
“不是。”重巖心說老子都重新活回來了,還有什么會嚇到老子?不過是一時間想起了太多的事情,腦子轉(zhuǎn)速不夠,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罷了。
秦東岳眼神柔和,伸手過來輕輕揉揉他的腦袋,“過兩天找個廟拜一拜,你最近好像運氣不怎么好。”
“你信-佛?”
秦東岳搖搖頭,“寧可信其有。求個心安吧?!?br/>
重巖本來還想勸勸他說別這么迷信,后來想想,自己都活回來了,還有什么事情會比這個更迷信呢?
“呃,我記得后村東邊那個小山坡上有個小廟,”重巖說:“哪天去鄉(xiāng)下的時候過去上柱香。都是廟,功能應(yīng)該差不多吧?!?br/>
秦東岳笑了起來,“你說的那個大概是土地廟之類的?!?br/>
“那也是神仙住的地方,”重巖說:“只要是神仙,就肯定比張赫說的那個什么神仙教的一群神棍們有信譽度啊。”
“好吧,”秦東岳點點頭,只要重巖覺得開心,到哪里都是無所謂的,“對了,昨天我媽還打電話,問用不用給你報個補習(xí)班。這學(xué)期已經(jīng)快要過去一半兒了,你還沒上幾節(jié)課呢。怕你會跟不上。”
重巖慘叫,“你饒了我吧?!彼粋€三十來歲的大老爺們了,天天混在一群高中生里已經(jīng)很悲催了,再去上什么補習(xí)班,還讓不讓人活了?!
秦東岳笑了起來,“不想報就算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也可以給你輔導(dǎo)?!?br/>
重巖覺得這個提議還是可以接受的。
秦東岳又問:“以后有什么打算?”
重巖嘆了口氣,“再上一遍大學(xué)?!?br/>
秦東岳正想問問他為什么要用“再”這個奇怪的字眼,轉(zhuǎn)念想起他沉睡中說的那些夢話,還以為他又是在開玩笑,便說:“再上一遍也沒什么不好啊,學(xué)無止境。要是不喜歡重復(fù)的知識,可以報不同的學(xué)校不同的專業(yè)啊。”
重巖慢吞吞的把碗里的湯喝光,“我想報一個每天的課都很少,很輕松,然后還沒有考試的專業(yè)。嗯,最好每天都是半天上課,半天休息?!?br/>
秦東岳挺無奈地看著他,“你說的是老年大學(xué)吧?”
重巖,“……”
他這年齡差不多也該去上老年大學(xué)了,每天睡睡懶覺,散散步,心情好的時候去上上課,學(xué)學(xué)寫字畫畫,吹拉彈唱,找人下下棋什么的。
唉。
秦東岳安慰他說:“你是身體不舒服,所以才會覺得一想起上課的事情就很頭疼。過幾天等身體養(yǎng)好了,就不會想在屋里呆著了。前段時間你那個散打課不是上的挺有興趣的嗎?以后再撿起來,我陪你上。”
重巖敷衍地說:“看情況吧。”
他還要不要跟秦東岳坦白自己的秘密呢?重巖端著碗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覺得算了吧。剛做了那么坑爹的夢,現(xiàn)在說了他也不會相信的。再說前一世的日子里既沒有秦東岳,秦東安,也沒有林培林權(quán)和“三十六郡”,也沒什么可回味的。還不如就像張赫那樣,把所有知道的事情當(dāng)做一場幻覺好了。
過去的事情畢竟都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高二的第二學(xué)期還沒開學(xué)重巖身邊的麻煩就一大堆,而且還都是很糟心的事情。等他復(fù)課的時候清明節(jié)都過了。請假太多,重巖再厚的臉皮也不好意思再提請假的事情了,于是只能挑了個周末的時間回了一趟臨海,去給楊樹掃墓。
秦東岳自然是跟著一起去的。時間緊張,兩個人出了機場就直接去了墓園,趁著秦東岳在山下買鮮花香燭的時候,重巖一個人慢慢地往山上走。
楊樹最初安葬的地方并不是在這里,那時候家里已經(jīng)欠了債,買不起這么好的墓地。這些事情都是張月桂夫妻倆的老朋友老同事們幫忙操辦的。重巖對那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印象不深,因為老人們都說重巖太小,八字又輕,是不能去墓園的。于是在楊樹出殯之前,張月桂按著他在楊樹靈前磕了三個頭。
再后來大一些了,就跟著張月桂一起去給他媽媽上墳。燒燒紙,擦擦墓碑,拔拔墓碑周圍的野草。重巖記得那一片荒山十分的偏僻,路也不好走,只有買不起墓地的窮人才會選擇在那里安葬。
生和死,都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
重巖在他媽媽的墓前停了下來,墓前擺著一束已經(jīng)開始枯萎的白百合。三四天的樣子,也不知誰曾經(jīng)過來探望過她。
重巖在墓碑前跪了下來,沉默地看著墓碑上那張帶著笑容的恬靜的面孔。大家都說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可是他卻沒有遺傳楊樹這樣安靜醇和的五官,反而長出了一張與李承運相似的臉。而他的性格也是狡詐多疑,錙銖必較,一點兒也沒有楊樹的溫婉平和。或許后天的因素對他性格的成型起了決定性的影響吧。
終究還是楊樹去的太早了。
秦東岳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山道的盡頭,重巖看看他,轉(zhuǎn)過頭望著楊樹的照片輕聲說:“媽,我找了個人陪我過日子。以后,我也有自己的親人啦?!?br/>
楊樹在小小的方框里望著他,溫柔地微笑。
“我不會像你一樣,愛上誰就把整顆心都一股腦地交出去。他對我再好,我可能還是會留著幾分心意愛自己。你看我這么多疑的性格,也不知他能忍受我多久……”
秦東岳慢慢走了過來,俊朗的五官在午后的陽光里越來越清晰。
“媽媽,你保佑我?!敝貛r輕聲呢喃,“讓他忍的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吧。”
秦東岳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與他并排跪了下來,將手里的花束、香燭一一擺了起來,然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頭。
重巖心頭微微發(fā)酸,心想算了,算了,如果有朝一日,這一段感情再也無法讓他繼續(xù)忍耐下去了,看在他是第一個陪著自己一起來探望楊樹的人的份兒上,也還是不要為難他了。他為自己做的已經(jīng)很多了。
秦東岳拉住了他的手,對著墓碑說:“阿姨,您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他的?!?br/>
重巖看著他。
秦東岳沒有看他,只是微微挑了挑嘴角,露出一臉明朗的表情,“我會照顧他,陪著他,不讓他覺得孤獨害怕。”
重巖握住他的手,慢慢用力。
“我會一直陪著他?!鼻貣|岳停頓了一下,又說:“他現(xiàn)在很好,非常好。他會長成你期望中最好的樣子。”
重巖的注意力還集中在他說的前半句話上,“……一直?”
秦東岳點頭,“一直?!?br/>
重巖似乎想笑一下,然而終究沒有笑。同樣的話秦東岳似乎以前也說過,但重巖每一次聽到都會不由自主的在腦子里反復(fù)琢磨他這么說的用意,琢磨他說的“一直”到底是多長的一段時間。
“時間還長著呢,重巖?!鼻貣|岳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用空著的那只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如果你每一天都多信我一點兒,每一天都多喜歡我一點兒,我們就能一天接一天地走下去。其實沒有那么難的。試一試?”
人的一輩子不就是這么一天一天排列到終點的么?
重巖看了他很久,然后緩緩地點了點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