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手機瘋狂震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的屏幕上反復刷著一句話。
——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廚房里的咖啡機傳出細微的聲響,余燦拿起另一個手機,敲擊鍵盤的聲音在靜謐的空間里被清晰放大。
他并不想理會那些機器般的話語,放了兩顆方糖在杯子里,不疾不徐地攪著咖啡。最后,他敲下最后一個字,轉頭看向桌上快掉地下的手機。
——恭候你。
消息發了出去,他就著難得一見的微微暖陽,闔眸深吸了一口濃郁的香氣,只需要走上兩步,他就能赤腳踏上床邊的飄窗,靠在軟枕上,抿了一口咖啡,雙眼淡淡的,看著窗外的景色。
這別墅下面是郁郁蔥蔥的樹,冷風卷著葉面,只在窗外留下嗚嗚的風。
余燦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腕肌膚看起來白皙平整,但仔細一摸,是能摸到細小的凹凸的,他咬了咬牙,眼里并沒有多少波動,垂下去的眼眸下有一層青色,還印出了絲絲紅血絲般的血管。
他都快在暖陽的熨貼里睡著了,路正則的短信發來,上面是一個地址。
經過一個月的暗查,夏江他們終于逮住了一個“老朋友”——田亮。
孫皓邊銬人邊笑:“你這小子不老實啊,還學會聚眾吸·毒了,看樣子玩得挺嗨啊。”他看著一屋子吸了毒、穿得金光閃閃的女人男人,不禁磨了磨牙。
為了防止這位謊話連篇的人抵賴,他們特意等到點了才進來,又監視了酒店管理方,據線人蹲點蹲守,阮東南其實經常聯系這位酒吧負責人好友。
“他知道你們在查他。”余燦咬了一下食指骨節,看著酒吧負責人在審訊室里假裝紳士的人。
都說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這人和阮東南的形象真是完美相襯,一看就能成為摯友。
周舒文,余燦眼里透著淺淺的兇光。
路正則一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伸手抽出一張紙按在余燦的手上,低聲:“別咬手指。”
在一邊喝水的孫皓忍不住一陣嗆咳。
余燦忍不住吸了一口氣,轉動眼珠努力注視著單面鏡。
田亮在隔壁吵著,吵什么也聽不清,倒是趙敏的聲音十分清晰。
他們沒空理會。
路正則略帶涼意的手指貼在自己手背上,余燦卻覺得帶著一股燙意,輕微地收了收五指。
路正則卻不打算放開他,張開手指包住了。
余燦:“……”
這幾天路正則什么都沒問他,除了周末來接他,其他時間都在局子里忙活,夏江給他說過,路正則在查劉春才。
“我當時在邊上守著,”前兩天余燦問起往事,夏江還松了一口氣般的,“我都快記不得了,小少爺當初將視頻銷毀,連著那些案件一起化為灰燼了。”
夏江是松了一口氣,但余燦是把心提起來了。
助理說,路正則查了那段時間的事情,具體查到什么不知道,但路正則完全沒任何表現。
哪怕是一點質問,都沒有。
他瞥了一眼路正則,路正則側眸微挑眉,坦坦蕩蕩,倒襯得余燦行為徒增了怪異之感。
余燦喂貓狗的時候,每一個毛孔都在注意著路正則,路正則切菜、洗碗、關火盛菜……
路正則將盤子放桌上,輕嗑脆響,余燦的心卻漏了一拍。
這比質問還難熬。
好在他挺過了最難熬的時候。
由于內心有著強烈的不安,出乎路正則預料,就于路正則上床睡,余燦雖然扭扭捏捏,但多少還是沒有明確拒絕。
漆黑夜色包裹之下,余燦把被子拉上來遮住鼻梁,漆黑的一雙眸子盯著路正則的眼睛。
路正則的眼睛很亮,特別是現在,在明滅模糊的光亮里,一眨一個閃光。
路正則笑了一下,黑暗里的聲音略帶倦懶:“怎么了?”
余燦只是搖頭,路正則能看出有些什么話就在余燦嘴邊,但說不出來。
最后他嘆了口氣:“睡吧,晚安。”
兩人最先是隔著楚河漢界,路正則會在半夜勾上他的手指,余燦并沒睡著,但內心如有預感,卻還是忍不住輕顫身子。
接著是捏住手腕,拉過手臂肩靠著肩,到現在了,路正則已經從背后擁住他了,有時候路正則會捏他腰上的軟肉,讓他忍不住踢人,路正則便把他擁得緊一些,再在推攘下來一場略帶纏綿的親吻。
最后收場也是點到為止,或平緩或帶著低沉喘息的呼吸是每夜的安魂曲。
夏江走出審訊室,里面的周舒文靠在椅子上低下頭,余燦看見他的嘴角上揚了幾寸,指尖在桌上微微點著,像是學生時代漫不經心地敲著桌面,但余燦卻深深地注視著,眼睛一點一點地瞪大。
“你看懂了?”
余燦嚇了一跳,心臟震動得響,抬頭看向路正則。
這間屋子里只剩他倆了,周舒文不知何時也扭頭看著玻璃。
兩道注視,如兩道冰冷的錐子插入他的身子,余燦忍不住向后退了兩步,腰抵制后背的桌子,捏緊了拳頭。
路正則的聲音沉下去,眼神晦明莫辨:“我一直很好奇,這些毫無原則的亡命之徒,會惶惶不得終日,擔驚受怕嗎?”
月牙掐痕印在手心,余燦強打直了身子,睫毛微顫,嘴角僵硬地扯了一下:“誰知道呢。”
幾乎是悶頭往外走,如果仔細看,能看見余燦的腿肚子在輕顫,步伐其實是不太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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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什么了?”下班回家,路正則換了鞋,看著同在門口要換鞋的余燦,他沒把兩人看到的東西告訴夏江他們,在這里等著和余燦單獨說。
余燦腳下一頓,直起微微弓下的身子。
他身上裹著一層不深不淺的涼氣,這層涼氣在周舒文敲擊桌面時聚集,現在在路正則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發散開來。
“路正則,”余燦回避了他的問題,抬起頭來,視線從自己腳下的兩只小貓和一只狗身上轉到目之所及的的墻壁,這里能看見小半張餐桌,黑白格子桌布上有透明的花瓶,余燦吩咐了人,幾乎每三天就要換上一支玫瑰花,現在應該正好第四天,玫瑰花懨懨的,帶著一層深色的黑,“我還是不能接受。”
他眼神黑沉,熟悉的光亮完全消失不見。
路正則皺眉:“余燦你在說什么?”
余燦笑了一下,帶著一抹冰冷的嘲諷:“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什么你能等著我慢慢往前走,本來我們兩人的路就不一樣。”
路正則往前抬了一步腳,卻被余燦的雙眼蟄了一下。
他冷冷的眼神和聲音一樣:“路正則,不是做了警察,就能成為拯救所有人的正義使者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路正則被他接二連三的話打懵在原地。
此時的余燦比什么時候都陌生,卻比什么時候都真實,那種隔絕一切的行為融進骨子里,路正則不由得心底發寒。
他到底還是沒能徹底看清余燦這個人。
“從現在開始,咱倆再也不要有聯系了吧。”余燦低了低頭,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陣,最后還是將鑰匙放在手邊的柜子上。
那把被余燦收了退,退了收的鑰匙,還是被拋棄了。
“我會叫人來收拾東西的,”余燦呼出一口氣,仿佛終于不用偽裝般地松了口氣,“這么久了,我還是受不了你,男人喜歡男人,開什么玩笑,我覺得很惡心,非常,非常惡心。”
如一道悶雷,路正則整個人都僵了,心口仿佛被余燦剖開,在他最隱秘之處劃下又重又頓的一刀,不斷翻攪出肉渣,透著一股濃重的血腥。
他說他惡心。
余燦扭開門,早在警局,余燦就想好了,坦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就算是坦白了,也不過是徒增一份痛苦。
他攥了攥門把手,冰冷刺骨。
——哐。
——咚。
余燦感覺脖子一疼,衣領摩擦脖子,他疼得往門上靠。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路正則雙眼血絲,“這么久了,你就一直在忍著?你惡心?你惡心你能試著去接受辛巴?”
余燦的臉色褪了褪,用力地拉著路正則的手腕。
那張臉上的倔強也冷得橫沖直撞。
路正則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但還是用力地揪住余燦的衣領。
他堅信,要抓不住他,這次余燦就真的會消失。
余燦的眼珠往下,看著辛巴的臉,對待辛巴,他很多時候都帶著距離和恐慌,現在漸漸靠近,但依舊會渾身不自在,不過他愿意咬著牙忍到這種感覺消失,爭取每次都能再靠近辛巴一點點。
此時他的內心和表象完全割裂,眼瞳更添漆黑。
“你那小狗崽子給點好吃的就搖尾巴,我不過是逗一逗,”他盯著路正則變成赤色的雙眼,嘴角挑著嘲笑,那含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全印在他眼瞳里,全是被這句話刺得生疼的,但余燦不打算安慰他了,“大概是隨了主人吧。”
還不夠。
余燦在心里閉了閉眼,鮮血淋漓到血肉模糊,一直到惡心,也就會遠離了吧?
他脖子上的手勁一松,路正則瞪著眼睛,眼淚從眼眶里傾瀉而出,無聲且迅猛,但很快路正則反應過來,快速抹掉,還艱難地笑了笑。
清晰的痛感揮之不去,余燦還是打算走了,轉身時聽見路正則開了口:“我能再問問你嗎?”
余燦閉了閉眼,再回頭依舊是一臉冷漠孤傲,不打算說話,像是要去趕赴一場急會,表情是讓路正則有話快問。
路正則努力調整呼吸,顧不及辛巴在他小腿邊亂蹭,語氣里也帶著僵持不下的寒冷氣息:“你高考結束后,去美國,是去找祁然的親哥……不,你們不愿意提起,應該是叫祁正程,你去找過他吧?”
余燦倒是毫不掩飾了,揚著嘴角點頭:“對。”
“你……”路正則沒想到余燦會如此直接袒露這件事,神情愣了愣,雙唇帶上了蒼白,“你為什么找他?”
他所得知的,是祁正程謀劃綁架自己親弟弟的綁架案,養幾個通緝犯對自己親弟弟做禽·獸不如的事,案件貫穿好幾年,余燦夾雜其中,他小心翼翼又帶著強烈抗拒地把每個人按在時間線上,得到一個讓他心尖發顫的模糊事件。
“什么為什么?”余燦調笑,“你希望聽見為什么?”
路正則不禁屏氣。
余燦話卻不停:“說我是被他威脅的?還是我在那起綁架案里,根本就是無辜的?”
“我不無辜,”余燦湊近路正則,在他耳邊輕聲,“我從一開始就不無辜,我和祁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是個絕佳的人,我幫著祁正程去見祁然,讓他那些難堪的記憶再次深扎進血脈里。”
路正則僵硬的手想抬起來,即使這樣,他還是想抬手抱抱身邊這個人,他這么想著。
但余燦只想不遺余力地將一切不堪拉扯出來:“我吸過毒,在污泥里打滾,到現在,每個人都以為我是被救出來的受害者,其實不是。我高中畢業就去找了祁正程,他沒有放棄讓祁然身敗名裂,在心理陰影里不得脫身。”
余燦的氣息在他耳邊流竄:“而現在,新的一輪大戲即將開始,就在上次,我又去了一趟美國,你猜猜最近這段時間,會發生什么?”
“余燦你……”路正則抓住他的手臂,余燦的手臂一抬,大力打掉那只手。
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席卷路正則全身。
余燦潔白的牙齒在路正則眼里晃著:“抱歉這些日子你都看走眼了,我不打算再牽扯祁然祁正程的事了,我甚至不想看見你們每一個人。”
說完她就轉了身,最后再看了一眼路正則,毫不留戀地邁了出去。
那最后一眼都是路正則怔住的臉,擰著眉頭,仿佛他這么一邁,便再無回頭路。
確實不會有回頭路了。
余燦給助理發了消息,在小區門口等到助理到,助理知道余燦的脾氣,一看紅著眼眶便知道出了事。
也大概知道了出的是什么事。
“我還是很久沒看見您哭了。”助理將車開出兩條道,在余燦交代去收拾自己東西后嘆了口氣。
余燦撐著車窗看著窗外,揉了揉臉:“我沒哭。”
助理便住了嘴,又過了幾分鐘,余燦在后座看著iPad,漆黑的眼珠子映出被他滑動的聊天記錄,他開口:“查到那個陌生短信是誰的了嗎?”
助理伸手在手機上滑了滑:“查到了,黑工廠傳來的信號,確定是劉春才,不過他警醒,幸虧你哪次都不理他,沒來得及換卡,被我們的人發現了。”
余燦將界面切出,換了一個解壓彈珠小游戲,輕聲一嘖:“有點怪。”
助理不明白:“怎么怪了?”
“一般威脅、恐嚇用的卡,會這么容易查到?”余燦挑了挑眉,“而且那天,他像是腦子里有坑一樣重復那么多條。”
助理細細品味了一下,方向盤差點打滑:“少爺,您的意思……”
“故意的,”余燦漫不經心,“我猜,再往下,我會查出一個人。”
助理眉頭收緊,此時只有他倆,他那張和氣的臉還是覆上了一層尖銳的刁鉆。
答案在他倆心里了然了。
“阮東南……”余燦忍了又忍,還是念出了這個名字,微微瞇了瞇眼睛,盯著屏幕,嘴角的弧度帶著蒼涼無情。
“給阮東南發消息,”余燦說,“問他,關于他進的那些貨,我有興趣,明天帶來我看看,讓他本人帶來,誰都不行。
說完便歪了歪脖子,繼續漫不經心的在屏幕上劃拉,讓最底下的炮臺發出花花綠綠的小球。
天黑得很快。
此時的冬日,星星湮滅于深夜,深夜沉沉,眸光在也夜里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