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知柔迷迷糊糊,睡著一會兒,又疼醒,再睡過去,不一會兒又疼醒,如此反復,到了夜間便發起熱來。她的身子骨偏弱,傷得又重,醫療落后的古代,一場風寒都可能要了人命,只有靠意志力硬扛過去。
半夜醒轉過來,傷口仍然一刺一刺地疼著,同時嗓子眼里像堵著塊燃燒的炭,干燥灼燙,十分難受,更麻煩的是,她躺了大半天,被灌了好幾碗藥湯,現在想要解手了。
她睜開眼睛,轉過頭,借著屏風外透進來的燭光,看到床邊榻上有個人,半邊身子趴伏在她床上。
她以為是守夜的內侍或宮人,不欲驚動那人,悄悄地挪動身體,想要起身去廁房,好在傷的是胳膊和肩膀,腿腳還是能動的。她慢慢用完好的那條胳膊使勁,手肘撐住床,剛借力坐起,床邊的人影動了。
“怎么了?”那人一開口,是個迷糊而略帶喑啞的少年聲音。
藺知柔身體一僵,怎么會是韓渡?與此同時,她發覺自己手腕上系了條衣帶,帶子另一端拴在少年手上,故而她一動韓渡立即就醒了。
韓渡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揉揉眼睛,又捂著嘴打了個呵欠,人也清醒了,待他看見坐起身的藺知柔,不由嚇了一跳:“你要做什么?”說著便探手過來摸她額頭,“仍舊有些燙……”
藺知柔壓低聲音,答非所問:“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韓渡立即明白過來她在顧慮什么,彎眉笑眼道:“你放心,我是待夜深人靜時才來的,這殿中無人敢去阿兄跟前胡言亂語。”
藺知柔略微松了口氣,這小孩雖膽大包天,還挺會替人著想,不過讓一個皇子陪床,還是有點說不過去,她道:“殿下還是回房歇息罷,若是著了涼可如何是好。”
韓渡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不滿:“說了私下里不必拘禮,又殿下殿下的。”
藺知柔只得道:“三郎快回吧?!?br />
月光從斜上方的直欞窗中灑進來,勾勒出韓渡略顯青澀的輪廓,少年的眼睛清亮,如同月下的湖面:“上回我染了風寒,你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多日,如今我投桃報李也是分所應當,你口渴么?要飲水還是茶湯?”
難不成他還想替自己端茶倒水?藺知柔不禁啞然失笑:“這如何能混為一談,上回你把衣裳與了我,這才染了風寒,我自當……”
韓渡“嘖”了一聲:“那你今日也是因了我的緣故遭難……莫非你因我是皇子,便心懷芥蒂,不愿將我視作朋友了?”
藺知柔心知和他掰扯不出結果,只好道:“你先把帶子解了,我要去凈房?!?br />
韓渡解了衣帶:“何須麻煩,我叫人進來伺候你便是,不必下地。”
藺知柔心頭一跳,這可不行。她咬了咬唇:“躺了一天身上難受得很,正好起來走走?!?br />
韓渡知道藺七郎愛潔,料他不愿在床上解決,便道:“那我叫人背你去。”
“又不是傷在腿上,我自己去便是了。”藺知柔一邊說一邊下床趿鞋,韓渡隨手拿了件外袍替她披上,朝屏風外叫了一聲,立即有兩個宮人來攙扶她。
藺知柔支開宮人解決了問題,回到床上,喝了兩口溫茶,繼續睡了。
她斷斷續續地睡到第二日晌午,醒來時熱度已經退下不少,人松快了許多。轉頭一看,韓渡不在,床邊守著個年約十五上下、容貌秀麗的宮人,那宮人見她醒來,立即道:“小郎君有何吩咐?可要飲茶?”
藺知柔輕輕地搖搖頭:“什么時辰了?”
宮人又道:“回稟小郎君,快午時了,小郎君餓么?想吃什么吩咐奴婢便是?!?br />
藺知柔看看她:“有勞你扶我起身。不知如何稱呼?”
宮人應了聲“是”,一邊扶她坐起,一邊嘴皮子翻個不停,像只嘰嘰喳喳的小喜鵲:“真是折煞奴婢了,小郎君喚奴婢阿香便是,三殿下說小郎君喜清凈,不愛有許多人在跟前,其他人都在屋外后者,只奴婢一人在近前伺候,若是要添人手,小郎君吩咐便是?!?br />
藺知柔也不知道韓渡對清凈有什么誤解,不過這小姑娘活潑可愛,喋喋不休的也不惹人煩,而且手腳很利索,看著也沒什么心眼,應該不難糊弄過去。
“三殿下可是去崇文館了?”她問道。
阿香跪坐在榻邊,有一答三:“可不是,三殿下本來不想去,可太子殿下哪里肯答應,只得去了?!?br />
藺知柔不禁翹了翹嘴角,東宮里從上到下說起三皇子,都帶著股親近的意味,可見韓渡平日待人十分和善。
阿香頓了頓又道:“三殿下說了,一放課便來看小郎君,啊呀,對了!”她輕輕拍了下腦門,“殿下吩咐過,待小郎君一醒就去請藥藏郎來換藥的……”
阿香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忙忙站起身,疾步繞到屏風外,喊內侍去藥藏局請人。
等阿香忙完回來,藺知柔道:“可否替我擦個身?”她昨晚反復出冷汗,中衣和床褥濕了又干,干了又濕,身上黏黏膩膩的確實難受,二來,擦身沐浴都是遲早的事,她主動提出反而不容易惹人懷疑。
阿香答應了一聲,立即叫人去打水。
不一會兒,熱水打來了。阿香小心翼翼地幫她脫了中衣,把潔白的細絹帕投入水中浸濕,正要替她擦身,藺知柔紅著臉拿過帕子:“我還是自己擦罷。”
藺知柔擦完上身,披上干凈的中衣,阿香要來替她解裈袴,她忸怩地避開:“我……我自己來……你能不能背過身去?我……我不曾在女子面前寬衣解帶……”
先前她的一番作態已經給阿香留下了羞澀又迂闊的印象,她道這小郎君只是面皮薄,捂著嘴偷笑了一回,也就隨他去了。
藺知柔留著一只手還能動,擦個身不在話下,草草地收拾完,她套上干凈的裈袴,讓阿香幫忙系上帶子,受傷后的第一次擦身有驚無險地度過,有了第一回以后就好辦了,按第一次的規矩來便是,一旦形成了習慣,便沒有人會懷疑。
不一會兒,昨日替她診治的那位藥藏郎來了,清理瘡口、上藥、重新包扎,頗費了一會兒功夫,過程中藺知柔又疼出了一身冷汗,待藥藏郎離開,她又著阿香打了熱水來,草草擦了身,重新換上干凈衣裳,只覺累得頭暈眼花。
一番折騰后,到了用午膳的時候,她的飯食是韓渡特地叮囑小廚房準備的,清淡又好克化,藺知柔剛灌了兩碗藥湯下去,此時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胡麻粥和一點甘露羹。
用完午膳,她靠著憑幾坐在床上,叫阿香拿了卷曹子建集來看,今日是肯定不能去崇文館了,但是讀書不可有一日懈怠,人都是有惰性的,若是懶上幾日,再撿回來便難了。
看了會兒書,窗欞中照進來的光線慢慢西移,變成溫暖的杏子紅,不知不覺時近黃昏,她看了眼更漏,韓渡差不多該回來了。
藺知柔捏了捏眉心,撂下書卷,方才全神貫注地讀書還不覺得,眼下卻有些忐忑。馮盎跌傷了腿,雖然她自折一臂,但是馮貴妃那邊未必會善罷甘休,不知今日有沒有什么動靜。
正思忖著,外頭院子里忽然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藺知柔側耳聽了會兒,不是韓渡,他最近瘸著一條腿,腳步聲很容易分辨。
頃刻后,有人進來,卻是太子身邊一個姓羅的內侍,身后跟著三個小黃門,一個捧著個尺許長的雕花木函,另外兩個各捧著幾段絹帛。
藺知柔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太子有賞,連忙起身招呼。
羅內侍向他行了個禮,從小黃門手中接過木函打開:“藺小郎君,這是太子殿下賜予你的。”
藺知柔瞥了一眼,只見木函中碼著五六莖靈芝,她外祖家就是做藥材買賣的,一看就知道這些靈芝皆是極品,價值不菲。
她立即道:“無功不受祿,小民不敢受?!?br />
羅內侍笑道:“藺小郎君言重了,既是殿下賞賜,你收下便是。”
藺知柔這才讓阿香接了,抱歉道:“小民折了手臂,不能親自領賞,還望中貴莫要見怪?!?br />
羅公公道:“藺小郎君多禮了,小郎君請好生修養,若是無事,仆這便回去復命了。”
藺知柔聞弦歌而知雅意:“中貴請留步,敢問小民可否親去向殿下謝個恩?”太子派人送來賞賜,可見對她昨天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并且認為她做得對,但是當兄長的,未必希望自己弟弟身邊的人心機深沉,尤其她還是個孩童。
她必須盡快覲見太子一面,消除他心里的疑慮。他賞她這么貴重的東西,她于情于理是要去謝恩的。
羅公公打量了她一眼,臉上神情微微一松:“小郎君有心,殿下現下在內書房,請小郎君隨我來罷。”
藺知柔讓他稍待,強撐著起了床,叫阿香替她穿上外衣,將披散的頭發梳成整齊的發髻,又對鏡整理了一下儀容,這才跟著羅內侍前往太子的寢殿。
藺知柔雙腿發軟,腳步虛浮,走動時牽動傷處,才走出幾步,額頭上便流下了冷汗,她看得出羅內侍特意放慢了腳步,但要跟上還是十分吃力。
好在太子疼愛幼弟,兩人的住處相距不遠,否則她恐怕走不到太子寢殿就要暈在半道上。
到得書房門外,羅內侍入內通稟,片刻后便折返,打起簾子,請藺知柔入內。
這是藺知柔第二次進太子的書房,眼下是黃昏,室內已經點了燈燭,太子素昔節儉,只在案頭置了白燭,他正執筆寫著什么,燭光和斜暉將他年輕而清俊的臉龐鍍成了絢爛而明朗的顏色。
聽見竹簾聲響,太子撂下筆,抬起眼看了看藺知柔,眼里流露出一絲愕然,這孩子的模樣太凄慘了,只見他斷臂吊在脖子上,綁了木板,兩個手掌用布纏得嚴嚴實實,臉頰和脖頸也有刮蹭出的傷口。
更嚇人的是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像冬日覆雪的枯枝,連嘴唇都毫無血色,與前兩日所見判若兩人。惟獨那雙眼睛仍舊神采飛揚,靈慧得叫人有些不安。
太子也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郎,不免動了惻隱之心,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還生活在長輩的羽翼下,這小兒卻孤身一人背井離鄉,不遠千里地來到京師,聽內侍們說,他受了那么重的傷,連哭都不曾哭一聲。再怎么聰敏,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孩……
想到這里,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旋即想起那一派天真的幼弟,他的眉頭重又皺起。