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走,賈九郎有恃無恐,在場的沒有一人著紫,即使曾在宮宴朝會上見過他,多半也只是遠遠的一瞥,何況他此時的形貌與離京時有了不小的變化,即便有人覺著面善,也不會往他身上想。
他昂首挺胸,像朵凌風招搖的牡丹,舒展著枝葉任由那些凡夫俗子觀賞贊嘆,等著他們欣賞夠了把他的五匹絹給他。
就在這時候,離座的太子不知為何又步履匆匆地折返回來,官員們紛紛離座避席,起身行禮。
賈九郎臉色一變,趁著眾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微微低頭,邁著小碎步快速溜了出去。
太子與官員們一番禮讓,重新入座,國子監祭酒一抬眼,這才發現方才那容貌出眾的舉童不見了蹤影。
“賈九郎何在?”他問了一聲,“他的賞賜還沒領,怎么就走了?”
排在后面的是其它州府的舉童,聞言施禮答道:“起稟祭酒,那位同科方才出去了。”
有人半真半假地恭維道:“小門小戶的孩子懾于太子殿下的天威,竟然嚇得連賞賜都不要了。”
太子掀起眼皮看了那官員一眼,微微一笑:“蔡侍郎說笑了,只有陛下才有天威,孤何德何能,讓侍郎如此抬舉?”
這話透露出的含義不言而喻,堂中陡然一靜,官員們噤若寒蟬,只有一些舉子不明所以,還在面面相覷。
那蔡侍郎嚇得整張臉脫色,匍匐在地上,行了個頓首禮:“老臣失言,請殿下責罰。”
太子若無其事地一聲輕笑,上前將侍郎扶起:“侍郎切莫如此,孤知你不過是無心之語,便是陛下在也不會責怪于你,孤又怎會越俎代庖?”
說罷,他往門口望了一眼,收回目光,對方才那個舉童溫聲道:“你是哪里人?”
那舉童脆生生地應答,堂中凝重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藺知柔領了賞之后沒有立即走,在國子監外面等賈九郎出來,他們接過的賞賜是木牌和文書,還得去左藏庫兌換實物絹帛,藺知柔不想另外花時間來皇城跑一趟,打算等來賈九郎就去附近的車行雇一輛驢車,去左藏庫把絹帛兌了。
等了一會兒,只見張十八郎從門里走出來,看著有些悶悶不樂。
藺知柔與他同行數月,卻談不上有什么交情,遠遠地沖他一揖,并沒有與他敘舊的興致。
她以己度人,以為張十八郎也不耐煩搭理她,誰知那丑娃卻朝她走了過來。
張十八郎目光閃爍,抿了抿唇,半晌道:“上回的事……多謝。”
藺知柔怔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當初在船上替他找出考狀和家狀,她本就是舉手之勞,也沒有指望他感激自己。
張十八郎從那件事之后越發沉默寡言,見了她總是皺著眉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她還想這小孩真是別扭,如今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想道謝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么?這包袱也太重了吧。
藺知柔不覺一笑:“無妨,不過是舉手之勞。”
張十八郎對道謝這項業務十分生疏,說話的語氣倒像在追責:“你本可以不說的。”
藺知柔想了想,她當時確實可以置身事外,這樣張十八郎不戰而敗,她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不過這個念頭從未出現在她腦海中,她芯子是個成年人,同小孩子耍這些心機總覺沒意思,若張十八是成人,她多半就樂見其成順水推舟了了。
張十八郎垂下眼睛,像棵蔫答答的咸菜:“也是,你從不把我放在眼里。”
藺知柔:“……”這小孩怎么老愛鉆牛角尖。
不等她說什么,張十八郎道:“不過你省試還是別存什么希望……”
他沖不遠處的一群白衣舉童努努嘴:“看到中間那人了么?中書侍郎的嫡孫,還有他旁邊的,是博陵崔氏子弟,那群人個個都是高官子孫,他們也不是空有家世的人,我參加過一回他們的詩會,有真才實學的不在少數。他們……”
他看了一眼藺知柔,澀澀地說:“與你我是不一樣的。”
藺知柔往張十八郎所示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見七八個與她年歲相當的舉童聚在一起,簇擁著中間兩個少年。
今日行謁見先師之禮,所有舉子生徒都身著白布衣裳,但是那群人仍舊十分惹眼,他們自成一個固若金湯的封閉小圈子,旁若無人地談笑風生。
中間的兩人氣度不凡,生得雖不及賈九郎那般出色,但周身洋溢著世家子那種彬彬有禮中透著驕矜的獨特氣質。
這種氣質阿鉉身上略有一點,但他刻意收斂,加上他們關系親近,不會令人不舒服。
然而這些人卻是毫不掩飾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他們是與眾不同的。
藺知柔收回目光,輕笑了一聲,她發自內心的笑容不多,因而顯得格外稀罕,她真正笑起來,笑意是從眼底起的。
她的眼底像藏著一片湖泊,笑意如同微風吹皺湖面,閃出粼粼的光,眼角隨之彎起。
張十八郎看得有些懵,隨即從心底涌起一股酸意,他才八歲,本來是該對美丑不甚在意的年紀,可從小到大,家人總是用略帶惋惜的眼神看著他,外人更是在背后將他稱作獠童,肆無忌憚地恥笑他的長相。
他便安慰自己,雖說形貌丑陋,但他聰慧過人,打小學什么都是事半功倍,足以彌補外表的遺憾,也對那些徒有其表的人不屑一顧。
可是見了藺七郎,他才知道造化不公,有人偏偏是可以才貌雙全的。
在京師張侍郎府呆了幾日,他越發感到自己在吳縣時不過是只井底之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連他引以為傲的家世也不夠看了。
即便知道有張侍郎這個叔祖父在,試官多半會讓他通過省試,上御殿由天子親試,可他拿什么與那些世家貴子比呢?
藺知柔見這不可一世的小孩流露出喪氣又迷茫的神情:“我與你也不同。”
張家雖然不及五姓那樣顯赫,但也是江左大族,而藺家充其量就是個寒門,他們之間不也橫亙著一條天塹?
張十八郎瞬間漲紅了臉:“我不是……”
“雖然你我家世差了那么多,可還是一樣站在這里。”
藺知柔不擅長熬雞湯,熬了一半就撂挑子,拱拱手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張十八郎也不嫌棄,居然頗受觸動,眼里淚光盈盈的。
藺知柔生怕他又要哭,好在這時賈九郎快步向他們走來,張十八郎立即抽了抽鼻子,把淚憋了回去。
賈九郎一臉劫后余生。
藺知柔瞅了瞅他空空的兩手:“你怎么沒領賞?”
賈九郎嬉皮笑臉地忽略了她的問題,看了眼淚汪汪的張十八郎,用肩膀蹭了藺知柔一下,小聲道:“你把他弄哭的?”
張十八郎算是對藺七郎改觀了,但對這花孔雀似的賈九郎仍舊很是看不慣,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作了個揖,回頭看了眼向他迎來的張家奴仆,與他們道別:“愚弟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