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北里的午后,是一天中難得的恬靜安寧的時光,昨夜流連此地的客人大多已離去,今夜的客人還未到來。
鬘華仙館就像一個洗凈脂粉和殘妝,陷入沉睡的閨閣女子。
藺知柔推開顧雙月的院落,茉莉和薔薇混合在一起的濃郁花香撲鼻而來。
顧雙月從不知道什么叫做過猶不及,花香和她的人一樣霸道。
在宦場上游刃有余不知畏懼的藺御史,此刻站在一個小女兒家院子門口,腳下竟然有些踟躕。
自從進了御史臺她便沒來過鬘華仙館,顧雙月派奴婢送來的信箋石沉大海,她那么驕傲不服輸的人,為了她只能求到宋十郎那里,肯定憋了一肚子氣。
藺知柔有點后悔一時心軟,聽了宋十郎的勸跑到這里來。
就在這時,臥房的湘竹簾子一動,一張白生生的小臉探出來,待看清是她,哼了一聲,又縮了回去,重重地把簾子一摔,“嘩啦啦”一陣響,仿佛一場憤怒的急雨。
“把門給我閂上!”簾子后面傳來顧雙月又嬌又潑辣的聲音,“不許放他進來!”
婢女棠梨嘻嘻笑著揶揄她:“成天眼巴巴地盼著人來,人來了又拿喬,奴婢可不敢替你趕人,萬一真趕走了,娘子不得急眼……”
“這刁奴,吃里扒外起來了,看我不打你!”
顧雙月在屋子里喊打喊殺,棠梨笑著掀簾子出來,對藺知柔道個萬福:“公子快進去吧,我家娘子等得心焦,都快把房頂掀了。”說著打起簾櫳。
藺知柔道了聲謝,走進屋子里。
顧雙月正在妝臺前梳頭,發髻梳了一半,把玳瑁嵌珍珠的梳子向藺知柔腳下擲過來:“誰叫你來的,你走!”
藺知柔看到她粉黛未施,眉毛淺淡,眼皮微腫,鼻尖有些紅,顯然不久前才哭過。
顧雙月會因為她不來看她生氣,但還不至于以淚洗面,她不是這樣的性子。
藺知柔警覺起來:“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顧雙月目光閃了閃,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甕聲甕氣的:“除了你還有誰敢欺負我!”
藺知柔知道她是不肯說,身如飄萍的北里女子,自然有很多不得已和不順意,不愿把傷口示人,她便也不去逼問。
顧雙月又斜了她一眼:“藺侍御仕途通達,前程似錦,來奴家這腌臜地有何貴干?”
藺知柔不占理,只能任由她發脾氣,好言道:“明日一早離京,來向你道別。”
“喲,”顧雙月抬起蓮瓣尖似的下巴頦,“奴家福薄,可消受不起藺侍御的盛情。”
藺知柔雖然自己也是女子,卻不知道女子鬧脾氣的時候該怎么哄,只能沉默地站在一邊聽她數落。
顧雙月不一會兒就感到無趣,乜她一眼,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你們這些臭男人,全都一個樣!你比他們都壞!”
頓了頓,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你沒他們那么討嫌,你比他們干凈。”
她伸出一只手,攤開掌心:“拿來。”
藺知柔不明就里:“何物?”
“你欠我的一百首美人詩呢?”顧雙月眉毛一挑,“我說的話你從來不記得!”
說完,她氣沖沖地轉過身去不再理睬她。
藺知柔無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她還真忘了這事。
“我叫棠梨去準備筆墨,現在就寫可好?”她拍拍顧雙月的肩,卻發現她瘦削的肩頭輕輕抖動。
“怎么了?”藺知柔道,“你哭了?”
顧雙月吸了吸鼻子,轉過頭惡狠狠道:“誰哭了!誰哭誰是狗!”
少女紅紅的眼眶和鼻尖,觸到了藺知柔心里那塊柔軟的地方,她在心里嘆了口氣,輕柔地摸摸她的發頂:“別傷心了,最多一年半載就回京了。”
“誰為你傷心!”顧雙月重新轉過身,坐回妝鏡前,目光越過銅鏡,“你是不是要尚主?”
藺知柔微微蹙眉:“你聽誰說的?”
顧雙月撇開視線;“不用聽人說,我又不是瞎子。”
她頓了頓道:“有一回晉王府召我去侍宴,你猜我在席上見到誰了?”
藺知柔不說話,她自問自答:“我看見一個扮成男子的小女郎,坐在晉王身邊,一直盯著我看個不停,恨不得把我盯出一串窟窿來。我猜那是晉王的妹妹。”
她嗤笑了一聲:“扮作男子還描眉敷粉的,生怕別人看不出來。”
顧雙月自小聰敏,又在風月場上打滾,眼光比一般人毒得多,四公主存了好勝之心,見情敵不免要打扮一番,破綻如此明顯,想必在場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
藺知柔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四公主當著眾人的面盯著顧雙月看,有心人知道了不知會不會拿這做文章。
“她沒有為難你吧?”她問道。
顧雙月避而不答:“那位一看脾氣就不好,你若是真尚了主,往后可有罪受。”
藺知柔忍不住彎起嘴角。
顧雙月瞪她:“我脾氣不好怎么了,我打罵你了么?”
藺知柔笑而不答,走到門口,俯身撿起玳瑁梳子擱在她妝臺上。
顧雙月用編貝似的白牙咬著下唇:“你去尚你的主吧!好心當成驢肝肺!”
“我不會尚主。”藺知柔道。
顧雙月習慣了藺知柔對她不冷不熱、愛答不理,突然變得這么千依百順,反倒靦腆起來,訥訥道:“你尚不尚主與我何干……說不定你去了南邊,遇上可意的女郎,就地娶作夫人呢。”
藺知柔道:“你隨我一起去江南便是。”
顧雙月一愣,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隨即擰起眉毛:“你逗我!”
“我是說真的,”藺知柔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么?此次正可以同行。”
她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晉王府的事情,讓她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顧雙月又問了幾次,確定藺七郎不是在開玩笑,眼中閃動著歡喜和憧憬的光,不一會兒又黯淡下來:“阿娘這幾年身子骨不好,近來腫病又犯了,我就算要走,也得等她好些,能離得了人。”
她口中的“阿娘”是從小將她從窮苦人家買來的鴇母,不過相處日久便有了感情,除了做這行買賣之外,倒也與親母女無異。
“待阿娘的身子好些,我來江南尋你,”顧雙月道,“趕在歲初前,你帶我去逛橋市,放花燈,如何?”
藺知柔知道她已定了主意,再勸也不可能立即拋下鴇母隨她去,便點點頭:“好。”
顧雙月從奩盒里拿起一支極細的紫毫,蘸了點眉墨:“七郎,你替我畫次眉好不好?”
這種要求藺知柔向來是不理會的,但分別在即,她也不忍拂她的意,撩起袖子,便要去接筆。
顧雙月忽然改了主意,把筆收回來:“先欠著,你去練練,等我到了江南,日日給我畫。”
藺知柔點點頭:“好。”
……
出了鬘華仙館,藺知柔一路踱回家中,檢視了一下行李,便到了晚膳時分。
翌日便要離開長安,終究沒能見柳云卿一面。
她抽出一張信箋,想留封信給他,蘸飽墨,提起筆,幾度落下又幾度提起,竟發現沒有只言片語可寫。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天塹。
她把信箋放回去,洗凈筆收好,從書架上抽出兩卷北史讀起來。
兩卷書讀完,到了往常就寢的時辰,可她今日卻沒有絲毫困意。
她仍舊沐浴洗漱,換了寢衣躺在床上,闔上雙眼。
這一夜沒有一絲風,門和窗都洞開著,屋子里仍舊悶熱難當。
長安紛繁的時局和人事在她腦海中走馬燈一樣變換。
她試著放空自己,數著更漏“滴答滴答”沉悶的聲響,忽然響起上輩子房間里時鐘秒針走動的聲音。
大約也是這樣孤寂無眠的夏夜,只能數著時間沉悶拖沓的腳步聲,等待黎明的到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去的,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將她從睡夢中驚醒。
夢的殘影尚存,但卻捕捉不住。
她依稀記得自己似乎夢到了顧雙月,用她那雙狡黠又天真的眼睛望著她,夢里的顧雙月安靜得出奇,與平日的她大相徑庭,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拍門聲更加急促,藺知柔恍然回過神來,坐起身,發現中衣后背被汗浸透,貼在身上濕冷粘膩,十分難受。
她披了件外衣走出房間,看了看天色,霞光已經映紅了東邊的天際。
夏日天亮得早,晨鼓還在敲著。
這么早會是誰?
不安像晨霧一樣升起,她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小院子,用鑰匙打開門鎖。
門開了,是顧雙月的婢女棠梨。
藺知柔心一沉,一股寒意突然攫住了她:“怎么了?”
棠梨臉上掛著淚:“求郎君救救我家娘子,娘子她昨夜被晉王府的人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